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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女从高处瞧了一会儿,甚觉无趣,遂品茶闲谈。只有蝶仙将一手搭着围栏,把手间的一把宫扇荡来荡去,时不时地往下瞟一眼。一眼瞟到个服御华丽的俊俏后生,手便一松。那后生呼痛一声,在楼下捂住了脑袋,他身后的几名恶奴已然喝骂了起来。蝶仙在楼前露齿一笑,“呦,一时失了手,还望公子恕罪则个。”
她的声音软洋洋的似一道迷魅阳光,阳光溅在她满头的珠翠上,耀得人睁不开眼。
那后生呆呆地仰起脸,嘴大张,奴仆们则不约而同地闭上了嘴,其中一个弯腰捡起了地下的宫扇递给主人。
不一会儿就听得楼梯板子上一阵急乱的脚步,有人在雅座的屏风外唤一声,声音款款动听:
“小生在楼下拾得一扇,敢问可是里面哪位姐姐失落的?”
雅间里,对霞几个全笑得嘴也合不拢,蝶仙也笑,却只捏起了嗓子提喉娇啭:“那扇子正是奴家误失的,若蒙见还,感激不尽,放在外面就好,多谢君子。”
那声音顿一顿道:“既是姐姐之物,理当归还。只是也要姐姐细看明白,方无差错。”
对霞等更是大乐,只把蝶仙瞎推瞎搡着。蝶仙笑着一手拨开她们,向外嘤咛一声:“是一只牙柄腰圆宫扇,扇上是海棠含蕊的双面绣,有个绿玉扇坠子,不消看的。”
那边又顿一顿,却是再三坚持,“说来倒是不差,只是东西贵重还须面交,便看看又何妨?”
蝶仙身边的对霞一手掩口,笑伏去她耳畔,“便看看又何妨?——你就快些出去叫人家看看。”
蝶仙俄延一阵,便起身绕过了屏风打一个照面,屈膝接扇,“奴家只为贪看街景,一时走神跌了扇子,不想冒犯了公子,公子莫怪。公子现今既拾得这扇,还望高义,肯许见还。”
后生将蝶仙从脚看到头,只见风流往上流,又从头看到脚,便见风流往下流,又听她谈吐文雅,料不是个大户妾室就是个小班倌人,直喜得抓心挠肝,重重还了一个礼,“小生哪里的造化拾得此扇,当真侥幸。只这楼下的行人何止百千,姐姐的扇子却不偏不倚正掉在小生的头上,竟像那招亲的绣球一般了,岂非天缘?论起来,小生路人,本不当言语轻薄,只是惟恐天缘不复,再无会面之期,不得不开口请教姐姐的芳名居处,也好他日再睹仙姿,万望姐姐勿罪。”
二人在屏外郎情妾意地唧咕了足有半刻钟,里头却笑得一片花枝横斜,只不敢做声。一时待蝶仙回转,众女再忍不住,全指着她乱笑。
蝶仙只管自得地摇着那扇子,一屁股坐回原处,“新上任的顺天府知府杜大人的二公子,名叫杜可松,今儿晚上带朋友来咱们这儿打茶围。”
凤琴先拍手叫起来:“原来姐姐今儿出门一趟,竟是招揽客人来的。”
照花也抿着嘴嘻嘻笑,“难为姐姐这样肯为妈妈分忧。”
“得了吧,”对霞向身旁斜一眼,“她就是离不了男人,自从和那唱武生的査定奎闹翻了以后早憋坏了。蝶仙,我可跟你这妮子说,今儿晚上人家要真上门,你可别又在开盘子的时候就和客人‘偷活儿’,省得妈妈骂你上辈子是尼姑,见了男人就骨头轻。”
蝶仙晃了晃鬓边的一支旋珠钗,恰好瞟见杜二公子杜可松带着人离开,正在楼底向这里瞧,她一面往下丢个眼儿,一面往这头丢句话:“你少在这儿假清高,你倒是没什么武生小生的,只妈妈房里那只最大的波斯角先生是谁请走了可要我在这儿说——”一语未毕,已被对霞红了脸扑上来,“我瞧你是皮痒了,让你再瞎说!”
正嬉笑着扭作了一块,凤琴在对面敲了敲桌面,“嗳嗳,别闹了别闹了,快看!”
几人全朝楼下眺去,连带一干丫鬟们也扒到栏边,但见许多女子被从遮棚里牵出来,同男子一样,也是双手被绳结捆住,每十人以长绳捆成一排,排成了数排站在高台上,任人细观。
对霞眼力最好,粗粗掠一遍道:“果真如妈妈说的,有些姿色的全被搜罗走了,只等着鸨母和人伢子看货呢,留下的都是些歪瓜裂枣,我看呀,买回去也只能当粗婢。”
檐顶的光线西移了一寸,正照在高台上。名簿上的一个名字被叫响,一个女人随之被推到了台前。她一张脸儿倒是白净,两目呆滞地向下空望。唱卖的皂隶不遗余力地扯起了嗓子吆喝着:“奶口,年纪十九,刚刚生产完头胎四个月,无异味,无隐疾,一等一的好奶水。”
台下原已快晒蔫的看客一下子群情激动,有人笑着起哄:“瞧这幅半死不活的样子有没有奶水都难说,只怕买回去要饿死哪家的娃儿!”
唱卖的皂隶蹭了蹭满头油汗,把头一甩。立马有一名差衙从后头走上前,一只大手直接就攥住那女人的胸口捏了一把。炎夏酷暑,女人身上穿的是纱衣,又因着残破更薄了一层,只见一块明显的湿迹在衣前洇开,混着灰与汗水,招来了一只苍蝇落在凸起的一点上。
皂隶复又嚷起来:“怎么样,有没有奶水?告诉你们,这可是从前东安门外礼仪房选中的奶口,每天白米鸡蛋侍候着,不吃盐不吃辣,好吃好睡,一天挤奶两次,奶水都是送进皇宫王府给皇家主子们蒸奶茶的。”
那女人始终没有一丝动作,任由差役又邪笑着在她胸口连抓了两把。台下的喧哗声更大更乱,拍手的、吹口哨的、喊脏话的……于是和那女人比起来更显得麻木的,就仿佛是台下疯狂的人群。
奶口卖了十两银子,被送到遮棚的另一头由货主细验。第二个带上来的是个丫鬟,软着身子捂住脸,叫人硬掰开两手架住了膀子给台底下品评。再下来也有不吭一声的,也有哭哭啼啼的,也有卖得出的,也有卖不出的,高矮胖瘦不一,却当真并无一个略有殊姿。
楼上的蝶仙几人像看戏一样,一时相顾叹息,一时开怀大笑。少顷,只见下头推上来一个中年妇人,蓬首垢面,长脸小眼,肤色黄黄的,没精打采地缩站在那里。对霞一见她,正捏着吃食的手就停在了嘴边,又直直地指出去,牙齿里还咬着吃了一半的一颗李子,“唔,那不是——,哎呦,就在嘴边了,她就是那个、那个——”
大家全伸长了脖子去望,照花先恍然大悟地“哦”一声,蝶仙的丫鬟宝燕也急得直拍栏杆,“对,就是那天带了一伙人来咱们院子里大闹的那个,是谁的夫人来着?”
“裘谨器,”蝶仙跟着就叫出来,“是御史裘谨器的老婆!”
凤琴嗤地笑出来,“怎么不是?这正是那位威风八面的裘奶奶呢!”
这时也不知台下的人喊了句什么,一名差役上前去先推着裘奶奶转一圈,又拿手撕开了她的嘴唇,亮出牙口给下头检验。
对霞作目斜眺,把扇子起起落落地摇动着,“哼,她也有今日。成日价买人的御史奶奶,如今也尝尝被卖的滋味儿。”
蝶仙眼一转,忽然立起身,手肘撑着楼栏向外一探,“裘奶奶——!裘奶奶——!”她在妓院里自小习唱学戏,一把亮嗓子穿云裂石,说时迟那时快,满条街上的人“呼啦啦”全扭过了脑袋向这里寻声。
对霞从后头掐了蝶仙的屁股一把,“我说你这蹄子又出什么幺蛾子?”
蝶仙只将对霞的手一打,斜拱着腰肢,半举起扇子掩住了日光,一腔三板地喊出来:“裘奶奶,我念着咱们是老相识,刚才求了妈妈买你进来同大家做个伴儿。谁知妈妈说,奶奶这样的容色,只怕像那桃花源的洞口,‘无有问津者’!对不住啦奶奶,如今看起来,连只‘骚野鸡’您也是当不上了,只好卖给人做个老妈子,洒水扫地、烧饭洗衣!”
裘奶奶迎着光眯起眼,也认出了蝶仙,气得是两手乱挥,直要从台上蹦下来,却被差役拿住了脖颈箍在当地。裘奶奶的身子动弹不得,嘴巴却一张一合的,想来也该是扬声恶骂,却只因在毒日头底下立了半天,水也没一口,喉干气虚,骂声全湮没在台下杂乱的笑声里。
蝶仙早就翘了二郎腿重新落座,照花边笑边皱起眉道:“姐姐也太唐突了些,这样当街叫骂,岂不反失了自家身份?”
“就是,”凤琴也飘眼往外一瞭,“你瞅瞅,全往咱们这儿看呢,指指戳戳的,多丢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