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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霞一把扯下了裙裾,狠狠一顿足,“你哪来这么多废话,谁叫你讲的?老爷病着你还在旁边大喊大叫,又是谁教你的规矩?给我出去,晚饭不要吃了!”
兰蕊申辩:“姑娘,我全是为了——”
“出去!”对霞气得面色通红,横臂直指门外。兰蕊泪眼汪汪的,万分委屈地退出去。对霞这才转目于床上的孙孝才,一笑了事,“你不要动气,我回头再好好罚她,先吃了药吧。你看,这是我求来的仙方,方丈说只要我心诚,一定管用的。”
孙孝才还未从兰蕊的话中回过神来,大大地张着嘴,神气像一条即将咬钩的鱼。鱼饵,是一张熏满了檀香气味的签纸,纸上只十六个字:薏米三钱,冰糖三钱,桂皮三钱,开水煎送。
对霞在他眼前晃了晃这方子,又向另一个小丫鬟递出,“快,照着这方子上写的现在就把药煎上,煎好了马上送来。”
孙孝才一瞅这装神弄鬼的海上方就知是不顶用的,只不知为什么,望着对霞急切的样子,却一句扫兴之言也没有说,只默默地咽下了喉间的酸热。
药,却是又甜又温的。外头又喊起一声声的“对霞姑娘出局”,对霞却充耳不闻,只一勺一勺把药亲喂进孙孝才的嘴里。
说来甚是奇怪,这一副汤水吃下去,孙孝才顿觉受用,腹中生温,头目清凉,人也精神了许多。等到了戌时,竟有胃口用了一碗紫米粥,说话声音也有了底气,还扶着对霞下床走了一圈。对霞将他搀回床上,高兴得两泪直流,“我的亲人,急也急死我了,这下总算好了——哎呦!”
孙孝才见她不小心将腿磕在床帮上,猛想起什么来,急牵了她的裤腿要看。对霞万般不肯,却拗不过,只好露出一边的膝盖来:又青又肿,血斑道道。孙孝才再也忍不住,一把将对霞搂入了臂中。同前一天一样,对霞将头依在孙孝才的肩头,但与她依偎的深情截然相反的,则是她轻蔑的神情,似一个志得意满的渔夫。而另一边的孙孝才,双目泛红而一脸沉醉,是一个,沉沦的愚夫。
至于人世,依旧是孽海腾波、瑶台无路,只有一声通天彻地的嘶吼撕开了浓夜:“客来——!”
来的是常客,曹之慕,永远的品格风流、衣冠齐楚,一径进到蝶仙的房间内。段二姐随在后头,指挥着老妈子们摆上一碗碗水晶鹅、腊肉丝、木樨银鱼、韭菜蛤蜊汤等小菜汤品,殷勤备至,“曹公子,老身已经叫人跟蝶仙说过了,她那头还有个客人,敷衍两句就来。”
“不急。”曹之慕端起玉盅里的木樨花茶,浅尝与浅笑。
“嗳,那老身先告退,您坐,先吃上几口宵夜,蝶仙她马上就到。”
“大娘自管去吧。”曹之慕放了茶盅,随手自桌边抓过一柄羽毛扇轻摇着,黯淡了双眼。
眼睛再亮起时,正值蝶仙出现在门前:她扎一条长长的闪青裙,上身的红青色透纱束衣故意半翻着领儿,微露出抹胸的花边,一手扶门框,一手捏着块滚珠帕翩翩指来,“好你个负心的还敢上门?”
曹之慕笑起来,两臂一伸已将蝶仙迎入了怀里。她坐在他大腿上,眼风习习,他则用羽扇送来了轻风阵阵,“昨儿一个人可好?”
“还说?”蝶仙拧身打桌上的几碟菜里捏了根酸笋嚼着,便泛出一口的酸劲儿,“你走了之后,我一个人坐着也提不起精神,看完戏连饭也没吃就回来了,只怕你今儿不来,惦念了一夜,觉也没睡好,你看我眼睛里还有红丝呢。”
“果然,那可真是我的不是了。”
“不是你的不是,还有哪个的不是?”
曹之慕笑着握住了蝶仙的手,眼神在她手上定一定,“咦,昨儿买给你的戒指呢,怎么不戴着?”
蝶仙满不在乎地将手一抽,揽去他颈后,“那是你送给我做订婚之用的,这样宝贵的物事哪儿能随随便便戴在手上?我叫丫头宝燕收起来了,等同你回乡的日子再戴。”
“哦,是这样,我昨儿和一个老友说起同你订婚的事情,他听闻这一只戒指样式精巧,也想照样打一只给他的爱妾。你且把戒指拿来给我,我借与他两天,回头就还你。”
蝶仙这下子一愣,眼珠贴着下眼皮滚两滚,便拧起了眉头,“你送我的自然要是独一无二的才好,做什么叫别人打个一样的?我不给。”
“我都答应人家了,总不好说话不算话。你放心,我叮嘱他,不叫他打成一模一样的就是。”
“不,不给。”
“不过是拿去给他瞧瞧,又不是不还你,休得这般小气。”
“不嘛,人家就不给。”
“听话,那人是我多年生意上的伙伴,得罪不起的。快去,把东西拿来。”
“哎呀,都这么晚了,先睡吧,我明儿再给你,什么了不得的事儿。”
“我现在就要,明儿起来该浑忘了。”
“忘不了,我替你记着。”
曹之慕把蝶仙一扳,把她从自个的大腿上扳开,“你这般推推搡搡不肯去,不会是把戒指弄丢了吧?”
蝶仙立在那儿,两手把帕子绞过来绞过去,强颜一笑,“哪儿就会丢了呢?既然你非要不可,我去取来就是了。宝燕!爷要一件东西,陪我到后头找一找。”
蝶仙和宝燕凑去后房嘀咕了一会儿,就听见丫鬟扬声笑起来:“原来要找的是这个!姑娘大概是忘了,你今儿还睡着,鲍六小娘子来了,在妆台上瞧见这戒指喜欢得了不得,说借去出局一用,明儿晚上就还回来。姑娘那时睡得迷迷糊糊地随口就答应了,这会子哪里找去?”
“哦——,那行了,你忙你的去吧。”蝶仙高声而应,笑意满面地走出来,把两掌冲曹之慕拍了拍,“哎呀,我可真是睡傻了,竟忘了戒指给雨花楼的鲍六娘借去了。”
曹之慕低下头点了几点,又仰首相望,笑面如初,“是雨花楼的鲍六娘借去了,还是华乐楼的查六郎借去了?”
所有的表情瞬时从蝶仙生动的脸容上滑落,只剩颜色,白的紫的青的红的,轮番涌上了双颊。她四体僵直,嘴巴在张动着,却一点儿声音也发不出。
曹之慕盯着她看了一刻,就风度款然地伸出手,又将她牵来大腿上坐着,另一手从袖中摸出了一枚戒指,慢慢套上她中指。
“你呀,粗心大意,成日价东西去了哪儿都不知道,迟早弄丢了。”
蝶仙瞥了瞥手上的戒指:金箍平安扣、镶三宝。她鼻翼扇动喉头起伏,傻瓜一样瞪住了眼前一张柔情不改的脸,纤妖的两眼中蓄起了满满的泪,“我、我……”
曹之慕用一个温而轻的吻,挡住了她的妄语妄言,“做什么哭了?想是昨儿晚上没陪你,想我了?你瞧,这种地方就是这里好,不管心里是真的假的,只要脸上做出来,总显得这样情真意切、动人心弦,我的心都被你哭酸了。好了,不哭了,想我我就不走,今儿晚上好好陪你。”
他抬起手给她拭泪,蝶仙一动也不敢动,她头一次觉得,这个一向看起来和善的男人是如此的可怕。她面上刮过他温存的指,一如尖刀,锋利而冷酷。
8.
蝶仙的眼泪在下一个白昼时再次坠落,这一次,她痛哭而痛诉,毫无顾忌。
“我这才晓得,原来曹之慕早知我那些梨园韵事,我说要嫁他,他心中不愿,又不好当面和我翻脸,便重金收买了査定奎那杀千刀的,专叫他向讨我这戒指,好拿我一个通奸的真赃实据,此后自己也再不好意思跟他提赎身从良的话!”
鼻涕一把泪一把,哭得双目红肿,好不伤心。
对面,随一声轻叹,递来了一刀细纸。蝶仙扔开手中湿作一团的白绸帕,接过纸,哼哼带响地擤鼻子。
“姐姐,我也和这姓曹的相好了近一年,从来只道他老实可欺,竟不知他能想出这么一个刻狠主意来砢碜我!”
青田收回手,又叹了一口气,“你竟不必哭天抢地的,堂子里虽是逢场作戏之地,可十个客人有九个非但要你演戏演得好,还要你戏假情真。若换做其他客人,慢说抓住了此等把柄,就听见了一两句风闻怕也要同你大闹起来,连带你在外头的名声都糟蹋得个干净方肯罢休。难得这曹之慕是个明白人,只要你当面应酬得好,背地里的事儿他不管不问、装聋作哑。这回是你逼得人家没办法,才使出了这一招釜底抽薪,说起来不过是不愿当剩王八,又想周全你的颜面,令你自个知难而退。他如今又不曾打你一下、骂你一声,又不曾拿话拆穿你,一样对你体恤大方,继续做你的生意,在嫖客里也算是万中无一的心胸,你还有什么好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