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田骇笑,“金火神又大又壮、叫声响亮,黑水蛇的样子瘦瘦小小,还没什么精神,想不到竟是它更胜一筹,当真‘虫不可貌相’。”

齐奢放下盖碗,以拳抵口笑出来,“你是外行,瞧不出,其实这两头都是神品。金火神一看就产自败窑,黑水蛇多是古冢之物。”

“便又如何?”

“败窑的砖头淬过窑火,阳气旺盛,所以从砖缝的杂草里长出的蟋蟀气属纯阳。你看金火神金翅红钳,皆是火色。而古冢终年荒凉,穴冷阴潮,所以产于此处的蟋蟀凝聚至阴之气。黑水蛇身乌喜静,一看就是老坟里出来的。”

青田捏弄着一边的金嵌黑曜石耳坠,恍有所解,“道家言‘水克火、阴胜阳’,果然不虚。”

“倒也不一定。”齐奢一转话锋,拿指端在桌面上抹一抹,“至阴者须得内功十足,方可以柔克刚,否则一上来,不消勇猛刚强者三钳两咬就被大卸八块了,这就像拳脚里的软硬功夫,或者男女情事。”

青田“嗤”地一笑:“跟男女情事有什么关系?”

他目光里是流离笑意,却又有星星的悒郁,仿如水面上的落花,“问世间情为何物?原是一物降一物。”

青田的双眼却是清贵的水磨墙,过了这道墙,那侯门绣户的水与花就不知往何处泅渡,无迹可寻。她转开了眼去,垂低了脸。

两头的周敦和暮云互交一眼,默然圆熟。恰在此刻,老白与小仆又各捧一物而回。小仆捧的还是只外罩铜网的斗盆,素瓷夹竹桃纹,老白捧的也还是只大盘,却比之前那盘更大了一倍不止,上头六个一排,摆满了二十四只竹筒秸笼,照老样子放去了大炕下的宽几上。

“王爷,这些均是中品内的上品,厮斗起来虽不如适才凶猛,但也保证精彩。”

这一次齐奢并未精挑细选,只信手拨了拨几只竹筒,从中点两只。小仆遂拿起两只竹筒抽开了浮草,仍由罩网两侧的门将一对虫分别放入了斗盆。老白出语请示:“王爷还是接着单赌?”

齐奢搔了搔一刀直切的高耸鼻锋,“对赌是多大起底儿?多少抽成?”

“回王爷,对赌也是一方五十两的起底儿,赢家抽三成。”

“嗯。这样儿,我才赢的一百两就算我五十、她五十,”手向青田一指,“我们对赌。”

老白识趣应道:“明白。”

“你先挑。”齐奢掸了掸腿面,冲青田一笑。

第一回合青田所挑的斗虫战败,但果然只伤不死。齐奢口头上又借了她五十两,继续第二回合。不用多久青田就放开了手脚,她本就惯见世面,当着人也并不觉拘束,兴头上来了,呼喊加油、拍手捶桌无一不为。有一段输得狠了些,竟对着盆里的虫就臭骂“孬种”。齐奢只在对面皱着眉笑,“你这人的赌品实在差劲,输的还不是自个的钱呢,就这样急赤白脸的。”青田瞪他一眼,把两只衣袖挽一挽,“不是钱不钱的,我就不信了,凭什么我先挑还是你先挑,都是你赢?老白,你把那只虫给我拿来。”

如此往复,二人斗了有近一个时辰,算下来各有输赢。青田半是兴奋半是热,整张脸全红喷喷的,一手托腮听齐奢在那壁头头是道地和老白算账:“我赢九局,她赢六局,一共是十五局,赢头总共七百五十两,三成是二百二十五两,扣掉头一局单赌我赢的一百两,就是一百二十五两,没错吧?”

老白连连叹服:“王爷好利口,竟比我们这些人算得还快些!一丝不错。”

“赶明儿你去我府上找管家孙秀达支五百两银子。”

“这——,王爷赏得太多了,小的不敢领受。”

“行了,我也知道,忠王在你这儿不知糟蹋了多少虫,他又没几个月俸银子,全成了死账。你们就光靠这点儿彩银来开销门户,只能等着喝西北风。”

老白跪地鸣谢:“那小的就代上下多谢王爷的恩赏了!”

屋外已是透黑的天,万里白地残留着未尽的融雪。

车轱辘压在雪水上,带起一缕缕湿细的响声。马车从庙前街直驶到怀雅堂的后角门,停稳。车厢顶垂挂着一盏百福字风灯,吱扭扭地摆晃不定。

“今天开心吗?”他最后这样问。

青田望向齐奢,光线如迷蒙小雨,微微动荡地洒在他脸庞上,使那峻毅的五官如此温柔而温暖,暖得简直像从自己口鼻里哈出的气,肺腑相依、亲密无间——却只更显出周围的冷来。一颗早已冻僵的心是不会因被谁焐在掌中、含在嘴边呵一呵,就把那些冻疮收口愈合的。

她只委婉、清淡地笑了笑,“开心。”

他则绽开了整张洁净淳厚的笑脸,“回去睡个好觉。”

她点头,车帘被揭开,暮云在下头递手相接。青田挪身下车,站定了,回首目别。他坐在车里,深深地,仿如坐在谁心间。“回见。”

青田踩在十一月的残雪中,背光的脸盘徘徊弄影,明暗不定。

“回见。”

3.

回见之期,是在六天后。

依旧是有两辆车来接,正值日哺时分,天上落着点小雪。齐奢却不在车上,青田就携暮云坐上同一辆车,后头压一辆空车,一径被送到了东直门大街东北头万元胡同深处的一间小院。香车入了穿堂,又用软轿抬进了内堂。过了一条长甬道,忽见一座大花园子,雪花飘飘中,栏杆屈曲,松竹蒙白,其中掩映着一座又高又大的露天戏台,风雅不俗。

周敦亲自守于甬道口,将青田和暮云迎入,来在一间奥室内,“姑娘先坐,奴才进去通报一声。”

里里外外各守着齐奢的几名近身太监,一个替青田宽去了雪斗篷,一个送上茶来。青田看这里人家不像人家、别墅不似别墅,正和暮云谈论,里间就走出个人来。她定睛一瞧,竟是八月里她偶遇乔运则那次的中秋宴上席宾里的一位,姓孟的,后来也往怀雅堂走动过几次,做的是蝶仙;蝶仙告诉过她,这就是镇抚司新上任的都指挥使孟仲先。不期然在这里碰到,青田深感纳罕间,忙起身一福,“孟大人,妾身这厢有礼。”

孟仲先也兜头深深一揖,“不敢当不敢当,有日子不见,姑娘一切安好?”

青田不料他如此礼遇,敷衍了几句,便被周敦延入内房。

房中一张独挺小桌,齐奢在桌边一手捏弄着眉头,像是为什么烦恼,向这里一望望见她,就展颜而笑,“来啦?坐。”

他瞧青田身穿一件织锦云缎夹衣,内衬绣花短袄,配着条湖蓝绣花裙,发间只插一支水蓝宝石的押发、一个珠骑心簪,软腰细步地走近来,如一玦碧空的碎片失落于灯底烛边——她原就是天上掉下来的人。

他光是看着她发笑,青田也对他澄澄一笑,整裙落座,“我可空着肚子来的,这个点儿,三爷必是要赏饭的吧?”

“除了吃,你真是没点儿别的。”齐奢笑着手一举,袖上遍洒的团蝠就纷纷若飞,“传饭。”

那头暮云已含笑递过只小手炉,青田将其煨于掌心,向四面打量一番,“这里又是什么稀奇去处?”

齐奢亲手斟满她面前的空杯,茶水杏绿,泛出龙井的新香。“你先别问,吃了再说。”

小半刻后,菜已摆上,盛于薄如纸、釉如玉的定瓷中,只四菜一汤。四菜颜色分明,一白一青一黑一红,正中则一盆黄莹莹的鲜汤,浓香漫溢。

齐奢做个手势,青田见他有意卖关子,遂不多问,先举箸将四道菜挨个尝一口,表情已是五味杂陈。端起了茶盅轻抿着,低言索解道:“这白的看着像豆腐,可豆腐没有这样荤香的,若说浸了卤汁,却不会这样清滑爽口。这青的,说是肉瓜子,却带着股嚼劲儿,又不像筋膀,比筋膀入味得多。黑的这盘一定是肝,但肯定不是鸡肝鸭肝。红的这个是肉糜子?却不知是什么肉?”

齐奢笑目炯炯,“你只说,好吃不好吃?”

“好吃,奇鲜奇香。”说着又拈起小匙,捞一匙那白色珍馐细细回味。入口即化,清鲜留喉。

“这道‘煮豆腐’,”齐奢略一指点,神态耐人寻味,“是锦鸡的脑髓,这小小一盘要用掉三十只锦鸡。这腌肉瓜子是穿山甲的脯子肉,一头穿山甲只取紧挨心脏的一小块胸脯子,这一盘是五十头穿山甲。这一道黑的的确是炒肝,白花蛇的蛇肝,取肝尖上最嫩的一块,五十条。最后这一道红烧肉糜,用料虽少,却最为珍贵,取怀头胎的母豹一只,临产前活活地剖开腹部取出胎膜,风干制成。”

青田呆呆地抚着膝面上的开光手炉,早已愕而忘食,“这就是古书里所载的龙肝、凤髓、豹胎、麟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