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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田忙摇了摇手,有些回不过神来,“不用,我自己带的有衣包。暮云!”
以往出局时,必有一堆娘姨跟班,所携的不止一个衣包,但随齐奢出游,青田多只带暮云一人,故此衣包也小小的,单装着几件便服。暮云打开来,取一件丁香紫的亮绸短腰夹衣、一条墨蓝的暗花裙为青田换过,自己也脱去了外褂,主仆俩便随引路的丫鬟来至一套华光灿灿的雅间。
何无为守在房间外,周敦在里头打陪,齐奢亦换过一身黑地银花的丝绵袍,正坐在炕上吃茶。一见她,就晏晏地笑出来,“你这身衣裳倒素雅得紧。”
数月的交往早已令青田在齐奢的跟前十分自在,不等请就自己坐去了炕床的另一端,又不等坐稳就失口轻叫:“西瓜!这天儿还有西瓜?”
只见铺满了茶水小食的炕桌上,中间赫然摆着盘鲜红水灵的西瓜,瓜肉还挖做一个个小圆球,甚为可爱。齐奢频频地摇首,悲叹一声:“爷赞了你的衣裳,你就算客气客气,也该赞一句爷的衣裳才是。进门俩眼就只盯着吃的,跟你们家在御一个德行。”
青田哪里理他,早掂过了盘子边的一根银挑牙,签起一个小球就送入口中,咂舌有声。齐奢笑着将整只碟子推过来,“你都吃了吧,慢些,仔细冰着胃。”
青田就老实不客气地大吃起来,吃得红汁都流淌了一手。齐奢在一旁凝视着,一对瞳眸也有如熟瓜,一刀杀下去,定要淌出粘手的蜜意来。
青田把指尖在唇间吸吮着,含糊不清道:“这是什么地方?”
齐奢一手搭着桌沿,稍微倾过了上身,“我那位好哥哥——啃!先帝,除了修道、炼丹、房中术,最爱的就是这促织之戏,堪比宋理宗。不过碍于清议,不敢明令征贡,只暗地里建了这么个场所,培育从全国各地进贡来的名种蟋蟀。他们这儿地下中空,夏日储冰,冬天烧火,常年恒温,再加上不传秘法,能将蟋蟀这百日之虫养过一冬。现在这里就算是一处皇家的促织赌场,平日里供宗室子弟行乐罢了。奎小子最喜欢来这儿,一待就是一天。”
青田将一小盘西瓜球都一扫而净,这才拾起肘边银托上的一方湿手巾,揩了揩手指,“奎小子?”
“哦,就是老七。我们一共哥儿七个,老大就是先帝,老二和老五早早夭亡了,老四德王四月被赐死,”似有什么在齐奢的两眼后掠过,却恍似夜间的飞鸟,未看真,就已消逝于黑暗中;他只无所无谓、不间不断地继续着,“就剩下我和老六、老七。老六康王倒是想出来做些事,只是资质不佳,实在难当重任,不过给他些闲差就是。老七是个顽童,他是老头子驾崩那年出生的,今年才九岁,比我们那皇帝侄子还小着两岁,成日就扎在太监窝里,书也不好好念,光知道从早到晚地傻玩。我说过他几回,也不见有什么起效,现今也懒得理了。”
青田不由得失笑,“原来是忠王。你们自家兄弟说起来没个顾忌,我们平头小老百姓哪儿就敢犯这个忌讳,直呼其名起来?什么‘奎小子’!”
“咦,那你这嘴里说的是什么?”
“嗳,你!我不过是学你说话,不讲理。”
“你还变本加厉接着辱骂起三王爷来了?”
两人正取笑,已见老白手托一张大漆盘绕进屋来,将其放在了炕下的一张矮几上,“王爷,这就是咱们这儿最有名的‘五虎上将’,请您过目。”
只见方盘上围了一式五只的青白色泥罐,罐中五头虫:一头青金、一头青黄、一头栗色、一头红紫、一头乌黑,有的头圆腿长、有的牙大钳宽,全蹲在盆底的细沙上,正是沙场上的虎将。
纵是将一双剪水横波溜过来又溜过去,青田只看不出个所以然来。齐奢却挨个审度一番,伸指点中了两只罐子。
老白把大拇指高高地翘起,“王爷有一年没上过咱们这门儿了,这对火眼金睛却是一点儿没变。这一只叫金火神,这一只叫黑水蛇,这两位水火不容的对上,定是一场不世恶战。来人!”
一位灰衣小仆立马入内,撤下了其余三头蟋蟀,又将一只足有尺阔的官窑蟋蟀盆摆上来。盆上罩着铜丝网,网罩两端各开一扇小门,中间也隔着一道门。小仆把被挑中的两只蟋蟀分别从网罩的两端放入,两虫便各据一方,楚河汉界。
老白堆笑征询:“王爷是怎么个玩法?是单赌,还是——”向青田这里递一眼,“对赌?”
齐奢面无他色,“单赌。”
“王爷想玩多大的?”
“我也好久没来过了,起底儿是多大?”
“起底儿是五十两银子,上不封顶,三局两胜。”
“那就一百两,一局定胜负吧。”
“遵命。有请王爷先点战将。”
齐奢将指尖于炕案上一敲,“你来。”
青田把手揿去了喉下,“我?”
“嗯。”
“你让我选?”
“嗯。”
青田犹犹豫豫,“就是说,咱们选一头蟋蟀,这头蟋蟀若斗胜了就赢一百两,若败了就输一百两,是不是?”
齐奢的眼角泛起笑意,“赢了算你的,输了算爷的,只管选。”
青田探首望那盆子,见被隔在两边的蟋蟀左边那头生着亮油油的金翅,又肥又大,举着对红钳腾挪不停;右边那头则一身墨黑,个头小了一圈,还一副萎靡之态,趴在那儿一毫不动。她想也不想,就指了指左边那头。
齐奢也朝那蟋蟀一指,“金火神?”
“嗯。”
“选定了?”
“选定了。”
“周敦”,齐奢转手一撩,“押黑水蛇。”
屋里人全憋起笑,青田亦被怄得横了齐奢一眼,却也笑出来。老白笑着躬了躬腰,“王爷押宝黑水蛇,彩银一百两,一局独定。”
待齐奢点过头,看蟋蟀盆的小仆就抽掉了将两虫隔开的中门。
只见那金火神“唧”一声,迫不及待纵身袭来。那黑水蛇仿似还没搞清状况似的,忙忙地一蹦躲过,就又缩头不动。金火神的进攻没能奏效,火气更旺,搓钳观望一回,后腿一蹬,由空中向黑水蛇扑来。虽又扑了个空,却是不假稍停,一会儿挺身直撞,一会儿挥翅横扫,把个黑水蛇赶得节节败退。眼看黑水蛇被逼到了死角,金火神露出黄牙,敌忾冲天地咬来,一搭一撮,扬头就将对手来了个霸王举鼎。黑水蛇的个头本就小着一截,被举在空中腿脚乱踹,又被一摔摔在了盆底,通体僵直。
观战的诸人中,唯独青田和暮云发出了轻声的惊叫。叫声未歇,却已见黑水蛇一拧,乍不然翻起,竟将金火神掰了个倒仰。金火神气急,举起火红的大钳就朝黑水蛇挥来。黑水蛇也扬钳猛冲,两虫四钳相绕,缠在了一起。僵持片刻后,金火神冷不丁地大头一歪,撞向黑水蛇的颈部。黑水蛇收钳护颈,金火神就趁这个档两钳一合。尽管黑水蛇快身闪开,可还是被扯去了一小段翅膀。黑水蛇忙双须前探,盘旋盯守。金火神则团团围转,越转越快,“噌”一下蹿出,叼住了黑水蛇的后盘。黑水蛇使出一招犀牛望月,回身用外牙朝金火神的牙锋上狠狠一撞。金火神前一刻还勇猛无双,这一下却陡变得晕晕乎乎,摇摆屈伏,不妨黑水蛇压上来一钳,两条大腿便皆被夹断,仍嘘嘘地喘着,急欲逃遁。黑水蛇追上前,举起了钢叉大牙。
“噗嗤、噗嗤”几响后,败者就肚浆四溢、陈尸盆底,胜者则鼓翅疯鸣、扬扬自得。
暮云已掩面不忍看,青田也掉过了脸去。老白高高地叫了一声“好”,面向齐奢唱喏道:“恭喜王爷大获全胜。黑水蛇如今是擂主,请王爷再点一员猛将上台打擂。”手向后一划,小仆已将原先的大盘托顶举来,呈上余下的三只虫罐。
齐奢却晃了晃手,“大将对台的确精彩,只是一死一伤,未免令人惋惜。还是拿些中品来吧,轻松消遣而已,何必你死我活?”
老白深深鞠一躬,“王爷好生之德,人神感佩。那么还请王爷稍候,小的再择一些中品上来,以供王爷拣选。”两手端起了黑水蛇所在的斗盆,领着那小仆倒退而出。
炕边的青田这才拧过脸来,把胸口拍上一拍,“我也瞧过几回斗蛐蛐,可从没见过这样惨烈的。”
齐奢闲笑着,端茶饮两口,“普通斗虫落败大不了逃之夭夭,可这两头是王者相逢,所以必有一死。”
“金火神一直稳占上风,怎么突然被黑水蛇那么甩头一撞就不行了?”
“那一撞可有个名目,叫做‘敲钳’,是拿自个的外盘牙去撞对手的牙根,是最毒的一招,中了此招,十只虫有九只都是当场落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