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延书以手势挡住他后半句,调目笔直向青田投来,“青田姑娘,老夫近来听了不少闲言碎语,说小婿曾蒙你多年以夜合资供养读书,且为之谋薪米、捐金装,原结有白头之盟,却在得中高魁后负心异志,委你于风尘不顾。倘若确有此事,姑娘不妨直言申冤,几位大人都在这里,一定为姑娘做主。”

琴与歌不知几时停歇,单剩得十里荷风、蛙鸣阵阵,在耳畔挥之不去。一道又一道目光向这里射过来,射中青田的脸、青田的心。一刹那,她有彻底崩溃的欲望,乱飞着四肢大哭大喊:“青天大老爷,那薄情的贼子——”声声摧心,凄厉如鬼,末了一口血喷在负心汉的面上,复仇的毒液,玉石俱焚。

仿佛所有人都在等待着这一幕,连天上的月也冷不防利如刀锋,把她与一切割裂开,她独个坐在醒目的光圈中接迎着十面黑暗的围观。甚至于乔运则亦在盯着她,沉寂的眼神后是刺耳呐喊的、疯狂的恐惧。

这男人怕了。杀人他不怕,诛心他不怕,只怕一把用尽了半生才甩掉的裁缝剪在满月的夜里头回魂索业,把他大好的锦绣前程剪一个粉碎。不知为什么,青田突然只觉得好笑,这样好笑,所以干脆就“嗤”地笑出来。她把整个人全藏在祝一庆的背影后,笑得碎泪涟涟。

每个人都讶异地注视着她,他们见她自怀中摸出一方手绢来在两眼下印了印,纤纤地移身于席前,面对着张延书玲珑一福,“大人!多谢大人。只是我原没有冤,又怎么诉呢?”

风动长波,拂来了菱香。青田笑吟吟地独立着,镂空衬白挖云的明绡裙,上罩着海棠红滚珠边的直身广袖,衣领处扣着一枚足有手心大小的浮镂金花,衣上刺满了大朵牡丹,抛家髻两鬓抱面,埋一水儿碎碎的螺钿金插针,斜环一根滚金镶珊瑚绦,一颗颗的珊瑚珠华光烁烁。

“我和乔大人的确是旧交,算得上‘识于微时’,至于银钱,我也接济过他百八十两的,可不过是商妇飘零、才子落魄,同是天涯沦落人,哪里谈得上啮臂之盟?再说自乔大人中了举子后,也一直做我的生意,常常叫我的局,那点儿钱早还回来了。之所以传成这样,嗐,都怪槐花胡同那帮爱嚼舌根的小蹄子!她们见我的客人里出了这样一位青年才俊,就老是‘状元夫人’、‘状元夫人’的和我打趣,有的是好意,只盼着我也能像那红拂女巨眼识穷途,演一出千古佳话,有的呢,却是心怀不轨。大人们也知道,我们倌人做生意,最忌讳的就是做恩客,叫人知道有倒贴之嫌,身价一落千丈。我生意好,难免有那些看不惯的刁钻之人编排了这话诋毁我,一路扶助乔大人读书的明明是他家里南边的亲戚,偏说成是我拿花酒钱帮贴他。我同乔大人交情甚笃,也不怕他恼我,只说句玩笑话:我段青田来往的不是垂鞭公子,就是走马王孙,不要提中了个状元,状元又怎样?还不是九品芝麻官!连他今日我且不放在眼内,何况白衣秀才之时?会上赶着贴他?张大人,奴家只是个俗妓,唯愿车马常盈、宾朋咸集,您若真有心替我做主,就煞了这谣言的根子,免得坏我‘清誉’。大人您甭乐,列位官人有清誉,我们倌人照样有清誉,而且呀,清誉关天!”

张延书笑得一张枣核脸上堆满了皱纹,“真是个千伶百俐的,怪道能与小婿惺惺相惜。”又俨俨地转望乔运则,威严而慈祥,“我就知道这话是谣传,恰好今日青田姑娘也在这里,就为你一洗冤屈,省得有人看着你这新科状元眼红,往你身上泼黑水。”

乔运则微笑着,清秀似一盏明前茶,“多谢泰山大人苦心。”又站起身,转向青田拱手一礼,“多谢青田女史仗义执言。”

青田一脸无瑕的细妆,笑容工整,娟静回礼,“‘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乔公子才高八斗、学富五车、秀出班行、麟风龟龙,贱妾恭喜张大人得此佳婿,祝贵千金与乔公子永结同心。”她深垂着双眸,紧咬牙根,用薄薄的两叶眼皮子兜住了眼底整整一座咆哮的、凌汛的黄河。

主位上的祝一庆呵呵笑两声,又对着张延书故意放下脸来,“今晚原是雅会,我们才听曲听得好好的,你爱婿心切,突然来一出开堂会审,吓得人家也不敢唱了,我们也没得听了。”

张延书立即声声抱歉道:“罪过罪过,扰了大人的兴致。青田姑娘,老夫久闻你雅擅词韵,可否当席唱作,以申祝大人雅怀?”

青田翩然举目,目中的一片莹莹不过是水月的反光。她眼波微横,百媚俱生,“自当从命,不知大人们想听哪一支?”

坐在蝶仙前面的那位孟大人遽然开口道:“前儿我倒在外头听了支新调,用吴歌来配五绝,极新颖的,你会不会?”

业已有役从搬了春凳上来,青田就在当地落座,一手接过暮云送上的琵琶,试了试弦,“调子我倒会,只是劳烦诸位定题。”

两位李大人中的一位盎然击掌,“今儿是中秋,自然要有‘月’。”

另一位李大人亦趣味极浓,眉飞色舞,“船头赏月,也要有‘船’。”

张延书一锤定音,“很是,便切定这两题,韵嘛——”他提手向女婿乔运则一点,“你来随口说一字吧。”

乔运则一怔,随即稳住了声调,脱口而出:“人。”

张延书颔首,“好,那便限韵‘十一真’。这‘人’字却太泛,竟是不用它才好。青田姑娘这便作罢,作好唱来就是。”

青田稍假推敲,遂信手成音,初嘈嘈、渐切切,清若花开娇如燕舞,转一调蹙半弦,愈惊厉厉,启口唱曰:“明月是前身,谪尘二十春。安得仍归去?慈航渡迷津。”

珠喉遏月,逸响回风,一个个转折地高上去,唱至极高处,又乍然如银瓶落井,用轮指将琵琶放低了一调,一缕喉音也收得缠绵委婉,欲逝不能,终至徘徊于无声,令人魂消神荡。

东船西舫悄无言,隔一阵,才涌起了鼓掌与赞美:“曲词俱佳,声色双绝。不可多得,不可多得!”

“仙音法曲,闻之忘俗。”

“嗯,淋漓尽致而沉郁得神,与一般泛赋大不相同。”

“正是,蕴藉出尘,觉迷醒世。”

张延书亦捻须品评道:“虽不甚好,教坊之作中也是万里挑一的了。”

乔运则垂着眼,没有说话。

青田将琵琶转交给暮云,离位逊谢,“出乖露丑,贻笑大方。”

席面上各人说笑不已,只有蝶仙隔着丈把远朝青田望来,妖冶的粉面上徜徉着一抹飘忽的阴影,是不解,以及重重的失望。

再过去两刻钟,孟大人替张延书所叫的条子也到了,又起哄要替乔运则也叫一个条子,乔运则百般推搪,微红的羞涩涌起在他洁白的面上。祝一庆已喝得有三四分,便逗趣着说:“当着他老丈人的面害起臊来了!罢了,你们休得再欺负小朋友,老夫身为座主,倒要替他‘做主’,也不用再叫,趁青田姑娘在这里现转一个局就是。青田姑娘,你可愿意?”

青田正捏着把红釉壶,盈盈欲笑的,连添酒带添言,“大人说哪里话?诸位照应,我只怕招待不周,哪有什么愿不愿意?”

乔运则也回报一笑,“学生原是给老师镶边儿的,不想倒剪了老师的边儿,惶恐惶恐,在此浮一大白。”

他神韵秀楚、音色真挚,一番玩话说来竟不显一丝的轻佻之意,更惹得众人连眼泪也笑出来。一个跟局娘姨走上前,把青田的豆蔻盒子转而摆去乔运则的手边。青田对祝一庆告一句“对不住”,就坐来了乔运则的后头。正好张延书在一边叫人递了鼻烟过来,青田便就手捧过那红套料双螭的鼻烟壶。乔运则忙抢上一声:“不必麻烦了吧。”

青田只管低眼含笑,拿起了拴在壶口的小玉匙,“怎么,巴结不上乔大人吗?”

“哪里有这个意思?只是咱们间不用这样客气。”

“既然不客气,那就让我来吧。”她早笑着掏出了一点子鼻烟来,落落自然地替他抹在手背上。

乔运则与青田的目光相接了一瞬,而后他就仰起头,把手背贴住了鼻端猛吸而尽。或许是鼻烟的辛辣,把他眼睛里直辣出了一层浮泪来,无声而黑暗,黑得仿佛是狼群饮水的黑沼泽。

台面上行过几个令,又起了听曲的兴头。新来的倌人正是个后起之秀,也不过十四五岁,同鲍六娘相熟,二人叽咕了一阵,六娘弹曲,那小倌人就咿咿呀呀地唱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