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花听得一双长眼睛也瞪做了滚圆,把头一歪道:“她有什么好事儿?”鬓边一枚累丝小凤钗,油油的浮光。

“去,你这黄毛小蹄子也来凑热闹。”对霞咬一口手中的糖葫芦,糖渣沾得满嘴都是,“我能有什么好事儿?也就是昨儿夜里两个客人好死不死撞在一处,都说要住局。我就往茶里下了点儿蒙汗药给‘牛皮糖’那老头子喝了,留着年轻力壮的孙老爷共效于飞。结果今儿上午,老头子醒来还问我:‘嗳,昨儿我怎么一点儿也想不起,睡得这样沉?’”

诸女笑作一团,照花悄悄地红了脸,手摸着一对明金菊花耳坠向别处看去。忽然间眺目直望,伸手指出去,“妈妈!妈妈来了!”

果见一路滔滔滚滚的车马间,曹旺儿带领着几名护院分开人潮替二姐开路。这里便赶紧大口小口把几串糖葫芦瓜分一空,嚼也嚼不清地举高了双手摆动起来,“妈妈!这儿!妈妈!”

一经会合,段二姐便率领众女儿去往夫人庙。路遇相熟的鸨母,二姐怡然自得地笑笑招呼:“六妹明儿去我那里坐坐?哎呦,这可是新来的小倌人?恭喜恭喜,你后半辈子可吃穿不愁了。”又有不少的登徒子冲段家班吹口哨鼓巴掌,二姐只挥一挥手中的硬红色大帕,“槐花胡同怀雅堂,改日您赏脸。”遇着一个挨着挤着非要吃豆腐的,二姐登时翻脸,一巴掌就将人撂开,“哪来的路倒尸?我怀雅堂可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你下回做个体面人的样子先把盘儿钱拍桌子上,老娘我也敬你杯香茶,没些钱钞就想白占便宜,趁早夹着你那膫子滚远远儿的!”

好容易来在了庙门,十几盏大莲花灯照得殿内恍若白昼,神坛上的花蕊夫人头插对花,两股曲,露莲钩,媚色嫣然地注视着坛下粉白黛绿的丽人们。段二姐替每人都请了三柱高香,自己先拜过后,便使女孩们一一去拜。

青田捱延到最后才上前,竟不知该祝拜些什么好。她在松软的蒲团上跪下来,忽地记起花蕊夫人的两首宫词:三月樱桃乍熟时,内人相引看红枝。回头索取黄金弹,绕树藏身打雀儿。词中所叙,正是其宠冠六宫、游赏无穷之日,处处栽满了牡丹花和红栀子。却不料屈指西风流年换,一朝国破,也只得在仇敌前婉婉哀唱:君王城上竖降旗,妾在深宫哪得知。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虽屈身侍奉新主,却偷偷地悬起旧夫孟昶的画像日夜祭拜,一日被太祖撞见,只得搪塞说是送子仙人。青田忘了花蕊夫人的下场,总之是被谁所杀,玉山倾倒,血污罗裙。可她却总是羡慕她的。在被迫承欢时,她总有个故人可以念,郁郁半生后,也有个人出手杀掉她。而她现在又该念着谁?除了她自己,又有谁肯行行好一刀杀了她呢?

青田深觉吊诡,她可以为了乔运则而被任何人轻视、被任何人割剐,可当轻视她的、割剐她的就是乔运则本人,她却不能再允许自己横身刀下。以自尊之名,她必须好好地活下去,纵使她的自尊只是在毫无自尊可言的婊子中,做最顶尖的一个。

或许是因为想到了花蕊夫人和她的君王们,青田的眼前蓦地里闪现出摄政王齐奢的样子,当他凝视她时,那邃然诚挚的眼神。青田微微地笑了,笑自己的荒唐。他自是他权倾天下的柄国亲王,与她这么一个卑微的风尘玩物有何相干?心潮间只是颓然,想来想去,也想不出有什么能为自己祝祷的,最后只默默地念上一句:“夫人保佑我妈妈身体康泰,保佑姐妹们都有个好归宿。”

她站起,把香插入到神幡下的大铜炉中,耳畔立即就传来了叽叽喳喳的欢声笑语:“姐姐跪拜了这么长时间,想是连未来的姑爷有几根汗毛也向夫人求过了吧?”

青田由腰间的金豆蔻盒中取了枚槟榔放入口内,携着大伙走出殿外,舌尖上啐出一口红绒,“我把你们的名字都向夫人挨个数了一遍,求我以后嫁了人,把你们都弄进来当小老婆,日日罚你们跪磁瓦子。”

姑娘们哄笑,又向她讨些紫金锭嚼着,段二姐就在后头赶着嚷:“小声点儿小声点儿,青田你个臭丫头不许乱吐,吐在手绢里包起来拿回去再扔,在夫人面前也没个规矩!……”

8.

朝拜之后,群姝四散,奔赴各自的酒局。

这一天青田所应的条子也算是怀雅堂的老客人:礼部尚书祝一庆。祝一庆一直做的是惜珠,自惜珠死后,也就自然而然地改做了青田。但他倒从不与倌人帐中行乐,只不过有时传召侑酒,故此青田也乐意应酬他。十五的夜宴就开在祝家别墅里清池的游船上,来客有一位张大人、一位孟大人、两位李大人,想来都是西党人,青田全未曾见过,叫的条子她却都是熟识的。两位李大人各叫了雨花楼的鲍六娘和另一名小倌人,孟大人叫的就是蝶仙,张大人已略有年纪,只推说不叫,便由孟大人替他“荐条子”,写了局票送去六福班,人一时半刻也还不曾到。虽说宾主加起来一共只五人,可算上所叫的倌人,倌人所带的一群丫鬟、娘姨、老妈子,还有祝府的舟子、仆役,也挤了满满的一船。红袍雅客,绿袖佳人,逍遥于烟水中。极近的中天,则悬着一爿银嗖嗖、冷盈盈的广寒宫。

鲍六娘与同来的倌人和准了弦,一道唱起了开片。青田坐在祝一庆的锦凳后垂着头替他装烟,手里捏一枝玉嘴子的方竹烟袋,一口气吹燃了纸媒。火点子骤地膨胀,似一盏妖异的灯,凭空里唤出一条魔影,由暗处走近,幻化作人形:

“仆来迟了,还请诸位大人恕罪。”

甫听得这嗓音,青田手一震,只觉一颗心从胸膛里“咚”地一声直坠而下,砸破了船板落入湖中,千层的巨浪汹涌滔天,而那一点子心却是沉落无寻,再摸不着了。她颤颤巍巍地举眸,越过满桌的人,望见他。

乔运则穿一领玄青起花衫,腰横素带,比前时清瘦,却愈发地欣秀,隽隽然如风尘外物。立在新月与清水间,含笑与席宾一一问好。

环坐在倌人当中的青田颜容昏惨,她没想到竟会这样碰见他。自最后一面,她一直躲着他,他有可能在场的地方她绝不踏足。今夜——尽管祝一庆是乔运则的座师——原该是几位枢密大员间的聚会,何以一个不入流的青衫小卒也获邀而至?她失态地直望他,他的目光也掠过她脸上,却只如同时光的掠过,不可捉摸地,已逝去。

猝然间,青田牢牢地低下头,眼泪直逼而出,双目被浊得近乎失明,只瞧见一星点儿的亮,缩小着,缩小着,在她手里头微弱地熄灭。于是挣命地长提一口气,再重重吹出,纸媒子重新烧起来。她用颤抖的两手把烟袋向前捧出,祝一庆一面咬住了烟嘴一面口内说着些什么——她什么也听不到,直到乔运则在席末落座,对祝一庆身畔的那位张大人称一声:“泰山大人。”

有仆人上前来多添了一副杯箸,瓷盘“叮”地一下敲响在青田的脑海中,原来张大人就是张延书,礼部左侍郎,就是他的掌上明珠即将成为她多年所爱的新嫁娘。难怪乔运则会出现在这里,攀龙附凤,鹏程直上。青田情不自禁地向张延书多瞧了一眼,仿佛是想透过这须发灰白的清癯老者看一看取代了她位置的女孩的模样。张延书正在絮絮地向同僚解释:“原是我有一些杂务交予小婿处理,叮嘱他晚些再过来——”眼神却一变,神色颇殊地向谁望去。青田霍然间不寒而栗,果然见孟大人背后的蝶仙正斜着眼毫不客气地狠乜着乔运则,锐利而鄙薄。

乔运则倒是目不斜视,行动自若。张延书却以二指轻挟着瘦须一梳,随后伸向前,虚虚地朝蝶仙指过去,“这位女史认识小婿?”

蝶仙也不惧,拿捏着手间的一只麂皮火镰包,染得火红的嘴唇稍一翘,简直溅出了火星来,“原以为认识了十来年,后来才发现根本不认识。”

张延书似乎胸中有数,只不过一笑而对,“女史意下所指,敢是小婿婚聘小女而抛弃青田姑娘一事?”

一言既出,连蝶仙自己都呆住了,乔运则也一改无涟无漪之态,失口轻呼:“岳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