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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田让暮云滗了一盅清茶汤,也叫她睡去。自个掩上门,把在御抱起在臂弯中哼着歌儿哄它,直到白猫四仰八叉地翻着肚皮打起了呼,才把它轻轻地放去床里。她找出针线簸箩,取一把小金剪,把适才扭打时被折断的几根丹蔻指甲修剪好,又打开衣柜取一件旧而干净的白绉纱褂、一件白茧裙换过,拿刨花水将鬓角刷齐,而后就剔亮灯,研墨润笔,对着铺开的雪宣踟蹰良久,写下“母亲大人”四个字,字迹方落,眼角已湿润。她多想找到自己的亲生母亲问上一问,当初究竟有怎样熬不过的艰难,竟让她忍心把女儿遗弃在这种地方?
青田摇摇头,深吸上一口气,字斟句酌地写完了这封留给段二姐的信,又写了一封信给暮云和蝶仙几人,整理出首饰与剩下的银钱。之后她就把手摸向台面边带锁的红木小抽屉,上头嵌着《白蛇传》的螺钿人物。她打开了小铜锁,把抽屉拉开,里面很空,只放着一个红绸子帕包,揭开了绸帕,有一张薛涛笺。
青田拈出纸笺轻展开,宛如是一只青鸟展开了双翼,乘风万里、归去来兮。
结盟不结松与柏,松柏摧残留不得。结盟不结兰与竹,兰竹败坏谁结束。结盟不结石与金,石易烂兮金易沉。结盟不结山与海,山可崩兮海可改。结盟不结风与云,云散长空风不停。结盟不结花与月,花易残兮月易缺。结盟止结地与天,天地从无衰死年。天长地久不可问,此盟万古犹留传。某年某月某日,乔运则、段青田盟。
青田密布着血淤的脸上浮现出镜花水月的笑,她以指尖拂过已泛旧的纸面,笔迹如新。那时他已满十八,她刚十六岁,他的字秀逸隽洒,她的字则仍稚嫩而青涩,跟着他,你写一个、我写一个,交缠无隙,如丝如弦。所有的过往,皆随着她的指端被一一拨动:少男和少女并坐于夏日的河塘边,少女褪却了鞋袜,把白贝壳一样的赤足浸泡在水中,少男忽地一个猛子扎进了水里,从水底捉住那对足轻吻在脚心,好多好多痒兮兮的小鱼,一直游入了心里。女孩子一点点地长大,像一支养在宝瓶里的花,有无数的男人送她花,掐金的牡丹和鎏银的莲,只有他,为她折一枝新三月的撒金碧桃,她将它供在妆台的镜边,奇异的花枝半白半红,是镜中她洁净而含羞的面。渐渐地,她的每一日都变作了夜晚,她被深埋在无尽的黑夜里,如那些被埋在地井里的矿工,浑身沾染着永远洗不掉的黑,但他替她洗,手指理过她每一缕发丝,悬在她上方的双眸令她的额湿了一下、又湿一下,他说:你受苦了。——是天使的泪落下,浇熄她遍身的地狱之火。她开始越来越爱洗澡,怎么洗也洗不够,喉头里有腥,唇齿被铁钉所穿透,问他:我很脏吧?他一向是个寡言的人,他什么也不答,他只是静静地捧起她的脸,深吻她,她的嘴、她的下巴、她的颈项、她的胸口、她的腹,一直向下,直吻进她下面的另一张嘴,他伏在她两腿间,是一头饥渴的野马汩汩地卷舌舔饮着溪水……他们比一轮明月还纯净,比一部活该被烧毁一万次的禁书还要淫邪。他握住笔,将另一支笔放入她手里,从后环住她,温在她耳边:我说,你写。
血红的泪水冲刷去一切,青田闭起眼,将这合写的旧盟摁在了心口。孽海罡风中,她看见乔运则似破冰春水的眼睛,看见他和暖似拂面风的笑,然后她低下头,看见了插在自己胸窝的刀。
不如归去,不如归去。月落子规歇,满庭山杏花。
——
青田打开双眼,她听到了,听得明明白白,她的抽屉又在对她讲话了。她向里头望去,望到了藏在绸包下的、那小小的纸包。
她伸手将纸包取出,拿捏着反复瞧了瞧,拆开,把整整一包的白色粉末全倒入桌上已凉透的斗彩茶碗中,拔下了头上的赤金扁钗,缓慢地搅拌着。随后她扔开钗子,端起碗。
死亡向她抖开了庞博的巨翼,雪白的鹤背上,软如故乡。
5.
一过了子夜,秋意就愈发浓重。月已凉,叶正落,连风也一声声地呜咽着,却总有无情者如木、如石,成千的古木与上万的巨石叠成了恢弘的大宅,不为一概人世间的悲喜所动,岿然不语地伫立着。
摄政王府与禁城只相隔着一条天街,朱门金钉、红墙黄瓦,开东南西北四门。由正门而入,中轴线上是一条阔朗的汉白玉大道,云阶玉陛,此为“王道”,专供摄政王与其正妃出入,其余的府内诸人一律只能于偏道行走。沿王道的两侧,每隔十四步设有一座灯柱,莲花柱头上铜座铜窗的灯楼彻夜不熄。路灯连绵至重重宝殿、层层梧桐的薄影间,忽见一间小院,紧挨着修竹万竿和一片梅林,一带清水环绕,院门高悬着黑板泥金的大匾,上书“和道堂”三字。这里是齐奢的书斋,也是他处理公务、会见心腹的“签押房”。
房子里的陈设十分简单,四架图书、两张椅子、一张大桌,桌上一盏海晏河清的书灯与一只白匣,匣子里一摞白皮折子。自齐奢掌权起,为了对抗权势煊赫的外戚王家,便将朝廷的镇抚司改建为由自己一手控制的情报机构,在朝野内外布下了无数特务。这些特务所上的密奏每天由镇抚司汇总一次,甚至包括西党的诸位吏员凡有重要事务,为绕开王家内阁的耳目,也一概以密奏陈情,全部直接封呈给摄政王齐奢本人。这些折子中全无公折的请安贺节之类,一件是一件。
齐奢全神贯注地持笔批阅着,眼看只剩下最后一件,先打了个呵欠揉揉眼角,一眼扫过去,眼中骤然迸射出精光,“周敦!”
和道堂是处理机密文件的重地,一概人等不得窥伺,因此近如周敦者也只远远在门口侍候着。这时听见主人呼唤,赶忙打起了门帘趋进来,“王爷什么事儿?”
齐奢紧紧地拧着浓黑的双眉,“你马上派人给我查清楚圣母皇太后的下落。”
周敦一脸的大惑不解,“王爷,今日一大早两宫太后就带着皇上一同到大隆福寺进香去了,明日早起还要做法事,夜间就在禅房歇宿,圣母皇太后这会子自然是在寺里。”
齐奢把手中的折子往桌上一摔,“镇抚司安插在大隆福寺的细作急报说,窥见圣母皇太后偷偷乔装成宫女的样子,怕是准备趁夜离寺。你现在就发动所有人手给我秘密搜查,若不在寺里的话,哪怕把北京城翻个个儿,也得在天亮前把人找着。”
“找谁?”
帘外传进来一声娇笑,就见一位女子掀开了门帘款步直入。她穿着宫中的女官服色,披着风兜,脸容被一副沉沉的面纱遮挡着,看不清五官。但只一听这声音,齐奢就已认出了人来。太监小信子显然也心中有数,满目怯色地随在那女子的身后,深垂着头颅告罪:“王爷,奴才实在不敢阻拦。”
“下去吧,周敦你也下去。”齐奢停一停,紧跟着就变了脸,“你疯了!”他低低地压着嗓子,却依旧显得怒气勃然。
女子一手除去面纱,就露出了圣母皇太后喜荷的一张粉面,两点小小的梨涡刚在她嘴角一闪,就有些许的寒意自眉间透出,一双明光迫人的眼直直地瞪过来。
齐奢只好上前来躬身施礼,“臣失仪,还请太后恕罪。”
喜荷婷婷地一转,在桌边的一张椅上坐下来,又对着他破颜一笑,芬芳如桃花吐蕊,“大隆福寺的门禁可比皇城松动多了,我和玉茗对调了装束,等所有人都睡下,就让赵胜用腰牌把我带出来。少了那些个翟扇凤伞、导引侍驾,果然是一身轻松。难怪姐夫喜欢微服简从。”
“你也太鲁莽了,赶紧回寺里去。”
“我有要事同你说。”
齐奢强压下满心的焦躁,抬手擦了擦口面,“什么事?”
“我想你了。”喜荷举目直迎向对方一脸又惊异又无奈的神情,语气与其说是哀怨,倒不如说是怪责,“这段日子你总不来宫中看我,已经足足一个月了。”
齐奢转过头一叹,声音已平静了许多,字字分明道:“喜荷你一向行事谨慎,怎么这一次如此离谱?你不想想,万一叫王家发现跟踪到这里来,说是‘圣母皇太后夤夜私会摄政王’,安一个‘秽乱宫闱’的帽子,咱们就满身是嘴也辩不清。何况我前一阵就是因为‘微服简从’才让人有机可乘,其他都不论,你把自身的安危置于不顾,可也太托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