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美的绣床上,她赤足与欲望的蛇群纠缠,拼命压制着一跃而起、拉开抽屉将那包砒霜一仰而尽的冲动。精力慢慢地被耗尽,人又开始进入到一种似乎在睡着,却又永远清醒的夹缝中。浑身重重的、凉凉的蛇群捆得她透不过气来,还有无数的小蛇从那抽屉中往外蠕,嘶嘶地吐着信,像风声,野原的飓风——

呼喇一下,风骤然地停止,她身上的、地上的、满屋子的蛇一霎间全不见了,世界是如此地安静,听得到打夜的梆子,还有一声凄厉的嘶喊:

“客来!”

继而,青田就听到了自己的房门被敲响,暮云在外轻呼着:“姑娘,裘七爷来了。”

裘谨器的屁股后跟了三四个家丁,往屋里抬进了两盆菊花,侧金盏黄得鲜嫩,玉玲珑白得可爱,连花盆也是名贵的均窑。裘谨器呵退了下人,再喜滋滋地从袖中掏出了一只攒金缎盒打开来,里面是一对无暇通透的白玉手镯,如两弯月光盘在那儿,绝不下百金之数。

“怎么样,喜不喜欢?”

青田木然扫一眼,“谢谢七爷。”

裘谨器伸手揽抱了她,眉花眼笑,“我的大美人,你可真有本事!今儿我正在值房呢,有人报说我家那夜叉婆子上你这儿闹事儿来了,慌得我连忙要赶过来,才换了衣裳,就听说她非但没把你怎么着,反被你硬逼着摘了金梁冠,灰头土脸地去了。我这一听,立时就放了心。捱到晚上回家,果真那夜叉婆子冲我撒泼大闹,非要我上门来向你问罪。想我裘七整日价被她这见钱眼开的‘茶壶钱罐’钳制得没办法,简直从‘丈夫’被钳成了‘尺夫’、‘寸夫’,就为一点儿黄白之物不知受了多少骂、丢了多少丑,多亏你今日替我制她一制,也叫她狠狠地挨一通骂、丢一回丑,真是痛快!痛快!哈哈,我可向你问什么罪呢?把你当大恩人谢都来不及,我的美人——”

青田一手挡开裘谨器,躲避着他毛躁的嘴巴。

裘谨器撤回了嘴脸,好颜相哄:“怎么,为了她恼起我来了不成?好了,我这不亲自携礼上门来赔不是了?全怪我没管好家里的疯婆子,叫你平白受了她的气,裘七这儿给小娘子作揖了,啊?”他作势抱起手,却瞧青田勾着头、眼半阖,一副似睡非睡的样子。裘谨器有些尴尬地收了笑脸,又把一手去摸她的后腰,“别耍小性了,你瞧我诚心诚意地跑过来,今儿在这儿陪你过夜,好不好?说了这一会子倒有些口干,你给我倒杯茶来。”

青田半扭着身子,轻弹两下指甲,“那里不是茶,你只管自己倒就是。”

“好好好,自己倒、自己倒,你就是我的王母娘娘。”笑叹着走开斟茶,抿两口,咂巴着余香又坐回,“那给我唱支曲儿吧,昨儿那首委实悲悲切切的不大中听,今儿唱首伶俐些的,嘶,有回在局上你唱过的,叫什么《俏冤家》?”

“我手指昨儿拉了,弹不了琴。”

“清唱两句就好。”

“今儿才陪了酒,嗓子疼,唱不来。”

“啧,怎么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就只有做个‘吕’字——”

“呜,呜——嗳,放手,别闹,放手!别闹了,嗳!不行,今儿不行,我身上来着呢。”

裘谨器并不管青田千推百阻,硬把手探入她裤间隔着小衣一摸,“哪里来了?又与我扯谎,你都来了一个月了。我的小可人,今儿好好让爷爽快一遭,有日子没沾过你身子了——”

“不行,我今儿不想,你放手。听见没有?放手,放手,你给我放手!”

青田狠命一把搡开了裘谨器,将镂花绣领拽两拽,细喘微微。

裘谨器的脸色与刚进门时已是天壤之别,似一座黑云压境的城池,有刀待出、蹄待血的军马,就等在城门外。

“实话跟你说,我忍你不是一天两天了。我先前只当惜珠出事你心里头不舒服,也不同你计较,如今看来竟真是外头说的,怎么,陪了摄政王两天,真把自个当‘禁脔’供起来了?我还告诉你,你甭以为那跛子有什么了不起,首辅王大人早看他不顺眼了,等他轰然倒台的那天,你小心别被埋台根底下!再说那才是个‘水旱两路’的,怕是帘子胡同里小龙阳的屁眼子都比你值钱呢!也只有爷才把你当个东西,你少给脸不要脸。段青田,你今儿好好伺候伺候爷,给爷伺候舒服了,爷看在这么多年的情分上,以后该对你怎么着还怎么着,若再这么摆谱拿乔,没你的好果子吃。”

这一番狠霸霸的话,却犹如一名军前大将的叫阵沉入了一座人畜不存的死城,毫无回响。青田还那么不言不动地搂臂静坐着,瞥也不往这里一瞥。裘谨器哼一声,再次试探地伸过嘴来,青田却依旧猛地一偏脸,叫他扑个空。裘谨器登时勃然大怒,“好你个臭婊子,爷都玩烂的东西!爷今儿还就告诉你,你是愿意也得愿意,不愿意也得愿意!”纵身而上,一下就给青田揿倒在炕床上。

青田也不出声,就是拗着劲,沉默地抵抗着。她受够了。这许许多多年,她把所有的苦难都丢给了身体,这件玲珑浮凸、稀世连城的身体,她却把它当做了草芥一般随意交给人把玩、糟践,只为心头那一片圣洁的莲台。如今这莲台早已飞灰湮灭,不,从未存在过,她只是一年年赤身裸体地躺在魔鬼的祭床上。她要把献给伪神的身体取回,不再让它像祭祀的畜生一样淌血和牺牲,她会把它当做人一样好好对待,因为这才是它理应得到的对待。

于是这妓女,在嫖客手里开始了鱼死网破的挣扎,仿佛是世间最贞洁的烈女,她撕,她踹,她啐口水、骂脏话,最后她张开嘴,狠狠地咬下去。

裘谨器大叫一声抽出了手,又猩红了两眼甩下来,在青田的脸盘上左右开弓,抓住她发髻往床板上乱撞,接下来是拳头,一记记闷响的拳,跟着是衣料破碎的声音。

一刻钟以后,裘谨器边蹬靴边由靴筒里抽出几张银票,出奇大方地一并丢过,甩身而去。银票散落在青田的裸体上,其中有一张,被男人留下的一滩污渍黏在了下腹。

弯月银勾鲛绡帐,她就那样衣衫成褛地直躺着,渗血的嘴角动了动,像一个笑。

这一顿殴打,把掌班段二姐气得差点儿提刀子杀人。才在楼下忙到半夜,好容易平了五大少的气将瘟神请走,又要对鼻青脸肿的康广道多方抚慰,一面还得悬着心,唯恐五大少去而复返,见院子上下对康广道这样巴结更要撒疯。赶紧派人通知了自己在巡警铺相好的档头,不久有铺兵上门来亲自将康广道护送回府。结果照花又跑来哭天抢地,只说不愿叫五大少点大蜡烛。段二姐正在烦心,直接在她脸上轻刷了两下,“小娼妇,什么时候轮得到你挑客人?要不是你不会周旋惹得两个人斗起气来,哪有今天这场事故!”

照花跪倒在地上哭着叫“妈妈”,直推段二姐的腿。二姐却抬脚就把她给踹开在一边,“小逼丫头骚汁子多,我瞧你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再敢啰嗦一句,尝尝老娘的皮鞭!”正当骂骂咧咧地喝退了照花,率人收拾满厅狼藉时,便听见了青田被暴打的消息。

段二姐焦灼万分地冲到后楼上,捧着青田的脸一看,就把裘谨器的祖宗八代全问候了个遍。蝶仙几个也一一赶来探视,同样是骂不绝口。

青田的伤处涂过药油,一开口,就有股凉沁沁的味道,“大家都去吧,一点儿小伤不碍事儿。妈妈也别动气,只往御史大人的账上狠狠记上他一笔,谅他也不敢漂账。”

“对!”段二姐咬牙切齿,深得大意,“这点儿钱就想打发我们,等着吧,老娘这回不让你个姓裘的龟蛋陪个倾家荡产,段字倒过来写!哎呦我的心肝肉,再让妈妈瞧瞧,嘶,这狗日的东西,真下得去手……”

大家乱骂一番,怕青田劳神,也便各自归去。临走前,照花上来攥住她的手,定睛凝视,依依凄凄。

青田抽出了两手把小女孩的脸一合,微笑道:“我没事儿,你快睡去,咱明儿见。”

照花也不答话,单是把自己塞进她怀里紧紧地偎抱了一阵,又忽地抽了身,仿佛是忍着泪埋首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