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鹏飞打了个哈欠,“珊珊姐,你这话说的,我没事给林栋哲三百块钱干啥,我钱多还是林栋哲结婚、我随份子钱啊?”

  向鹏飞又转身,很快,他又找出了一封信,信封上的邮戳是去年五月从上海交大发出来的,信封里一张上海交通大学的信笺,信笺上写着一张很正式的收条,上面标明了“已收房租三百元,租期五年”等字样。

  吴姗姗看着信笺上熟悉的字迹,下意识地看向父亲。

  吴建国一脸震惊,张阿妹面无表情,似乎还有几分幸灾乐祸,吴姗姗扭过头,求助地看向公公刘副厂长。

  向鹏飞从吴姗姗手中拿回信封和汇款单,“汇款单、租房证明都看了,总该信了吧?宋阿姨没有工作,租一间房补贴家用没问题吧?哎,西厢房租金多少?”

  刘健怒道,“你凭什么租房子,你又不是厂里的子弟?”

  刘健话音刚落,自己就意识到了这话不对,他和吴姗姗虽然是职工子弟,但也都不是厂里的职工,他们利用父亲的职权,越过厂里的职工强占宋莹的房子,本来就名不正言不顺。

  果然,周围人脸上都露出耐人寻味的笑容,更没人帮刘健喝斥向鹏飞。

  向鹏飞笑眯眯地回复,“房子是棉纺厂职工的,宋阿姨现在暂时不住,租一间给我,也租了一间给你们,对了,我上周找了个锁匠,把两间卧室之间的门两边都装上了锁,我这边已经锁上了,你们自己买把锁把你那头锁上啊,你们新婚,注意隐私啊。”

  这个荤玩笑不轻不重,也很适合眼下的新婚场景,人群中发出嗤嗤的哄笑声。

  刘副厂长慢条斯理地开口,“庄家自己也有两间房,你要租房也该租你大舅舅家的空房。”

  喜事本来看热闹的人就多,加上临时有了纠纷,小院内外挤满了职工和家属,人群中,李一鸣接茬,“庄家哪有空房。庄老师一儿一女只是出门上学,毕业了还要分回来的,两间房还不够自家人住的。”

  周围人先是诧异,马上想到李婶已经退休了,李一鸣是个体户,家里没人在棉纺厂工作了。

  李一鸣道,“庄老师家三个孩子,五个人两间房,刘健吴姗姗两个人也要两间房?”

  李一鸣骁勇无比,“庄老师、庄师母都是厂里的老职工了,庄老师给厂里多少孩子辅导过功课,还要让房子给厂外职工吗?”

  庄超英已经调到了市十中,向鹏飞也不是直系子女,但小巷里多少孩子得到过庄超英的指导,将来没准还要继续向庄超英请教升学、报志愿,迎亲队伍中几人互视了一眼,都不说话。

  刘健大声吆喝,“别管他,直接把家具扛进去。”

  向鹏飞也大喝一声,“我租的房,今儿谁他妈的敢踏一只脚进来,我们直接去公安局。”

  人群中有人劝和,“年轻人谦让些……”

  向鹏飞阴恻恻地笑,“年轻人咋的?公安局按年龄判案?就是按年龄判,刘哥、珊珊姐也是年轻人,刘哥是粮食局的,珊珊姐还是老师……”

  刘副厂长怵然而惊,儿子儿媳都有单位,真要起了纠纷进了公安局,公安局再通知了单位,就很难看了。

  向鹏飞笑得意味深长,“我有租房证明,你们有吗?林叔叔还说了,有什么问题的话可以随时打他厂里的电话,他作证,要不要一起去公安局打个长途电话?”

  刘副厂长默不作声,挥挥手,示意大家把家具往西厢房扛。

  向鹏飞道,“珊珊姐,恭喜啊,我和大舅舅、大舅妈合一个红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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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蓦然少了一间小卧室的面积,迎亲的人涌入了西厢房,绞尽脑汁地布置家具。

  黄玲跟进林栋哲的小房间,看到屋里还是原来一张上下铺、一张书桌的布置,但是和西厢房相邻的那扇门确实锁上了,一把程亮的“铁将军”挂在门上。

  黄玲叹息,“李一鸣是你叫来的,汇款单是你汇给栋哲、托栋哲给图南的那笔钱,信封是栋哲写给你的,收条是……”

  向鹏飞嘿嘿一笑,“信封是去年五月的,收条是上个月写的。”

  黄玲啼笑皆非,“要是你只给图南邮寄了一百元呢?”

  向鹏飞笑得嚣张,“那宋阿姨的租金就便宜点,一年租金二十元,我还是租了五年。”

  庄超英连连摇头,“你这样闹会连累宋阿姨。”

  向鹏飞胸有成竹,“林叔叔说了,厂里不能随意辞退职工,不能因为宋阿姨租了一间房就开除她。再说,他们又不傻,要是使阴招把宋阿姨开除了,厂里把房子收了,他们一间房都分不到。”

  一语惊醒梦中人,黄玲道,“对啊,厂里不能辞退职工,我是老职工了,我怕两个子弟干啥?!”

  庄超英惊呆,“林工这是、这是……”

  向鹏飞道,“宋阿姨接到厂里的电话,哭了好几个晚上,林叔叔是在给宋阿姨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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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庄图南在工地的寒风凄雨和混凝土搅拌机的轰隆声中进入了1989。

  周、朱两位教授拿了施工队自作主张使用的防热板,请了几位其他设计院的专家共同做测试,同时让手下学生坚守现场,用最原始的人盯人战术保证工程队先做其他部分,确保施工队按图纸施工。

  施工队本想阳奉阴违,但被学生们紧盯着,火冒三丈,他们不能明着和规范对着干,只能对小喽啰们横眉冷对、冷嘲热讽。

  除了嘲讽,施工队队长张春雷还对小喽啰们施压,“工期已经延误了,让你们老师快点出质检报告。”

  寒风陡峭,时不时地下雨,周围尽是不友善的脸色和言语,庄图南每到工地驻守,心情简直就像医院楼前的那堆混凝土,污糟糟,脏兮兮。

  1月初,设计院和施工队针对防火材料又开了一次会。

  会议是在设计院开的,参与人员多到匪夷所思,政府管理人员、设计院、设计院请来的专家外援、施工队、施工队顾问、医疗系统顾问、消防局工作人员等等,各部门负责人乌泱泱地挤满了设计院的会议室,小喽啰们只能贴墙站着旁听会议。

  专家组出了报告,现用的防火材料不符合国家标准。

  医疗顾问组和消防局力挺设计院,施工队早有心理准备,他们的反击是,他们可以换回图纸上的隔热板材料,但为了弥补延误的工期,他们要求设计院修改层间防火封堵的设计。

  会议结束后,专家组和周、朱两位教授一起步出了设计院的小楼,学生们紧随其后。

  一位专家看到学生们脸上的愤愤不平之色,笑起来,“怎么,不愿意改设计图啊?”

  师兄连忙否认,“不是不愿意修改图纸,可工期延误明明是施工队不规范施工的原因……”

  另一位老教授和颜悦色道,“老话说的好,功夫在诗外,项目是多方合作的结果,如何在坚持原则的条件下和各方沟通、协调,如何有效推进项目进展,这些也是设计师的必修功课。“

  周教授郁闷道,“设计师的心思不能放在专业上,还怎么提高设计水平?”

  老教授呵呵笑,“平衡,平衡,找到专业和项目之间的平衡点。”

  朱教授长叹,“老说‘改制改制’,设计院不再是政府下属的事业单位了,决策权和话语权越来越小了。”

  老教授也感慨,“别说设计院了,怕是以后连政府的规划局都要和施工单位协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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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庄图南对老教授的教导似懂非懂,他不知道如何寻找平衡点,他只知道,他又要开始改图纸了。

  设计这东西,牵一发而动全身,施工期又到了各专业交叉的时候,庄图南不得不一再去现场勘察外墙体和室内隔墙。

  混凝土搅拌机震耳欲聋,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庄图南和张春雷因为外墙的防水材料起了争执,两人都听不太清对方说什么,但还是声嘶力竭地吼出自己的主张。

  嘶吼声中,庄图南突然看到张春雷的脸上露出惊恐之色,他迅猛伸手,紧紧钳住庄图南使劲向前一拽。

  一小截钢筋从高处掉了下来,擦着庄图南后脑的安全帽滑下,重重砸在他脚后的石板上。

  庄图南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地转身,看到他身后不远处,一个工人倒在地上,身下一片鲜红的血渍。

  庄图南突然间失聪,他看到张春雷嘴唇一张一合,但完全听不到他在说什么,也听不到周围其他的声响,他呆愣愣地看着其他工人们围住倒在地上的工人,脑中一片空白。

  有人上前搀扶庄图南,想把他带出大楼,庄图南耳中突然轰地一声,恢复了听觉,很离奇地,他似乎听到了风吹动吊顶上钢筋的声音。

  风声、水泥搅拌声、哭喊声、呻吟声交织,庄图南行尸走肉般向前走,他只想离开这里,越快越好,越远越好。

  庄图南脚步飘浮,下楼梯时被建筑垃圾绊了一下,立即有人扶住他的胳膊,庄图南机械地道谢,慢慢走出了工地。

  施工围栏中有扇铁丝门,庄图南走出铁丝门,回头看了一眼身后未竣工的医院大楼。

  大楼主体框架已经基本成型,但还没有安装门窗,寒冬天色阴暗,钢筋水泥搭起的巨大框架不动声色地矗立着,门窗的位置都黑洞洞的,像一只黑黝黝的、张着众多大嘴、随时随地会吞噬生命的怪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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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天晚上,庄图南发起了高烧,他咬紧牙关想自己挺过去,但凌晨时喉咙实在太痛——刀片刮喉咙般的疼痛,他试图下床喝水,双腿一软从上铺摔了下来,惊醒了余涛和王尚文。

  庄图南坚持说自己没事,喝点水、多休息就可以了,让王尚文和余涛继续睡。

  王尚文和余涛将信将疑,第二天天亮后,他们见庄图南还是浑身滚烫,果断把他送进了校医院。

  所幸庄图南只是生理性高烧,吃药、吊水就可以慢慢恢复了,但他烧到头昏目眩,浑身疼痛,最好有人照顾。室友们都是大忙人,正为难时,恰巧庄筱婷考完了期末,往研究生楼打电话问哥哥什么时候回家,余涛接了电话,赶紧告知了相关情况。

  当天下午,庄筱婷和林栋哲一起出现在了病房。

  庄筱婷住宿不便,只能趁白天在两个学校之间来回跑,林栋哲暂住在庄图南宿舍里,白天睡觉,晚上去校医院陪床照顾。

  庄图南在晕晕乎乎中发现庄筱婷对林栋哲爱答不理,哑着嗓子问林栋哲怎么了。

  林栋哲蔫蔫地,“我刚考完期末考试,系里就通知我有一门要补考,如果补考也不过,明年要重修,筱婷很生气。”

  庄图南想笑,但他刚一牵动脸部肌肉,喉咙处就刀割般的疼,他只能压下嗓子眼里的狂笑,用眼神嘲笑林栋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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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故原因很快就调查清楚了,吊顶的一截钢筋没有焊好,连同垫片一起掉了下来,钢筋擦着庄图南的安全帽滑下,垫片砸伤了工人。

  设计院没有任何责任,安全主管、监理和施工队一番肉搏,协商出了各自的赔偿比例——工人手术后情况良好,没有生命危险,家属最主要的述求就是赔偿款。

  庄图南的钱都借给向鹏飞买车了,他用手里剩下的一点生活费,又向室友借了点钱,凑了500元,托张春雷给了病人家属,以表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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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教授提早给庄图南放了假,让他回家修养。

  春运人潮汹涌,庄图南高烧数日,身体极度虚弱,绝对没有足够的体力挤春运,向鹏飞开了自己刚买的车——他向庄图南和林栋哲借了钱,买了一辆旧客车——把庄图南和庄筱婷拉回了苏州。

  林栋哲本想一同送庄图南回苏州的,但庄筱婷生气了,后果很严重,他灰溜溜地背着要补考的课本回家过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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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向鹏飞买车背了一屁股债,春节期间也不休息,兢兢业业跑车挣钱。

  庄图南只说他不小心受寒发了高烧,庄超英和黄玲看了同济校医院填写的病历,看他不再发烧,只是精神疲惫,也就放心了。

  庄图南一如往常地去拜访爷爷奶奶、一如往常地帮父母准备年货,但他自己知道,他夜不能寐,他只要一合上眼,脑中就是工友倒在血泊中的那一幕,耳中就是风吹动支架的吱吱声和工友的呻吟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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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说庄家兄妹回来了,吴姗姗过来串门聊天。

  天冷,房间里生了铁炉子,铁板上烤着红薯,黄玲歪在床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听吴姗姗和庄筱婷闲话家常。

  没多久,黄玲就打了哈欠,“珊珊啊,阿姨累了,我先休息一会儿,你和筱婷慢慢聊。”

  逐客之意已经很明显了,吴姗姗坐不下去了,讪讪站了起来,“那我先回去了。”

  庄筱婷送吴姗姗出屋,庄图南看着母亲笑。

  黄玲没好气道,“笑什么?”

  庄图南递了一个垫子过去,好让母亲靠得更舒服些,“妈你以前不这样的,你以前绝不会当着客人的面歪在床上,更不会赶人走。”

  黄玲道,“吴姗姗写信给宋莹,说想像鹏飞一样每个月五元租五年房子,宋莹回信说,西厢房免费借给她住,不要租金,是‘借’,不是租。我和吴姗姗一个院进进出出,没事磕牙聊天,这件事,她一个字都没在我面前提过,我累了,懒得陪她嗑牙了。”

  庄图南敏锐地注意到,黄玲说的是“吴姗姗”,不是“珊珊”。

  黄玲又道,“刚才我逐客,筱婷什么都没说,你注意到没有,筱婷性格变了很多,很、很……”

  黄玲“很、很、很”了半天也没找到合适的形容词。

  庄图南婉转道,“大学集体生活很锻炼人,筱婷还和同学勤工俭学,小打小闹地卖东西,性格是比以前直接些了。”

  庄图南腹诽,“近墨者黑,筱婷和林栋哲那个混不吝谈恋爱,挨家挨户卖塑料袋,她皮厚了。”

  庄筱婷回到东厢房,黄玲问,“外面这么冷,怎么还在外面待了这么久?”

  庄筱婷道,“姗姗姐问我,”阿姨是不是还怨我,她以前从不对我这么冷淡的。‘”

  黄玲很感兴趣,“哦,你怎么回答的?”

  庄筱婷道,“我什么也没说,珊珊姐见我没有安慰她,失望地回屋了。”

  黄玲给了庄图南一个“看,果然不一样了吧”的眼神。

  黄玲微笑,“你以前肯定是先否认妈妈有情绪,然后再赶紧替妈妈道歉。”

  庄筱婷笑了笑,没作声。

第四十六章 面目全非的现实也是现实

  青年篇

  大年初二,一如既往,张阿妹带着张敏回娘家,吴建国带着吴姗姗来庄家拜年。

  吴建国老调重弹,“图南和筱婷都是大学生,珊珊和小军要是也这么出息就好了。”

  这话听了好多年,黄玲心里腻味,“老吴,你老说这话怪没意思的。当年珊珊能上一中,你不肯供,给她报了中专,小军能上高中,你怕他考不上大学,哦,还怕阿妹不愿意小军上高中住家里,还是上了中专。再说,出息有啥用,将来还不是要回苏州,不说将来了,就说今年,要不是鹏飞租了栋哲的房间,他们兄妹回家过年得睡地上。”

  黄玲一贯温和,从不夹枪夹棒地说话,此言一出,一屋的人都吃惊地看着她。

  老好人庄超英居然也不和稀泥,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热茶,装没听见。

  吴珊珊只能自己开口挽尊,她避重就轻回避了那句“要不是鹏飞租了栋哲的房间,他们得睡地上”,吴姗姗道,“我爸嘴笨,他就是羡慕。”

  黄玲悠悠道,“那感情好,我还以为是怪我们庄家没好好辅导你和小军中考,没扒心扒肝地对你们好。”

  吴珊珊举重若轻地接话,“我也怨过我爸,但想想,我爸只是不知道时代会变化得这么快。”

  庄家父子三人同时心中喝彩,为吴姗姗的高情商回答喝彩。

  黄玲老神在在,“是啊,谁也不知道时代怎么变,我家选了难的路,你爸爸选了容易的路。”

  黄玲的应答如流更让父子三人目瞪口呆。

  黄玲旁征博引,“做家长的,总得给孩子创造条件吧。林栋哲成绩不好,林工努力调到广州,宋莹放弃了稳定工作,得,林栋哲考进交大了。”

  庄图南暗戳戳心想,“林栋哲开学要补考。”

  黄玲笑眯眯道,“做家长的,为了孩子好,该牺牲的时候就得牺牲。”

  屋里一片难堪的沉默,庄图南硬着头皮转移话题,“小军的专业也挺好,邮电,现在各地都在装电话,还有传呼机业务,邮电出路会很好。”

  吴姗姗立即接话,“本来今天要带他一起来给庄老师拜年的,他们初中同学约好了去给班主任拜年,我想着反正离得近,回头让他专门来拜年,谢谢庄老师辅导他半年。”

  庄图南看黄玲又想说什么,赶紧递了一个蜜桔过去,“这橘子甜,妈,你尝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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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吴家人走后,庄超英道,“可算走了。”

  庄超英半真半假恭维黄玲,“你今天真得……真得很有急智。”

  黄玲道,“你以为我随口说的,我早就想怼老吴那句‘你家娃出息,珊珊小军不出息’了,这几句话憋我心里好多年了,今天总算说出口了。”

  黄玲喝了口茶,“我大概是更年期了,看到老吴和吴姗姗那两张脸,心里就蹭蹭蹭地冒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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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庄图南没在家人前提到他生病的真正原因,庄筱婷从余涛那里知道了一点点,她旁敲侧击地问哥哥,庄图南比她“奸猾”,三言两语敷衍了过去。

  开学前,庄图南提早到了学校,庄筱婷不太放心哥哥,坚持陪哥哥一起回上海。

  庄图南怀疑妹妹不仅仅是不放心他,更是不放心要提早回校补考的林栋哲,但他还是很领妹妹的情,两人买了同一趟车次的票一起回上海。

  错开了回城返校的高峰期,两人很幸运地买到了坐票。

  车窗外是大片大片收割过的稻田,铁轨边的电线杆、灌木丛一闪而过,庄筱婷趴在窗沿上,张望着了无生机的田野,庄图南坐她身边,闭目养神。

  火车前行,车厢和铁轨摩擦,发出有节奏的、轰隆隆的声响,有点像水泥搅拌机发出的声响,庄图南为了甩掉脑中的幻听,没话找话,“林栋哲挺聪明的脑子,怎么要补考?”

  庄筱婷“哼”了一声,“他老说,他叔叔姑姑、他在广州的高中同学都没读什么书,开厂、做生意,都在挣大钱,就是我们周日卖塑料袋挣的钱都比工资高,哥,你可别告诉他鹏飞哥现在能挣多少钱,不然他以后更不愿好好念书了。”

  想到向鹏飞的日进斗金,庄图南也很感慨,“鹏飞一天开车12个小时,辛苦是辛苦,但也真挣钱,一个月能有2000多吧。”

  庄筱婷又道,“林叔叔硬压着他读书,林叔叔说了一句话,我觉得很有道理,他说,‘人生总有高有低,读过书和没读书的人,人生的维度是不一样的,度过高峰期、熬过低谷期的方式都不一样。’”

  庄图南仔细想了想这句话,轻轻点了点头。

  庄图南又问,“万一栋哲补考也没过……”

  庄筱婷斩钉截铁,“我告诉他了,补考还没过就分手。”

  庄图南忍笑,“那要是补考过了呢?”

  庄筱婷道,“下学期每天晚上和我一起上自习。”

  庄图南先是忍俊不禁,笑完后觉得不对,“你是打算公开了?”

  庄筱婷点点头,羞涩且坚定地低声道,“反正我们宿舍的人早就看出来了,经常拿我们开玩笑。”

  庄图南看着小女儿情态的妹妹,心中百感交集,“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爸妈?”

  庄筱婷扭头看向哥哥,低声道,“我回家时本打算告诉爸妈的,好几次话都到嘴边了,可我不敢说,我怕爸妈不满意,哥,从小到大,我都害怕爸妈对我失望……”

  庄图南百感交集,“‘我怕爸妈不满意‘,筱婷,你的顾虑实在太多。”

  庄筱婷默不作声,庄图南知道她不愿再谈论这个话题了,也就不再说什么了。

  庄筱婷剥了一只蜜橘递给庄图南,“妈倒是偷偷问过我,问我你咋一直没谈恋爱?”

  庄图南没好气道,“你哥不符合上海姑娘的择偶标准。”

  庄筱婷认真道,“上海姑娘要‘三高‘,个子高、学历高、工资高,哥你符合的,你毕业后就是‘三高人士’了。”

  庄图南惊叹,“你连这些都知道?”

  庄筱婷道,“我和林栋哲去过恋爱角看热闹,我看女方家长的单上都是这么要求的。”

  庄图南啼笑皆非,“你俩真是……,你俩真是让哥开眼了,性格脾气、兴趣爱好差那么多,居然一边卖塑料袋一边吃喝玩乐地把恋爱谈下来了。”

  庄图南道,“我现在觉得,你和林栋哲谈恋爱也挺好,妈和吴姗姗都说你性格开朗多了。”

  庄筱婷沉吟道,“你发现没有,爸妈都因为吴姗姗的事情很难过,不是因为房子,是、是……”

  庄图南完全理解妹妹想说什么,又点了点头。

  庄筱婷继续道,“那天,吴叔叔和珊珊姐走后,妈妈说,‘哎,以前大家条件都不好,孩子们长大了都接父母的班进厂,不会比来比去的。’,爸爸也叹了口气,我看他们心里都不好受。”

  庄图南和庄筱婷同时回想起了幼年时几家孩子一起上下学、一起看小画书的情景。

  庄筱婷道,“我还记得那时候哥哥带我和林栋哲一起上学,哥哥你五年级,我们一年级,过马路的时候你一手牵我,一手牵林栋哲,有时候想想,人要不长大也挺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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