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尚文道,“我们晚上还要去办公室赶图,要不,我们早点吃晚饭,5点半?你吃两块月饼再走。”

  这是宿舍内第一次聚餐,庄图南迅速下了决定,“我下楼给我妹妹打个电话,就说不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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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庄图南往庄筱婷宿舍楼打了个电话,请宿管阿姨转告庄筱婷说他晚上有事,不来交大吃晚饭了,打完电话再去小卖部买了几罐啤酒,拎上楼。

  五点半时,两位师兄又神出鬼没地出现,四人搬了一张书桌放在屋中间,摆上卤菜、啤酒,冯彦祖拆开月饼的包装纸,把月饼放在饭盒盖上,拿了水果刀切分。

  余涛看到扔在一边的包装纸好奇,“浦东联合咨询研究小组?”

  冯彦祖随口回答,“我们导师是研究小组的,他分了些月饼,给我了。”

  好奇宝宝余涛继续发问,“我在系里听说过这个研究小组,一直不知道是同济的研究小组、上海高校联合组织还是政府机构组织?”

  王尚文道,“开始只是北大、复旦、同济等高校的老师们研究讨论浦东开发,是纯民间组织,老师们发表了一系列开发浦东的文章后,企事业单位和政府部门陆续加入,成立了联合质询研究小组,现在是官方研究单位了。”

  冯彦祖切开了一块月饼,“虽说是官方研究单位,但是没编制、没工资,大家都有本职工作,利用业务时间调研,这月饼就算是难得的福利了。”

  师兄们和气,庄图南也禁不住好奇了,“研究什么?”

  冯彦祖道,“研究很多课题,环境、经济、交通……,同济土木工程系的老师们主要是跟着林教授研究上海市交通网络建设。”

  王尚文把切开的鲜肉月饼递了过来,“上海人均道路面积全国倒数第一,人均居住面积全国倒数第一,同济科研团队提出的方案是造桥,建一座横跨黄浦江的大桥,连接浦东浦西。”

  冯彦祖的语气中带着说不出的自豪,“斜拉桥。”

  庄图南正跟着导师考察浦西老码头,他立即理解了,“上海是港口,来往运行的船只多,黄浦江又多雾,船只容易撞上桥墩引发事故,斜拉桥没有桥墩,利于船只航行。”

  庄图南的声音情不自禁地发颤,“南京长江大桥9墩10跨,最大跨度160米,黄浦江江面宽阔,跨度400米以上,怎么能做到不用桥墩?”

  余涛道,’你们不要打我,我听说日本人一直在投标黄浦江大桥,是否由国外设计师承建大桥还在争议中,还没有定论。”

  冯彦祖和王尚文对视一眼,一致决定吓唬吓唬两个小师弟。

  王尚文打开一罐啤酒递给庄图南,“林教授已经率领土木工程系的团队修了四座斜拉桥了,桥的跨度一点点增大,经验也积累了不少,咱们冯老大就参加了重庆石门大桥的建造。”

  冯彦祖道,“设计、计算都是专家们做的,我只是泡在工地里学习,按照图纸和师傅们一起完成工序。大家别光说话,吃月饼啊。”

  王尚文笑呵呵地问,“你们建筑系做过什么公共建筑?同济新村?不对,同济新村是住宅。”

  “砌墙系”和“绑钢筋系”相爱相杀,庄图南抖擞起精神回答,“一室主要做大空间设计,上海火车站、上海戏剧学院、上海电影制片厂摄影棚等,不过都是建筑系的老师们参与,我们还不够格。”

  余涛也不甘示弱地补充,“二室专注住宅、宾馆项目,同济新村就是二室的设计。还有,实验室建筑设计、高层建筑设计,也都是全国权威。”

  庄图南和余涛对建筑系的工程如数家珍,但他们还没有参与过大型工程,难免底气不足。

  冯彦祖看出了庄图南和余涛心中的感慨,很贴心地安慰两人,“建筑吃年龄饭,有了从业经验,才能慢慢担纲大项目,这次土木工程系全力争取黄浦江大桥的项目,即是为了给国内设计师争气,也是为了给国内桥梁建筑争取实战经验,设计院人手很紧,你们很快就能跟着导师做项目了。”

  师兄们随意谈笑,庄图南心潮澎湃,心中生出一股他在广州火车站速绘时的激情,一股他对着庄超英大声宣称“我上同济就是为了读建筑”时的激情。

  秋风从窗外吹了进来,挟裹着楼下的聊天声、欢笑声,庄图南听着师兄们的谈笑,时不时地也插几句,陌生而熟悉的激情在心中再次破土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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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位师兄吃完月饼、吓唬完两名研究生新兵蛋子,又一起去了导师办公室,熬夜肝图。

  交大距离同济很远,单程2小时以上,庄图南犹豫再三,考虑到这是庄筱婷第一次在外过中秋,还是决定去看看她,如果实在太晚赶不回来,就去林栋哲的宿舍凑合一夜,明天一早再回同济。

  庄图南本想再打一个电话通知妹妹,但电话前排起了长队——过节,学生们都想往家里打个电话,他懒得排队等候,直接坐公交车赶往交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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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栋哲和庄筱婷尽可能少去对方的宿舍楼——男生等在女生宿舍楼下,几乎就是昭告天下,他在最求某位女生或在等女朋友,校园里恋人本来就很少,还基本都是研究生或高年级学生,他和庄筱婷暂时还没有这么大的胆子——如果一定要联系对方,他们会给对方宿舍楼下打电话。

  交大周边不太繁华,最近的商店和电影院都在一小时车程外,购物或娱乐都要跑很远。林栋哲接到庄筱婷的电话后——庄筱婷说庄图南晚上不来交大了,她可以和林栋哲去看电影——喜出望外,早早赶到了约定的电影院。

  暮色四合,空气中满是自由和快活,林栋哲在路边一个小摊上买了庄筱婷最喜欢吃的梅花糕,在电影院前找了个显眼的位置,静静等待。

  天边依旧有几缕俏皮的晚霞,一轮皎洁的圆月悄无声息地挂在了树梢上,梅花糕装在塑料袋中,热气膨起了袋子,香气一丝一缕地弥漫出来,一切的一切,都恰如林栋哲此刻的心情,甜美柔软。

  林栋哲和庄筱婷已经一星期没单独相处了,两人只能在擦肩而过时四目相对或是晚上在教学楼僻静处轻轻牵一下手以慰相思,他实在思念庄筱婷,以至于下午得知庄图南不来交大时,当场心花怒放地笑了出来。

  梅花糕凉了下来,林栋哲决定自己先把这份吃了,等庄筱婷到了后再去买一份。

  看7点场的人们说说笑笑地从身边经过,林栋哲连吃了两份梅花糕。

  散场的人群讨论着剧情再次经过,庄筱婷始终没有出现。

  林栋哲等了2个多小时,这期间,他打了好几次电话,可庄筱婷宿舍楼下的电话一直占线,他怎么也联系不上庄筱婷。

  思念越真切,失望也越大,林栋哲心情低落到无以复加,只能无精打采地回校——再不回去,就赶不上宿舍楼关门了。

  庄筱婷一贯守约,林栋哲心中有预感,果然,他一脚踏进宿舍,就看见了庄图南。

  林栋哲蔫蔫道,“老大,你怎么上来的?”

  庄图南道,“我和楼下老头说来看弟弟,给他看了我的学生证,他就让我上来等了。”

  庄图南责怪他,“怎么玩到这么晚才回来?!我和筱婷找了你两次都没找到。今儿太晚了,我在你这儿凑合一晚。”

  庄图南看到书包里的梅花糕,喜出望外,“有梅花糕啊,正好有点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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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国庆节前一晚,庄图南再次出现在交大,请弟弟妹妹吃晚饭。

  吃完晚饭,三人一起步出食堂,林栋哲非常积极,“图南哥,我送你到公共汽车站。”

  夕阳暖风,学生们说说笑笑地经过,空气中弥漫着闲散和欢乐,不远处的教学搂里传出悠扬的舞曲声,庄图南看了一眼庄筱婷的装扮,披肩小卷发,白衬衫,简洁素雅的大摆裙,一时兴起,“筱婷,你还没去过舞会吧?你今天穿得漂亮,哥带你去舞会。”

  庄筱婷摇摇头。

  林栋哲没好气,“图南哥,你会跳舞?”

  庄图南说过就算,他又看到了食堂前大黑板上的通知,“学生活动中心晚上放《英雄本色》,听说这片子不错,你们想不想看,我请你们。”

  庄图南继续浏览黑板上其他的通知,他没注意到身后林栋哲的脸色变了,肩膀也塌了。

  庄筱婷默默碰了碰林栋哲的胳膊,林栋哲掏出学生证,气鼓鼓道,“只有本校学生才能买票,我去买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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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国庆放一天假,林栋哲的上海室友回家了,庄图南顺理成章地又住下了。

  林栋哲沮丧到无以复加,突然听到楼下门卫的嘶喊声,“林栋哲,林栋哲……”

  庄图南正和一位室友闲聊,林栋哲三步两步冲下楼,看见了楼前的庄筱婷。

  庄筱婷递过来一只新牙刷,“哥哥说他没带牙刷,我寝室里有新的,你帮我给哥哥。”

  小弟林栋哲重色轻义,“不给,给了你哥以后没事就来住一晚。”

  周围人来人往,不方便说话,庄筱婷示意林栋哲跟着她走到宿舍楼的拐角处。

  月光照在庄筱婷身上,朦胧温柔,楼边草丛中虫鸣声此起彼伏,庄筱婷轻轻牵了牵林栋哲的手。

  一切尽在不言中,林栋哲心中的沮丧、甚至隐隐的怒气突然间烟消云散,他无奈道,“下个月没节日了,你哥不会再经常来了吧?”

  庄筱婷低头微笑,笑容说不出的温柔腼腆。

  林栋哲又道,“要不,我们以后节假日去同济?你哥节假日肯定不在同济。”

  庄筱婷轻轻笑出声来。

  林栋哲沮丧道,“你别笑,我先是盼中秋,你哥来了,盼完中秋盼国庆,你哥又来了,我今天盼你哥回去盼一晚上了,吃饭的时候我就盼着他回去,我们没准还能一起去校外转转,看电影时我还盼着他回去,我们可以一起送他去公交车站,一起走走,结果他就是不走,早知道咱俩该考北京的学校……”

  庄筱婷突然向前一步,轻轻吻在林栋哲唇上,封住了他的喋喋不休。

  柔软而温热的双唇蜻蜓点水般一触即分,锁住了心中的绵绵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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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东窗事发

  青年篇

  对上海来说,1987年和1988年的新旧交替并不平静,如果一定要用一个成语来形容,那必须要用这四个字,“祸不单行”。

  1987年12月10日,路延线陆家嘴轮渡站发生踩踏事件,死伤人员近百人——清晨,江面上大雾迷茫,轮渡停航了几个小时,轮渡站汇集了三、四万的乘客;浓雾散去,陆延线恢复航行,心急如焚的乘客们争先恐后向船上拥,发生了踩踏事故。

  浦江两岸的交通——两岸之间尚无可供车辆行人通行的隧道或大桥——以极其惨烈的方式再次受到了关注。

  1988年1月下旬,上海市甲肝大暴发——1300万人的大都市里,感染人数竟高达29万余人。

  街头巷尾人人忙于抢购消毒剂和板蓝根,黄玲打来电话,再三叮嘱两个孩子放假就回家,不要在上海逗留。

  上海一下子成为了病毒的代名词,上海生产的食品、蔬菜都被封存,持上海身份证的旅客在外地吃饭、住店不易,被大多数店家拒绝。

  巷子里的人家见了回家过年的庄家兄妹如见甲肝病毒,见了庄超英、黄玲都绕着走,连奶奶都给庄超英打了电话,吞吞吐吐地表示今年过年暂时不聚了。

  庄图南很郁闷,向向鹏飞科普上海卫生防疫站宣传的医学常识,“饭前便后勤洗手就可以了。”

  向鹏飞大笑,“那你肯定没事,林栋哲也没事,庄筱婷从小就把你们训练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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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向鹏飞跑长途,收入是庄超英和黄玲的总和甚至更高,他本想过年时带大家出去好好吃几顿的,但庄家人无形中被关了禁闭,只能买了卤菜熟食、零食水果回家吃。

  没人来庄家串门、拜年,一家人关起门来,吃吃喝喝看电视。

  出于切身利益,大家都很关注上海的疫情新闻及相关报道,“漫步上海街头,不难看到马路两边大刷马桶的景观,更有甚者刷完马桶的水就直接泼在马路旁……,不符合卫生要求的粪便管理污染着沿海滩涂,包括毛蚶生长地,可怜的毛蚶这次大概就是这样做了传染甲肝的媒介的,时至今日,应该立刻把粪便管理问题提到议事日程上。”

  向鹏飞看着新闻里破旧脏乱的弄堂,“不会吧,上海也太挤太乱了吧。”

  庄超英一直留心上海新闻,闻言感慨,“中专大专毕业生、本科毕业生都想留在上海,回城知青或知青子女又那么多,能不挤嘛。”

  庄图南提供了理论数据,“上城市建筑课时,老师在课堂上科普过相关数据,上海人均道路面积全国倒数第一,人均居住面积全国倒数第一,1980年,上海人均居住面积4.3平方米,60%的住户人均居住面积在4平方米以下,现在是88年,人均也不到6平方米。”

  黄玲道,“我看报纸上说,拥挤的居住环境是甲肝快速传播的重要原因。”

  向鹏飞道,“图南哥,毕业了就回来吧,咱家现在有林家两间房,自家一个院子,安逸得很。”

  新闻里的记者正和专家讨论上海交通问题、住房拥挤等现象,庄图南想起冯彦祖和王尚文提到的黄浦江大桥工程,凝神细听新闻,没注意向鹏飞这句话。

  向鹏飞转向庄超英,“我遇到宋向阳了,就是李一鸣的表叔,他说国家允许、允许……”

  庄图南缓过神来,“对,上个月国家专门出台了文件,允许科技干部兼职。我在同济校报上看到的,上海市正在大力鼓励高校的老师们到附近的县镇的乡镇企业兼职,‘科技下乡’,我们系的老师们都可以名正言顺接活了。”

  庄图南沉默了一下,“我当时看到这条新闻,就想起了林叔叔。”

  庄筱婷一边剥橘子,一边静静聆听。

  庄超英问,“宋莹还想回来吗?”

  黄玲冲丈夫一瞪眼,佯装愤怒,“你咋只问宋莹,不问林工?”

  庄超英道,“林工被亲近人捅了一刀才走的,他面上不显,心里是很难过的,再说,林工在广州有正式工作,他多半不会想回来,退一万步说,广东引进人才,他从苏州调到广州容易,调回来就难了。”

  庄图南赞同父亲的意见,“林叔叔在广州的工资应该挺高,我看栋哲不缺钱,我每次去交大,他都穿得人模狗样的,鞋是迪娜或老人头,我问他是不是要去舞会或是去追女孩子,他说不是,我信他个大头鬼。”

  黄玲茫然道,“迪娜?”

  向鹏飞道,“运动鞋,最便宜的也要200多。”

  庄超英问黄玲,“厂里看上这两间空房的人不少吧,我都纳闷怎么现在还没人搬进来。”

  黄玲道,“宋莹工龄长,上了20年班,厂里正在拼命鼓励职工‘留职停薪’,不好就这么收了宋莹的房子。”

  庄超英道,“空着好,实话实说,现在习惯了一家人单独用厨房厕所,真不想再和人合住了。”

  黄玲一直在笑,向鹏飞纳闷,“大舅妈,你笑什么?”

  黄玲回想起林栋哲小时候内衣裤上的“含氮量超过40%”,忍笑道,“我笑图南那句‘人模狗样’,栋哲打小皮,身上的衣服经常是破的,还脏,他来咱家玩儿,筱婷总嫌弃他脏,不许他坐床上,只许他坐小板凳上。”

  庄筱婷低头,轻轻笑了笑。

  电视屏幕上出现一个大约两、三平方米的小阁楼,黑暗、低矮、逼仄,庄图南再一次充当解说员,“人均四平方米以外的住户算困难户,困难户才有可能允许搭建阁楼,这叫‘搭搭放放’。”

  镜头摇晃到公共厨房,小小的隔间里塞了七八只煤球炉,地面桌面上堆满了锅碗瓢盆,人在里面别说做饭了,落脚都困难,庄筱婷道,“我听上海同学说,老房子最怕‘挂火腿’,公共厨房这么小,是挂不了火腿。”

  庄图南一本正经道,“你理解错了,‘挂火腿’是指楼板太旧太薄,楼上的住户一脚踏穿楼板,楼下的住户看到一只脚从天而降,这种情况俗称‘挂火腿’。”

  向鹏飞一口水喷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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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栋哲要听到向鹏飞那句“你们从小就被庄筱婷训练好了”,一定感激涕零,他回广州后,高中同学拒绝了他参加同学聚会,尽管只同窗共读了一年,林栋哲还是愀然不乐了好几天。

  宋莹暂时性失业了——餐馆听说宋莹儿子从上海回家过年,暂停收宋莹做的鱼丸,说等林栋哲回上海后,宋莹做了体检后再收——母子俩只能在家大眼瞪小眼。

  儿子回家过年,宋莹认认真真地做饭,一家人围着桌子用糯米粉搓团子。

  宋莹嘀咕,“武峰,报纸上都登了,科级干部可以在乡镇企业兼职,栋哲也考上大学了……”

  林武峰闻弦歌知雅意,“我看你现在和街坊邻居们处得都挺好,还这么不喜欢这儿啊?”

  宋莹道,“气候太不好了,一年要下九个月的雨,一下雨满地水蚁,夏天又闷又热,汗都出不去,火气只能憋在心里。”

  林栋哲搓好一个团子放在盘子上,“您可没憋在心里,您都冲着我和爸发出来了。”

  林武峰温言劝慰,“争取夏天买个空调。”

  宋莹怅然若失,“我当时和厂里签了两年的‘留职停薪’,夏天就要到期了,必须回厂里一趟。”

  林栋哲去上厕所了,林武峰沉吟道,“你和领导好好说说,送点礼,看能不能再延两年,如果厂里要你交钱保留职位,你就交。”

  林武峰道,“沿海工资高,栋哲毕业后如果想在广州或深圳工作,我们留在广州,是他的后盾。”

  宋莹想到黄玲在信里说,棉纺厂的效益越来越差,她知道林武峰的顾虑有道理,不吭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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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寒假结束,两家父母千叮嘱万叮嘱后,不得不让儿女们扛着板蓝根回了上海。

  甲肝的阴影依旧笼罩在上海上空,鉴于公交车过于拥挤,是传染病毒的温床,庄图南不再去交大了,只能偶尔地打个电话给庄筱婷,关心一下她学习生活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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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月,为了解决价格双轨制下的腐败问题,国家放开了猪肉、蔬菜、豆制品、糖等绝大多数商品的价格,由市场调节价格,启动了价格闯关。

  闯关从上海开始,上海的商品零售价最先上调,280个种类的商品零售价依次上涨,物价飙升。

  庄图南最先感受到了“价格闯关”带来的变化——冯彦祖人不常在宿舍,但他特意让王尚文在宿舍里提醒了一句,“设计院的工作人员都在囤积米面油等生活用品,研究生吃食堂、住宿舍,影响应该不大,但听说闯关从上海开始,你们可以打电话通知一下家人。”

  庄图南和余涛听到这个嘱咐时,还觉得冯彦祖大惊小怪,但他们很快意识到了师兄的高瞻远瞩——上海的猪肉价格上升了50%以上,其他日用品价格也一路飙升。

  王尚文连连感慨,“听说火柴厂几千万盒的库存都被抢光了,有些市民家里囤了上百盒火柴。”

  庄图南去学校电话班,往巷口小卖部打了个长途电话。

  黄玲接的电话,“苏州价格也涨了。栋哲早就打了电话回来,让鹏飞给家里买米买面,鹏飞告诉了钱进,他们车队几个人商量了一下,专门开了一辆车去农村集市上买了很多米、面、油。”

  庄图南心中纳闷林栋哲居然这么有良心,“栋哲打的电话?”

  黄玲道,“是啊,栋哲说他先给他爸妈打了电话,接着给咱家也打一个。”

  黄玲继续道,“刚开始你爸还觉得我多事,我说反正筱婷的房间暂时空着,买几袋米囤着,总能慢慢吃掉,现在好了,卫生纸、小家电……,什么都涨,连咱们厂的滞销布料都被一抢而空,毛线也涨价了,我最近连毛线都买不到,没法接单。”

  黄玲环顾四周,看小卖部里没人留心她的通话,她压低声音道,“鹏飞有车,消息也灵通,他四处跑,囤积了很多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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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国各大城市陆续放开商品价格,通货膨胀越演越烈,各地都出现了挤兑和抢购潮——民众纷纷涌入银行取款,囤积商品;商店、集市的商品被哄抢而空,价格再次上涨。

  在“钱不值钱”的恐慌之下,人们疯狂抢购,米、面、油、毛线、洗衣粉、家电……,所有商店门前都排起了长队。任何商店只要一开门,人们就蜂拥进店,毫无理性地哄抢一空。

  商品价格上涨导致抢购,抢购进一步导致商品价格上涨,恶性循环下,市面上绝大部分商品的价格一路飙升,全面失控。

  物价闯关的风波也吹进了学校。

  学校、研究所工资微薄,一些老教授被迫上街摆摊卖茶叶蛋等贴补家用,庄图南的导师周常义教授后知后觉,赶紧给手下的研究生们发了补贴,“去给自己买些生活日用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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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天还是来了,风不那么硬了,和煦湿润。

  经济风潮已经吹进校园,经济取代了诗歌和文学成为了学生们最新的关注点,学生会时不时地通过关系,进一些土特产在校园里兜售,小打小闹买进卖出的经济模式已经在校园中萌芽铺展。

  尽管黄玲一再声明家中经济情况无忧,庄筱婷还是想勤工俭学挣点钱,她和林栋哲商量,林栋哲去商品一条街华亭路观察了半天,从此以后,每周日,街溜子林栋哲就带着庄筱婷去华亭路卖货了。

  华庭路上有很多日用品或外贸服装的小店,囤货大潮下,火柴盒、洗衣皂、文化衫、老头衫等都供不应求,很多人走过路过,看到有人排队或抢购就自动加入,跟着一起购物。

  货卖得多,店铺塑料袋的消耗量就大。

  林栋哲卖塑料袋,他从城隍庙批发了几大捆塑料袋,装在大包里背在背上,一家家商铺问,“老板,你生意好额,要马甲袋不?50个起批。”

  商铺生意好,大多数老板不愿再耗费自己的时间精力去城隍庙批发塑料袋了,见林栋哲和庄筱婷上门兜售,就直接加点钱从他们手里购买了。

  庄筱婷生性腼腆,但她自幼和林栋哲搭档,合卖牙膏皮、作业本等废品,去租书摊和摊主讨价还价,早已被培训为熟练工,她几乎是毫无心理障碍地跟在林栋哲身边一起兜售。

  开始以为只能挣点零花钱,但他们上午就卖完了两大背包塑料袋,中午赶紧又去城隍庙批发了几大捆塑料袋,下午又去另一条街的商铺沿街兜售。

  一个周日下来,两人都惊了,这一天利润高达二百多元。

  两人面面相觑,林栋哲提议,“中午只吃了一个烧饼,街口有家KFC,我们去KFC,好不好?咦,那位阿婆在卖白玉兰,这么早就有白玉兰了?”

  路边有位阿婆在卖用铁丝和细线串好的栀子花或白玉兰花,林栋哲从篮子里挑出一个坠子,一串手环,阿婆笑眯眯地把栀子花轻轻挂在庄筱婷上衣扣眼里,再帮她带上手环。

  栀子花清香幽幽,阿婆笑得和蔼,“囡囡带上花,更嗲了。”

  明明是小时候常有的情形——每到春夏,黄玲和宋莹都很喜欢给庄筱婷买栀子花别在纽扣眼里,但不知为什么,两人的脸都红了。

  林栋哲立即顾左右而言他,“我们先去吃饭,吃完了再给老大买个汉堡,送到老大宿舍,我们下周要不要叫上老大一起来卖?”

  庄筱婷想了想,“下周日要去复旦,我们下下周再去找我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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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间四月芳菲天,一则新闻让庄图南精神一振,北京、上海各高校开始实行“供需见面、双向选择”的分配方式了。

  四月中,众多用人单位在同济大礼堂摆摊设点,和毕业生零距离接触,以最直接、最高效的方式让学生们了解单位企业和单位企业的用人需求。

  人头攒动,不仅仅是毕业生,所有感兴趣的学生们都来了大礼堂,浏览企业要求,面对面直接和招聘人员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