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终究还是要尽快离开洛阳城,方能策万全。
少顷,五个人皆换了贫民的装束,甚至以易容术,将陆茗骏和陆楚泠的脸也换了下来。只是,耕烟同他们一起,他们是惊讶的。
逝儿问:“耕烟姑娘,你要跟我们一起离开洛阳吗?”
“是了,你夫君还在这里呢?白少侠和逝儿姑娘是要护送我们出城,可你若要走,犯不着也来冒这个险呢。你放心吧,我们不会有事的。”陆茗骏亦是不解。
或许,四个人之中,惟有白矜云看得出耕烟面上的愁容。就算不清楚她所受的委屈,但也知道,她是不快乐的。
不快乐到,想要就此离开慕容天晴。
去哪里都好。
耕烟惨淡的笑了笑:“我想,跟你们一起走。”
“去哪里?”陆楚泠问。
耕烟想了想,摇头道:“先离开吧,去哪里,以后再算。”
逝儿偷偷的看了一眼白矜云,他正一语不发的,背对着众人。说已至此,多少有些弦外音了。于是大家也不再多问,草草的收拾了,便一路小心谨慎的,向着城门口走去。
普通的易容术,要瞒骗颇有江湖经验或武艺甚出众的人,或许并非易事,但瞒骗城门口守城的官员,却不费吹灰之力了。
虽然心里还有小小的忐忑,却也顺利的出了洛阳城。
“耕烟姑娘要去哪里呢?”
已经是第三次开口问同一个问题。到底是太在乎,怕自己牺牲双腿换来的幸福就此被威胁。逝儿的面上,带着丝毫不经意的天真的笑,心里却也尴尬得很。
耕烟不是不明白。
“你们要去哪里呢?”她问。
陆茗骏看了看自己身边容颜憔悴的女子,心疼的道:“长安是回不去了,我与楚泠打算去江浙一带,那里是她的故乡。”
陆楚泠疲惫的笑了笑,点点头。
逝儿道:“我与矜云还是暂且回成都,再做打算吧。”
耕烟尽量扮得若无其事,冷静道:“我想去北边。”
“北边?”陆茗骏诧异。
耕烟怕他说漏嘴,刻意看住他的眼睛,说道:“是的,我想回我的家乡,在回鹘以北的地方。”
陆茗骏会意,同陆楚泠相互对望了一眼。陆楚泠走过来,拉着耕烟的手说道:“不如你和我们一起去江南吧。”
耕烟浅笑着摇了摇头:“你们的好意我心领了,离开家这么久,也是时候回去看看了。”这谎说的,面不红,心不跳,倒真是自然得很。
迟迟没有出声的白矜云也开口了:“你一个女子,路上要当心。”
又是一句客套的叮嘱。
白矜云已经不是从前莽撞单纯的热心少年。耕烟一眼看过去,正对上他深邃的眸子,她觉得,那里那么黑,那么暗,那里藏了好多好多的回忆和往昔,还有好多好多沉重的心事,重到他们彼此都承载不起。只得以诀别的方式,等待时间,让一切烟消雾散去。
她说:“我会的。”
这个时候,远处传来噔噔的马蹄声。
不似寥寥几人。
倒像是一队恢弘的人马。
众人心道,不好,莫非是官兵追捕来了。于是急急的又朝前走了两里地。但那马蹄声一直紧随着,连耕烟这样不懂武功的人,也能感觉到一种腾腾的杀气正在逼近,且越逼越近。
前方是一处废墟。
有坍塌的房梁和土墙,还有铺满杂草和泥灰的石板路。
看样子,这里以前是一个村落或集市。
他们找了最隐蔽的一处躲起来。糟糕的是,他们当中,除了白矜云懂武功,就只有陆楚泠曾学过一点花拳绣腿的功夫防身。
他们胜算全无。
墓碍(2)

“给我搜!”
领头的官兵一个手势,身后的一两百人就如同训练有素的猎犬,朝着方圆数百米的各个地方,积极的搜寻起来。
几乎在同一时间,他们都看到了那座废墟。
于是,擦得雪亮的樱枪,绑着红布的大刀,一点一点,缓慢逼近。
再逼近。
领头的官兵又喝了一声,有人在他的旁边低头哈腰,连连称是。然后,那人直起腰杆,大声吩咐道:“来人哪,去附近找一些火油和稻草。”
陆茗骏大喊不妙,轻声问白矜云:“他们似乎打算一把火烧了这里,图个干净。”
白矜云的神色凝重,逝儿握着他的手,他侧过脸去看了一眼耕烟,然后,缓缓对陆茗骏说道:“你带着她们从后面走,我去对付那些官兵。”
“不可以。”逝儿哀求道:“我不走,矜云,我说过的,无论你去哪里,我都跟着你。”
陆楚泠和陆茗骏亦是毫无惧色。
“我们走吧——”六只眼睛齐齐的望向说话的人。耕烟却只看白矜云,看着他的侧脸:“我们不会武功,留在这里只能让他分心。”
白矜云抱以欣慰的一笑。她到底才是最了解也最理解他的人。
周遭一片死寂。
突然的,又有一匹乌金色的汗血宝马,从远处的山道上奔来。随即,风驰电掣的,停在一众官兵的面前。
“来者何人?”
掏出一块金煌煌的令牌,手一伸出,官兵们皆俯首。因为他们都认得,那是朱全忠的令牌。来者亦朗声说道:“在下慕容天晴,受朱大人之命,缉拿在逃的钦命要犯。汝等皆听我指挥。”
“是。”
慕容天晴以眼角的余光斜扫众人藏匿的废墟,又道:“将这些柴草和火油撤下。钦犯已往西边而去,你,带着他们速速追击。”
领头的官兵急忙应下来,带齐人马,风风火火朝小路上去了。
慕容天晴却在原地。
“出来吧。”
众人相互对望几眼,正待开门,那倾斜了大半边的竹木篱笆,却轰的裂开,飞出了丈余远。
“天晴你做什么?”耕烟惊慌,挡在众人面前。
慕容天晴冷声道:“我没有说谎,我的确是受了朱大人的命,前来捉拿钦犯的。你怎么也和他们在一起呢?”
“哼。你早就知道我和他们在一起。不是吗?”
“跟我回去。”
“我不回。”
“你要去哪里?”
“去哪里都好,只要,不和你在一起。”耕烟怒得发抖。
白矜云仗剑一挥,说道:“慕容兄要将人带走,先得问过我同意不同意。”
慕容天晴哈哈大笑:“小弟能与白兄对阵,倒是荣幸得很啊。更何况,还有这剑气山庄的镇庄之宝,青鸾剑。”
这剑,的确是通透逼人的。
望一眼也能觉出当中的灵性。
只可惜,白矜云尚未能知道如何驾驭此剑。拿在手中,也不过相当于一件普通的杀人利器而已。
“白大哥,他的武功深不可测…”耕烟的话未说完,慕容天晴已凌空跃起,双臂张开,衣襟随风起猎猎做响。这是崆峒派的,叠影十九式的第六式,浅水游龙。
这一招是虚招。
白矜云的剑法惯于实打实,虚实相对,原本已经落了下风,好在他的剑法精妙,移形换影之中,渐渐逼得慕容天晴不得不以君子剑法同他交涉。
可是,谁都能看出来,如此并非长久之计。
耕烟看着二人打得难分难解,正在焦急,突然觉得右肩一沉,像是被什么东西嵌住,紧接着一把冰凉的匕首抵着她的脖子。
“慕容天晴,你再动我就杀了她。”
场面豁然冷静。
废墟中的泥瓦,比尸横遍野更可怕。
“逝儿你做什么,快放开她!”
连白矜云也骤然变了脸。
逝儿道:“他不会让我杀了她的。对吗?”
慕容天晴冷笑道:“你大可试试看。”
逝儿也跟着笑:“你若不想看着自己心爱的女人死,让我们走,我们到了安全的地方,自然会放她。她也是我们的朋友,我可以保证,谁也伤不了她。不过,你也可以试试,看究竟你的动作快,还是我的刀快。为了活命,这也是逼不得已的。你若是不相信我会动手,那么,你可以用耕烟姑娘的命,来跟我赌这一把。如何?”
慕容天晴有瞬时的僵硬。
他,赌不起。
耕烟望着他,用一种尽量绝望尽量惊惧的眼神望着他,希望能用这样的眼神将他逼退。她并不责怪逝儿,相反,她觉得逝儿此举实在精妙。倘若看二人继续斗下去,白矜云不敌,谁也逃不掉。更何况,这男子的半点差池,必为她一生痛憾。只要能替他解围,莫说受人要挟,就算死,也心甘情愿了。
而白矜云和陆茗骏等人亦是看穿了慕容天晴此时内心的挣扎,没有再出声。缓缓的退到一边,准备抄小路离开。
谁知道,就在竹椅转动的刹那,逝儿手中的匕首豁然飞出,插进数米之外的岩石缝隙里。
耕烟尚未来得及弄清楚慕容天晴是如何做到,只听哇的一声,蓬勃的鲜血自逝儿的口中涌出,她整个人都从椅子上跌了下来。
墓碍(3)

“逝儿——”
众人大惊。
“我,没事。”逝儿勉强的笑笑,话音未落,却又再次瘫软下去。
鲜血仍是从嘴角和鼻孔里溢出,如涓涓的细流。
这一掌,是少林的伏虎拳,生猛的老虎亦吃不消,更莫说逝儿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她却还是很艰涩的笑,对白矜云说,放心,我没事。
白矜云的眼眶发红,倏地溢出泪水来。
逝儿颤抖着抬起手,抚上他的脸,一字一顿说道:“你能为我哭,也够了。”
他是她爱了一生,伴了一生,却一生也得不到的男子。
她是他欠了一生,毁了一生,却一生也忘不掉的女子。
就这样,情义两消散。
白矜云跪着,耕烟站着,陆茗骏与陆楚泠相互倚靠着,泣不成声。
逝儿的头安稳的枕着白矜云的膝盖,就像从前,她在他怀里仰面看天。天蓝云白。他们同床异梦。而今,再也回不去。
耕烟突然转过头来,冲着慕容天晴吼:“慕容天晴,你要么先杀了我,要么就让他们离开。”
慕容天晴也怔了,他从未见耕烟如此歇斯底里的模样。而后,他看着耕烟拔出插在石缝里的匕首,抵着自己的胸口。
“你当真,为了他?”
耕烟不说话。眸子里却尽是仇恨与坚决。
连慕容天晴也有些怕。
“好,我放你们走,可是下次,我不会再给你机会。”他指着耕烟恶狠狠的说道:“你是我的。我不会就此罢休。”
耕烟倏而一僵,然后瘫软在地。陆茗骏扶着她,她的眸子空洞而寒凉。
逝儿被葬在邙山脚下。清冷的墓碑。一抔黄土,一抔灰。
碑上刻着:爱妻逝儿之墓。
夫,白矜云。
耕烟看得心惊。
便是连一具木头也记载了,有些过往,将永远横亘在两人中间,永远回不去。
“逝儿姑娘,你安息吧。”
墓边的竹椅,空空荡荡。
离开邙山,在去往附近的小村庄的路上,冷不防的,杀出两个人来。年长的那个似受了很重的内伤,连走路也蹒跚。年轻的那个扶着她,神色尤为慌张。
赫然正是独天骄与百里霜。
却说当日,独天骄劫法场救下百里霜之后,原以为逃过了官兵的追捕,却不想,还有一直尾随其后的花锦娘。
又是一场浩荡荡的对决。
墓碍(4)

花锦娘是知道的。独天骄此前与慕容天晴过招,已损了不少的真气。这样大好的机会,她自然不可放过。
独天骄气急败坏,骂她趁人之危,非光明磊落的江湖正派所为。
花锦娘笑得花枝乱颤:“对付你这样的人,还需要分正邪么?况且,我几时说过,我到底是正派还是邪派了?”
独天骄心知硬拼是敌不过的,向百里霜递了眼色,两人便各自使诈,以暗器偷袭等手段,好不容易,才负伤逃走。
谁又会想到,昔日令江湖中人闻名丧胆的天衣教主,如今,狼狈得像一只过街的老鼠。
看见白矜云等人,稍微怔了怔,才慢慢的定下神来。
而白矜云看见百里霜,总要回想起在殇花岭的一幕,她的妩媚与温存,赫然如流水从心头划过。白矜云很是尴尬。
“霜儿,这小子跟那毒妇是一伙的,你替我杀了他。”独天骄吩咐道。
百里霜低头:“属下遵命。”
没有想到刚摆脱了一个慕容天晴,却又撞见这喜怒无常狠如蛇蝎的女人。
白矜云叮嘱耕烟等人退去一边,拔出了青鸾剑。
只是,战局尚未拉开,只听独天骄发出一阵痛苦的呻吟,哇啦一声,满口鲜血吐出。百里霜只好将聚在掌中的真气慌忙收回,奔到独天骄身边,听她在自己的耳边呢喃着说了几句话。然后,她站起来,转身对白矜云说道:“我们教主有话要对你说,你过来。”
“白大哥。不要过去。”
耕烟喊道。
白矜云察言观色,知道独天骄的痛苦并非乔装,而以她如今的情况,她连走路也吃力了,更别说与自己交手。于是,他抬手示意耕烟无须惊慌,款款的,朝着百里霜和独天骄走去。
“年轻人,你的武功底子不错。”独天骄咳嗽两声,吃力的说道。谁知,她原本干涸失神的眼睛突然变得凌厉,目光灼灼的,像要把人烧毁。白矜云心知不妙,左脚退开一步,却被百里霜一把制住腰间的几处大穴。
再看那独天骄,像骤然恢复了所有的功力一般,身体轻盈的跃了起来,然后如风筝般,在白矜云的头顶飘着。
耕烟等人大惊失色。
独天骄一掌劈在白矜云的天灵盖上,白矜云额上的青筋也爆出了,眼珠子似要掉出来,面容扭曲,神色极为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