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怕她,我真的怕她。
我晚上做噩梦,梦见她站在小拓的床头,影子被灯光投在墙上,开始是人的影子,后来就是狐狸的了。还梦见心心突然不见了,我找到她房里,看见她正守着口大锅捞骨头吃,我问心心在哪,她就笑着往汤锅里指。
怎么办,报警吗?我一个精神病人,谁会把我的报警当回事?报了警,又有谁会相信这事?
……
或者,逃走呢?
这狐狸精进了我家,我赶不走她,那我走行不行?带上大山、小拓、心心,只要家人还在,去哪不是家?
这份家业就不要了,有手有脚,从头再来呗,我们走得远远的,我就不信甩不掉她。
1997年12月19日/星期五/大雪
大山买到火车票了,周日晚上十点钟的。
他说,那天有个饭局,李双秀会和他一起去,饭局之后安排了唱K,他会途中找借口出来,直奔火车站。
而我,只需要在十点钟之前,翻窗离开屋子,带上小拓和心心,赶去火车站就行。
大家车站见。
——【林喜柔的日记,选摘】
【第七卷 】
第100章 ①
大年初三,由唐县。
相比前两天,街面上的人明显变多,聂九罗头戴红色的毛线帽,裹了件被子一样的过膝白羽绒,脚蹬一双加厚的羊绒毛靴,吊着条胳膊,拿了串冰糖葫芦,边吃边逛。
毛线帽是她来了?后现买的,她低估了北方的寒冷程度,裸着脑袋在风里走,头顶凉飕飕的,仿佛没长头发。
被子羽绒服是她自己的,因为里头穿得少,所以御寒全靠外套。
胳膊其实不用吊了,但她发现,不吊会有被挤撞到的风险,吊着就不一样了,走路有人让道,进店时,人群也一定会为她留出足够的空间——这种好处,一般可享受不到。
冰糖葫芦……
完全是逛街无聊,买来给嘴里添点滋味的。
她在等余蓉。
***
这一阵子,她可真是做了不少事儿。
那天,接到林伶的电话?后,她首先联系了邢深,请他安排人,马上把刘长喜和林伶换个地方——没错,你们是还没被林喜柔给看到,但既然她已经在县里出现了,万一呢?
理由也找得合适,说是林伶在他那打扰了挺久,为表感谢,邀请刘长喜外出度几天假,刘长喜百般推辞不过,收拾了行李,半喜半忧地出行了。
喜的是活了大半辈子,还没正儿八经出门旅过游呢,忧的是他的店面,暂时交给伙计管,也不知道靠不靠谱。
接着,她给在三亚晒太阳的老蔡打了电话。
你不是说大城市的监控调不了吗?那好,我现在调小县城的,你八面玲珑,小县城总能活动一下吧。
老蔡还真不含糊,在朋友圈里托三请四了一番,曲里拐弯的,还真把那天的视频给她搞来了,顺带吐槽了一把她的不务正业:“你一搞艺术的,怎么天天查监控呢?想转行啊?”
聂九罗先看刘长喜店面所在那条街道的监控,是有这么辆车,黑色奔驰,在门口停了约莫一分钟左右,接了外卖袋,就匆匆离开了。
她循着这条线往下看,这辆奔驰在县城西郊一带消失了,原因很简单:那一片是废败区域,没监控。
聂九罗在网上搜索由唐县的电子地图和卫星地图,惊讶地发现,城西有块地方叫老牛头岗,炎拓的父亲炎还山曾在那开过煤矿,九七年底的时候,煤矿转手,再后来,因为各种原因,被关停了。
由唐县,老牛头岗,炎还山的煤矿,炎拓会在那儿吗?
越想越有可能。
——林喜柔最早是在由唐县出现的,说那儿是她的原始窝点一点都不过分。
——年三十的下午,熊黑在街边店打包了一份饺子,车后座上还坐着林喜柔。这饺子是给谁打包的?林喜柔这种长年养尊处优的,年夜饭不至于只吃顿外卖这么寒碜,要说是熊黑想吃,完全可以堂吃啊,何必急急忙忙打包了带走呢?
——从后续的监控上可以看到,约莫一个半小时后,那辆黑色奔驰重又出现,循着原路,离开了由唐县。
老牛头岗一带,一定有玄虚。
炎拓或许在那,或许不在,但在或不在,都值得去一看:在的话最好,即便不在,去了也一定不会空回。
由于不清楚老牛头岗到底是个什么情况,考虑再三,还是决定先低调打探。
聂九罗再次给邢深打了电话,朝他借个人手:别说她现在有条胳膊使不上力,就算身体无恙,独自前去也是危险的。
有个人从旁帮衬,会稳妥点。
邢深听说了她的打算?后,沉默了好一会:“阿罗,你一贯是不露面的。这种打探的事,要么我派人去吧。”
聂九罗不同意,这么久了,好不容易才有了这么点线索,交给别人做,万一做坏了,她找谁哭去?重要的事情,还是放自己手上做吧,成败都是自己,不尤人。
邢深其实挺想自己去的,但蒋百川不在,他是坐镇的,不便东奔西跑,而且,他都闻不到枭味了,去了干什么呢。
于是定了余蓉,一来她是鬼手,见疯刀不算突兀;二来余蓉身手也还不错,真出状况,能帮得上忙。
电话里,聂九罗还拜托了邢深一件事。
林伶被领养得早,记不清乡关何处,但现在凭空冒出个李二狗,事情就好办了:刘长喜记得李二狗的籍贯,能具体到乡,她请邢深安排两个人去打听一下,李二狗家里还有些什么人,林伶跟他,又是什么关系。
安排好一切?后,她就收拾好装备、直奔由唐来了,走之前,还专门检查了一下陈福的情况,以免家里没人、陈福突然复活,给她搞出不必要的麻烦事。
事实证明,完全不用担心:陈福大概是因为上次复活之后,很快又被“杀死”,没来得及补充营养,这第二次恢复,比第一次要慢很多,而且,整个人干瘪萎缩,枯瘦了不少。
***
冰糖葫芦啃了一半的时候,手机响了。
接起来,那头是余蓉:“我到了,你哪?”
聂九罗看了眼周遭,觉得实在没什么显眼的地标,于是把酒店的名字报给她:“我这就回去,咱们酒店门口见吧。”
……
十分钟?后,聂九罗走进酒店所在的那条街,远远地,就看到门口停了辆红车。
由唐不是什么旅游景点,春节期间,酒店的生意可谓清淡。
应该就是这辆车了,聂九罗径直走过去。
车里,余蓉透过车侧的后视镜,也看到她了,但没当回事:她觉得,这应该不是聂二,搞什么,一身白,戴个小红帽,手里还拎一串糖葫芦。
疯刀,就算不是耍着大刀一路过来,也总该有点“杀气”吧。
卧槽,小红帽径直走过来了,还站在驾驶座这一侧的窗边了。
站着不走,总不见得是要讨钱吧,余蓉不得不抬起头,隔着半开的车窗看她:“就你?”
聂九罗:“就我。”
她看了眼车内,又示意楼上:“我上去拿装备包,很快,你等一下。”
余蓉目送她走远,嘴角不觉扯了一下。
就她?
没点疯的气质,还“疯刀”呢。
***
余蓉倒是很符合聂九罗对“鬼手”的想象:驯兽师嘛,就该是这副模样的,脑袋上那条蜥蜴也够味——她是舍不得自己那一头长发,但凡她天生秃顶无可弥补,她也纹个劲烈张狂的。
她拎了装备包下来,包扔进后座,自己坐了副驾:“我给你指路,有条路线,沿路监控最少,是通到老牛头岗后面的,我们从后坡绕上去。”
余蓉问了句:“要下矿?”
“可能得下,我也上午才到,还没实地看过。”
余蓉开动车子:“这不像你啊,我听说,聂二从不关心别人的事。”
聂九罗说:“没错啊,我现在忙的,也不是别人的事啊。”
余蓉:“那是自己人?我们跟你不是自己人,他是?”
聂九罗笑笑:“那要看怎么定义‘自己人’了,他知道我生日、星座、吃菜的口味,你们呢?这里往右。”
余蓉车子右拐,同时点了点头:“那确实,他跟你是自己人。”
顿了顿又说:“李二狗那头的事,我们已经问到了。”
聂九罗有点意外:“这么快?”
“知道籍贯、知道名字,又知道二十多年前去矿上打工失踪了,这样的人,乡里没多少,年轻人不清楚,多问几个老人就问出来了。”
也对,聂九罗问了句:“林伶跟李二狗,应该是兄妹关系吧?”
这两人的关系,要么是父女,要么是兄妹,聂九罗觉得是兄妹关系的可能性更大:李二狗九二年就失踪了,林伶的出生却至少在九五年之后,是父女的话,除非李二狗当时玩的是假失踪。
余蓉的回答肯定了这一点:“没错,是兄妹。不过,不是你想的那样的。”
兄妹还能有什么样的?聂九罗莫名。
余蓉目视前方,并不看她:“你是觉得李二狗死了?后,老两口又生了个女儿,对吧?”
对啊,聂九罗觉得好笑:“当然是在他?后生的,总不会生在他前头吧。”
余蓉说:“李二狗他爸好赌,他妈又是个嫌贫爱富的,李二狗十多岁的时候,这两人就已经各过各的了。后来,李二狗失踪了,这两人一合计,可以去矿上敲一笔,于是暂时捐弃前嫌,扮演成恩爱夫妻、慈父慈母,为儿子讨说法去了。”
“可炎还山是多精的人啊,哪能被两乡下人给糊弄了?闹到后来,当众把李二狗偷钱的事抖了出来,还怀疑他爸妈也是合谋,夫妻俩怕事,灰溜溜地回乡了。”
“回乡之后,还跟从前一样,各过各的,可突然有一天,乡党们发现,这俩搬到一起过日子了。”
聂九罗觉得余蓉不会无缘无故讲故事,是以静静听着,并不打断。
果然。
“后来有传言说,城里有个人,给了这夫妻俩一笔订金,让他们趁着身体还行,再生一个,说是不论男女,只要生下来、养活了,都要。不拘数量,一个两个照单全收。唯一的条件是,过手的时候要做鉴定,必须是这俩的,不能是外头随便搞了来应付差事的。”
聂九罗想笑,没笑出来。
“不知道具体谈的是多少钱,反正肯定不少,以至于这两个早就分开过活的,又和和美美住到了一起。”
“林伶应该就是合格交付的第一个,有了这第一个,好日子就来了。”
聂九罗心头猛跳,脱口问了句:“还有第二个?”
路口亮红灯了,余蓉停下车子,转头向着聂九罗一笑:“是不是觉得很有意思?原先我们以为,只是去打听一下亲属关系就得了,没想到啊,打听出一个巨曲折的故事。”
“没错,还有第二个。林伶交出去?后不久,那女的又怀孕了。”
“但她没跟人讲,她觉得,钱分得不公平,不应该平分,男的只出那么一点力,她却要怀胎十月,生孩子时又过一遭鬼门关,太亏了。所以这第二个,她不想跟男人分,想自己全拿。”
聂九罗如听天方夜谭,直到车子开动了,才反应过来余蓉等着她指路:“那个……继续往前,到尽头大转弯。”
“她就偷跑出去,想去城里找金主单聊,哪知道被男的给发现了,男的觉得委屈极了,心说人指明了必须是‘我俩’的,这种事,你一个人使劲也做不来啊,于是堵去了车站。”
“在车站拉扯起来,话都说得很难听,男的一时气急,拿刀把女的捅了,捅完了才知道害怕,逃跑时慌不择路,叫车给轧了。一家四口,不对,加上这还没生的,一家五口,到头来就活了林伶一个。其实细想想,她也算是个有福气的,这世上,本来没她的,硬生生有了。”
“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所以我说,林伶跟李二狗是兄妹,但不是你想的那样的。”
***
故事讲完,余蓉不再说话,专注开车,聂九罗也不说话,只必要时给余蓉指个路。
渐渐出城了,由唐的西郊是真的挺荒凉,而且是那种人迹溃散之后的荒凉,房子、厂子、车子,都是废弃的。
想想也是荒唐,同样是土地,有些地方寸土寸金,开发商为了拿不大的一块都要争破头,而另外一些地方,土地连垃圾还不如,垃圾还有人收呢。
老牛头岗遥遥在望,名字里带了个“岗”,其实跟山岗关系不大,只是片坡地罢了。
车子从岗后一路驶上去,沿路悄悄静静,别说人了,连条狗都没见着。荒郊的太阳落得好像比城里的快,出城的时候,阳光明明正炽,但到了这儿,日光就浅了,也凉了。
末了,车子停在了矿场的正门口。
通往场院的铁门是关着的,还落了锁,铁门高处支棱着几个标语铁贴牌,分别是“高”、“班”、“家”三个字。
很容易让人想起十几二十年前最风靡的那句厂区标语。
——高高兴兴上班,平平安安回家。
两人坐在车里不动,连呼吸都放得轻浅,过了会,余蓉低声说了句:“聂二,这岗子上真没人吗,你说,会不会有人正躲在暗处,瞧着咱们这车的动静呢?”
有这可能。
聂九罗侧身向后,把自己的装备包拎了过来,哗啦一声拉开包链。
余蓉盯着包内看,她临出发时,从邢深那支了一把枪,但说真的,听说对方都是微冲的配置,真对上的话,一把枪好像也顶不了什么事。
她期待着,聂九罗能从包里拿出点更绝的。
聂九罗掏出一根带三角支架的自拍杆,用力一抽,把杆身抽到了近一米长。
余蓉莫名:“你干什么?”
聂九罗嫣然一笑:“我来搞直播啊,探矿,如果有人盯着咱们,就出来阻止我呗。”
说完打开车门,一矮身就下去了。
余蓉盯着她的背影看。
这小红帽有点意思,有点“疯刀”那味了。
后车厢里传来窸窣的碎响,余蓉咳嗽了两声,那声响立时又偃息了。
第101章 ②
余蓉正准备下车,聂九罗又折了回来,从装备袋里取出两个独立包装的口罩,自己戴了一个,另一个递给她。
余蓉接得莫名其妙:“干嘛?”
聂九罗说:“咱们是不是都遮一下比较好?尤其是你,这么有特征,太好认了,你把帽子戴上呗。”
余蓉捏起帆布棉服的秃衣领给她看:“我这衣服不带帽子。”
聂九罗揪下头上的毛线帽:“给你。”
小红帽?顶上还顶了个毛球?开什么玩笑?
余蓉说:“你看我像戴这玩意儿的人吗?”
聂九罗不让步:“要么你找个塑料袋把头包上,就你脑袋上这条蜥蜴,林喜柔的人不看脸都知道你是谁。”
余蓉看看她,又看看帽子,没接,然后打开手套箱,从里头掏出一个团起的塑料袋,抖了抖手甩开,慢条斯理地套到了脑袋上,塑料袋的两提手恰在脑后打了个结。
也行吧,聂九罗又把毛线帽戴回头上:只要达到目的就好,至于是个什么形式,她无所谓。
反正顶塑料袋的,又不是她。
***
很快,聂九罗就在铁门口拉开了准备直播的架势:自拍杆的脚架打开、稳稳立地,手机就位,人面对着镜头,时而走近,时而退远,寻找着最佳角度和方位。
余蓉立在边上,斜乜了眼看她,越看越不耐烦,岗子上风不小,她包头的塑料袋被风吹得哗啦响,活像顶了个风箱。
聂九罗清了清嗓子:“今天呢,带大家来看的是一座废弃了的煤矿,就是我身后的这个……”
边说还边侧了身。
余蓉槽多无口:“反正是假的,你意思意思得了呗,有人来你再装啊,没人你在这播给我看呢?”
聂九罗皱了皱眉,“直播”暂停,大步向余蓉过来。
余蓉可不怕她:“说了是来给你帮忙,能不能利索点?”
聂九罗:“你在这站了有一会了,有没有发现,铁栅栏门是旧的、上锈的,但挂锁没那么旧?非但不旧,连灰尘都没落?”
余蓉一愣,随即看向挂锁。
还真的。
“你也怀疑这岗上有眼睛盯着咱们,那是不是现在就得入戏?真有人守着这,看到有人直播,一定会过来撵,咱们是不是既能钓出人来、又能全身而退?等人来了再装,谁信你是真直播的?”
余蓉没词了,顿了顿,做了个手势,示意聂九罗继续播。
***
正门口这段“播”完,岗子周遭依旧静悄悄的。
是真没人吗?
余蓉不太确定,她建议聂九罗再翻个铁门:一来很多直播里都这么搞,探矿不翻墙,显得不真实;二来嘛,站得高,位置也更明显——如果这都没人来拦,那只能说明,这附近真没人。
聂九罗没意见,不过她一条胳膊不方便,这环节,就由余蓉顶上。
余蓉依着她的吩咐,边爬边跟“镜头”打招呼,总之就是:任你各个方向窥视,这儿就是两个二傻子在搞直播。
铁门翻得很顺利,余蓉扶着“班”字铁牌,跨过栅栏最高处,整个人如铁门上立起的一杆旗,占据了整个老牛头岗的制高点。
她居高临下,四面观望了一会,低头招呼聂九罗:“都做到这份上了,可能是真没人。你开锁吧,我在上头把风。”
聂九罗自拍杆一扔,去到车边,把自己的装备袋拎了过来,从里头取出手动开锁枪,不到半分钟,就把这道大门锁给打开了。
余蓉从铁门上跳下来,把车子开进场院靠里的位置,聂九罗则关了大门,照旧把门锁给挂上——这样,从外头看来,这场院还是门户紧闭的模样,不走近了看,不会知道里头已经进了人了。
两人兵分两路,分别把矿场里的办公室、宿舍、厨房、食堂给搜找了一遍。
其实没什么可搜的,所有的房子都已经搬空了,窗玻璃也没几块囫囵的,遗留下来的,无非是一些破凳烂椅,聂九罗在办公室的墙上,还看到了几张被撕过的、褪色的奖状,上头或书“十佳”、或印“先进”,虚弱地证明着这片废墟一样的死寂所在,也曾经人气十足地风光过。
最后,两人在通往矿坑的甬道里碰头。
甬道的尽头处,装了扇铁门,和大门口的铁门一样:铁门是旧的、锈迹斑斑,但挂锁却相对干净。
余蓉拈起挂锁看:“锁在外头,说明没法从里头开门。这里头,要么关着人,要么藏着东西。不过,要真是这样,怎么会用这么普通的挂锁呢?”
聂九罗一颗心砰砰跳,她舔了舔嘴唇:“先打开看看再说吧。”
***
铁门打开,一股混合着土腥味和霉湿气的怪异味道扑面而来。
亏得戴了口罩,余蓉拿手在靠近口鼻的地方扇了扇,定睛朝里看去。
太黑了,煤矿里都这德性,即便是白天,也只进矿口那十几步路有光,再往里,就要靠矿灯了。
聂九罗从装备袋里取了只手电给余蓉,自己也打了一只,小心地往里走。
一切都正常。
看到了几条歪倒的长条板凳,应该是旷工下矿前或者上来之后坐着休息用的。
看到了老式的铝制军用水壶,下矿的人得喝水,多半是带水用的。
看到了安全帽、铁锨、镐头,正常,都正常,是理应出现在矿里的东西。
再往下走,没路了。
聂九罗倒吸一口凉气。
眼前是个深洞,洞口约莫有小半个篮球场那么大,洞沿边立着几根歪斜的杆子,也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杆头都用麻袋包裹了起来。
站在边沿处往下看,黑洞洞的,也不知道有多深,扔了块小石子下去,隔了会才听到声响。
这就……没了?
聂九罗站在洞沿上,脑子里嗡嗡的。
余蓉则绕着洞沿走了一圈:“这种煤矿,坑道是在底下吧?我看电视里,应该有那种升降机才对。聂二,找岔了吧,炎拓要真在这,我看是被扔下去的。”
聂九罗心头一颤,反击似地回了句:“不会,林喜柔还带饺子来了。”
余蓉想了想:“年三十嘛,最后一餐,不让他见到新年的太阳,吃完饺子,啪一声,就推下去了。”
聂九罗抬眼看她:“你要是不会说话,就少说。”
余蓉笑笑,习惯性地去撸脑袋,哪知撸了一手的塑料袋。
她说:“话可能不好听,但实在。总好过自欺欺人吧。”
说完,在洞沿边坐下,两条腿空垂,伸手掏出一支烟。
不过顿了会,又放回去了。这儿可是煤矿,她怕一打火,把自己打出个三长两短来。
聂九罗站着不动,一只手死攥着手电筒,攥得指节泛白。
真特么活见鬼了,让余蓉这么一说,她也觉得这故事,相当的逻辑自洽。
——那天,长喜叔看见的那辆黑色奔驰,熊黑是司机,林喜柔坐了后座,而炎拓,就被关在后车厢里。他们打包了一份断头饺子,把炎拓带到这里,看着他吃完之后,把人推了下去。
至于为什么选年三十这天……
为了有点仪式感、辞旧迎新?
这什么乱七八糟的,聂九罗用力晃了晃脑袋,想把这些怪诞的念头给晃出去。
想验证的话,其实也容易。
聂九罗重又看向洞内:“照你这么说,炎拓的尸体就在下头了?”
余蓉看了她一眼:“你不会是想下去看看吧?”
聂九罗反问她:“不看怎么能确定呢。”
余蓉垂头看了看黑漆漆的洞内:“我劝你别。”
“首先,你知道这洞底下有什么?缠头军这么多年,几次走青壤,也只找到一个蚂蚱,林喜柔却能安排那么多地枭转化成人,这说明必然有一处枭窝,为她源源不断地提供地枭。”
她伸出手指,往洞内点了点:“这下头,可能就是呢?所以难怪门上的锁那么好开,她根本不怕人误入。”
“其次,咱们就两人。地面上得有人守着,那就意味着只有一个人能下洞。我是肯定不会下,下头是我爹我都未必去冒这个险,何况是炎拓?我跟他又不熟。你下的话,你也不看看自己的情况,就你这胳膊,翻铁门你都不愿意翻,你还下洞?”
“第三,即便你能下,要怎么下?别说升降梯了,这儿连个绳梯都没有,你飞下去啊?”
“所以啊聂二,看你像个头脑清楚的,听人一句劝,别一时冲动。咱们先回去,多带点人手、备齐了装备,再来冒险不迟。”
聂九罗没吭声。
余蓉的话句句在理,但是,她就是挪不动步子。
顿了会,她低声说了句:“我想看一下。”
余蓉看她:“看什么?”
“看他的尸体是不是就在下头。”
余蓉无奈地笑了笑:“图什么?”
“图个死心。”
他死了,她也就死心了,用不着牵肠挂肚,用不着夜半惊醒时、非开门出来看一眼,也用不着手头正做着事、忽然晃神。
反正就是要看一眼。
她喃喃说了句:“来都来了,也不差看这一眼了。”
余蓉也不好再说什么:“那你要怎么看?”
聂九罗沉默了一会,说了句:“你稍等一下,我出去打个电话。”
***
十分钟后,聂九罗回来了。
她给刘长喜打了个电话。
刘长喜跟她说,洞沿上立的那些杆儿其实是滑轮,麻袋包着的,就是滑轮头了:为了节省成本,炎还山的煤矿没有装升降梯,当年的旷工也没什么劳动保障概念,只要有钱挣,脑袋往裤腰带上一拴就下矿——他们都是坐着“猴袋”上下的。
聂九罗用刀子划开包着滑轮头的麻袋,这种塑料制麻袋,没什么腐烂之说,这么多年多去,韧度依然不减。
她选了两个相对完好的叠在一起增加承重,依着刘长喜教的,在底下剪了两个口子以方便“乘坐”。
绳索之类的装备袋里都有,更换进滑轮就行。
一切准备就绪,聂九罗向余蓉说了自己的计划:“你在上头,帮助我上下。拽一下绳是停,两下继续往下放,三下就是往上拉。我就是去看一眼,下头到底有没有他的尸体——你放心,都不用下到底,到了差不多的地方,手电往下照一照,就全清楚了。”
听上去颇具可行性,考虑到她那条胳膊,余蓉几乎想提议自己代她下去确认,但看看麻袋,又看看自己的身板,终于还是咽下了没说。
还是让轻量级选手下吧。
聂九罗换了靴子,又脱下臃肿的羽绒服。
原来她羽绒服下头,穿的就是高弹性覆软甲的装备服,这一身是够带劲的,不过因为头上戴了顶小红帽,忽地就多出点柔软和俏皮来。
余蓉帮着她坐进猴袋,又掏出枪来给她,聂九罗想了想,没要:“我枪法不如刀法好,拿着用场不大。再说了,你在上头也需要,万一来人了呢?”
也对,余蓉把枪插回后腰,一点点拽放绳索,聂九罗也是生平第一遭坐“猴袋”,虽然刘长喜一再跟她保证,说猴袋非常安全,但两层麻袋而已,谁坐谁知道,她进去了之后,身子尽量蜷缩,动都不敢乱动一下。
滑轮吱吱呀呀,绳子摇摇晃晃,就在那顶小红帽行将没入洞沿之下时,余蓉忽然想起了什么,手上一停,问她:“你说他是自己人,冒昧问一下,‘自己’到什么程度了?”
聂九罗的声音飘上来:“其实就是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