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九罗把纸条递给他:“你有手,帮我打个结。”

  炎拓莫名其妙:“打结,绳结?那纸条不是扯坏了吗?”

  聂九罗差点被他气乐了:“你就不能小心点?轻轻打个结,把折痕压平的那种,还有啊,别从中间打结,从这里,对,靠边这里开始。”

  炎拓依言开折,折了两下过后,就知道她要干什么了——他见过,上学的时候,班上很多女孩爱折这个,幸运星,兴致浓时一瓶一瓶地折,送这个送那个的,风头过去,又一瓶一瓶地扔。

  很快折好了,五个边角往里捏,捏成一颗胖嘟嘟的小星星。

  聂九罗从他手里接过来,往上一抛,然后伸手接住,又递回给他,指了指靠墙的一个旧式双开门大立柜:“喏,帮我从右边门上那个门神嘴里投进去,右边的,别投错了。”

  炎拓依言过去投了,到底没忍住,回头看她:“抛起来落下,这是什么意思?”

  “代表一天过去了啊,这一天的事落幕了。”

  还能这样,真是好有仪式感的一个人,炎拓指门神郁垒的嘴巴:“投进去呢,代表你的一天被吞噬了?”

  聂九罗真是没见过这么差的举一反三:“代表门神帮我守着!”

  炎拓似懂非懂:“能打开柜门看看吗?”

  聂九罗挥了挥手,那意思是“你随意”。

  炎拓打开柜门。

  居然有两大玻璃缸的星星,玻璃缸应该是根据柜子尺寸定制的,敞口,方便上头落星,左边的全满,右边的半满,再仔细看,边沿处还有标签,写了时间跨度。

  聂九罗说:“我的祖上是巴山猎,巴山猎的习俗叫‘见者有份’,你既然看到了,同意你捞一个看看。”

  炎拓犹豫了一下:“这不好吧,都是你的隐私。”

  聂九罗想了想:“当然我先拆,你可以看的话,再给你看。”

  那就行,炎拓左右看看,在左边“20022012”那只玻璃缸的深处捞起一个,缩回手时,两边的星星哗啦啦向内填满,感觉很奇妙。

  他把星星递给聂九罗,那是颗白色的星星,纸质已经有些泛黄。

  聂九罗用一只手仔细拆开,扫了一眼之后,把拆开的纸条推向他。

  炎拓拿起来看,这张纸条上记了两件事。

  ——捏的泥人拿奖了,奖金五百。划了色鬼老头的车,他活该。2011.10.18

  聂九罗说:“那个时候,市里组织迎国庆的活动,艺术组有画画的、书法的,还有工艺品,我捏了泥人,拿了奖,评委老师还说我有天分,让我认真考虑这一行,说必成大器。”

  说到这儿,她有些感慨,忍不住看满屋高高低低的作品:“大器”不敢说,还是成了点“小器”的,能用一技之长养活自己,是很有成就感的事。

  炎拓:“这个老头……”

  “是兴趣班的老头,教初级雕塑的,真恶心,纠正你手型的时候,总是有意无意,蹭你一下,摸你一下,不止是我,我打听了一下,被他占过便宜的女生不少。我就去地下车库等他,看到他过来,拿起钥匙就划车,划得他脸都白了。”

  炎拓愣了一下:“当时地下车库有人吗?”

  “没有,刚好没人。”

  炎拓真替她后怕:“那你怎么敢的?你当时才多大?”

  聂九罗无所谓:“我当时身上已经有点功夫了,不过就算没有,我也不怕他。我跟他说,要么你自己去修车,要么抓我去派出所,我会跟民警叔叔说,是你想对我不轨,我反抗的时候划到的,我这么小,又这么可怜,你看民警会相信谁……你是没看到他脸色,跟猪肝似的。”

  炎拓苦笑:“你真是,哪来这么多想法。”

  他依着折痕,把那颗白色的星星又折起来。

  聂九罗看着他折星:“因为普通的小孩儿,受了欺负,第一时间会找父母撑腰嘛,那你又没有,当然要早做准备。”

  她从十多岁开始,每次看到听到一些受害的事,都要设想一下,这要是我,该怎么办,该怎么保护自己,又怎么漂亮且不屑地报复回去。不管是骚扰还是其他,她都有招,见招拆招。

  划车?呵呵,小手段而已,她还没出大招呢,那老头太怂,一招趴了。

  她抽了张长纸条给炎拓:“有没有兴趣学我,也记点什么?等你老了,闲着没事的时候,翻一翻,挺有意思的,还能锻炼记忆力、对抗老年痴呆呢。”

  炎拓啼笑皆非,他接过纸条,随意绕在手指上:“我明早就回去了。”

  聂九罗一怔,过了好一会儿才说:“这么快啊。”

  再一想,也正常,炎拓又不是来旅游的:今晚,如果不是她说留客,他可能会连面都不吃,就连夜赶回去吧。

  炎拓说:“就麻烦你,尽快想办法帮我联系邢深。以后,如果有机会的话,我再来向你借刀。”

  如果有机会的话。

  如果一切顺利,他能来借刀的话。

  聂九罗笑笑,说:“好啊。”

  炎拓也笑,其实私心里,真希望是她,能和他一起继续接下来的种种,可又不希望是她:人家又没有家仇,没有血恨,凭什么把她拉进这么危险龌龊的事里来呢。

  他说:“累了一天了,你早点睡吧。”

  ***

  回到客房,炎拓没开灯——因为卢姐已经睡下了,小院的灯也只留了檐下的一盏,把白梅的枝影映在了他的窗户上。

  他一开灯,这影画就没了。

  炎拓展开手里的纸条,纸条是淡金色的,在暗里泛微微的亮。

  他拈过桌上的笔。

  写些什么呢?

  炎拓坐了很久,才就着微光写下一句:梅花开得真好。

  写完了,轻轻打开窗,从最近的梢头撷下一朵小而单薄的,打进纸条的结里,慢慢折成了星。

  梅花开得真好。

  希望这小院,永远平静吧。

  再见阿罗。

第80章 ①⑨

  时近夜半,一辆灰白色的SUV,慢慢驶进石河县大李坑乡的芦苇荡。

  车灯雪亮,一人多高、顶着白穗的禾草在光柱里不断摇曳。

  车后座上,歪靠着一身酒气的阿鹏:昨儿他就接到熊黑的通知了,也拿到了人和车的照片,被要求在这一带的乡村路道“一米一米,地毯式搜寻”。

  阿鹏喜欢这种活儿,可以额外申请到加班费,加班费对上一个价,对下又一个价,差额全进了自己的腰包。

  所以他格外卖力,敦促大家务必用心,还表示发现有效线索者可以拿双倍,把“工作”布置得头头是道之后,小弟们四面忙活,他该打牌打牌、该喝酒喝酒——这是他一贯推崇的“领导的智慧”。

  今晚喝得有点多,头几通电话打来的时候,他醉得像滩泥、全错过了,醒了之后回拨、才知道有情况,赶紧叫上人往这头来。

  芦苇荡里,早有人迎上来,晃着手电给车子带路。

  车子颠颠簸簸、忽高忽低地行了一段之后,在几间半塌的土屋前停了下来。

  阿鹏一下车,就问负责这一片的老四:“发现人了?”

  目标是两个人、一台车,这儿不像能藏得下车,那是……埋了人?

  老四先指那几间土屋:“鹏哥,我们打听过了,这几间土屋,之前破是破,但没倒成这样,这屋啊,是被车撞倒的。”

  所以呢?阿鹏没听明白。

  老四引着他往前走:“鹏哥,这边,你再看这间砖头房。”

  阿鹏是在农村长大的,一眼就认出,这是间机井房。

  老四把手电光调到最强,递给阿鹏:“鹏哥,你自己看吧,往墙面上照。”

  阿鹏依言抬起手电。

  墙面上……

  也就是普通墙面啊,上头还用红漆漆了“水利”两个字,就是年代久远,油漆已经斑驳脱落了大半。

  又过了会,阿鹏看出端倪来了。

  弹孔。

  砖墙上有弹孔,有些是洞穿,有些没打透。

  阿鹏这一下吃惊不小:“这尼玛……发生过枪战啊?”

  老四说:“那几间土屋肯定也遭了枪,我们怀疑,是有人清理过现场,直接开车把土墙撞塌了,一塌,可不就看不出来了吗。”

  但是砖墙没法撞,硬撞的话,指不定车毁人亡。

  所以这痕迹保留下来了。

  阿鹏吞了口唾沫:“还发现什么了吗?”

  老四把他往屋里引。

  一进屋,阿鹏就看到了角落处两堆被挪移开的废木板,以及木板之间露出的一口机井。

  他走到机井口上,身子下意识后仰,脑袋却尽量往前探:一般人看井都这样,怕掉下去,所以身子往后,想看清楚,因此脑袋向前。

  看不见,太深了,井口挺窄,凑近了,能闻见一股淡淡的霉腐味。

  阿鹏拿手在鼻子周围扇了扇味:“怎么说?”

  老四:“这口井少说也四十多米深,鹏哥,别人我不敢说啊,要是我干了点什么,想毁尸灭迹,一准往井里扔。”

  还真的,阿鹏想想都觉得瘆得慌,他退后几步:“掏出什么了吗?”

  老四翻白眼:“掏?你也不看那井多深,一般都得请专业洗井的人来。鹏哥,这事得你做决定,因为咱现在不能确定这里发生的事跟咱们要找的人有关,顶多是怀疑。你说一声掏,咱们就租家伙开干,但这不是小工程,得花一笔。”

  花一笔,那就是说,又能申请经费、经手刮一层了?

  阿鹏眼一瞪:“掏啊,公司家大业大的,还缺这点钱吗?你们只管干,我去跟熊哥说。”

  ***

  阿鹏这通夜半打来的紧急电话,熊黑没能立刻收到。

  因为他在农场的地下二层,地下就是这点不好,信号太差。

  不止他在,林喜柔、李月英、冯蜜,还有杨正,都在。

  这间房是地下二层最重要的一间,除了刚建成的时候敞过几天门,那之后,从早到晚、一年到头,从来都是重门深锁,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什么金库重地。

  但这屋里其实很简陋,几乎看不出现代装饰的痕迹,说是八九十年代的房间也不为过:水泥地坪,中央处露着一大片正圆形的原生土,上头支着一个拱形的、迷你塑料大棚,水泥地坪到塑料大棚之间,有红砖铺成的步道——步道不是直来直去的,每一道都旋曲蜿蜒,从高处看,像太阳的烈焰内卷。

  墙上,贴着两张很破的画。

  一张是黑白年画,鲤鱼跃农门,白浪间涌出几尾大鱼,高处白云朵朵,簇拥着巍峨重楼,门楣上书了“龙门”两个大字。

  一张是夸父逐日,古早年代的用色搭配风格,半天上一轮火红炽焰,长发浓髯的巨人仰头抬手,似要一把将太阳攫取入怀。

  往常,那个迷你塑料大棚总是覆盖得严严实实,像是害怕地下无端起风、把里头的娇贵玩意儿吹出个头痛脑热,但现在,大棚连着支架翻倒在了一边。

  微湿的土壤里,蠕动着一个“东西”。

  这东西打眼看是个人形,但裸着的身体上,一大块一大块,有些是正常肤色,有些却是黑褐色,而且正在“凹凸不平”,皮肤上鼓起又凹下,看起来极其瘆人。

  至于本该是“人头”的地方,已经开始干瘪了,以至于一双眼睛被衬得极大,眼白处正慢慢充血,血色越来越浓,到末了,几乎和瞳孔同色。

  但它还有气,还在大口大口地呼吸。

  林喜柔面无表情,盯着它看了好一会儿,又环视了一圈在场诸人,忽然神经质似地笑起来:“大家说,是怎么回事啊?”

  没人应声。

  林喜柔脸色渐渐沉下来:“都哑巴了,说啊!熊黑,你说!”

  熊黑心叫倒霉,真是好事轮不到他,破事就点他名。

  他硬着头皮发言:“按理说……不应该这样,近几次我们都控制得挺好的,可能是,哪里没注意到,出了疏忽吧。”

  林喜柔看李月英:“李姐,你说呢?”

  李月英一直拿手帕捂着口鼻,一副受不了这屋里滞闷气味的模样:“我说不清楚,我又没操作过这一套,没做成,就是运气不好吧。”

  冯蜜乜了她一眼,很是不屑地撇了撇嘴。

  林喜柔冷笑:“运气不好?018号本来应该是狗牙,这狗东西,自己不争气,废了。我心说没关系,就由新的补上。这一个之前一直很好,谁知道临门一脚,成了这个狗样子!”

  她咬牙切齿:“018是受了诅咒吗?左一个不成,右一个也不成?”

  杨正叹了口气:“林姐,这种事谁都不想的,我们的成功率确实也不高,只有三分之二……”

  林喜柔打断他:“没错,1到18号,废了六个,老天不赏饭,咱们没法跟天斗。但这次,责任可不能推给老天,熊黑,把它翻过来。”

  熊黑是听林喜柔使唤听惯了的,不及细想,大踏步过去,伸手掰住018号的肩头就翻,冯蜜和杨正听出她话里有话,俱是微微一怔。

  李月英垂下眼帘,捂着手帕,轻轻咳嗽了两声。

  这人身体翻转过后,背脊朝上,能看到背上密密麻麻,无数淡褐色的点,但同时又有几处不是褐点,而是垂着玉米须般的、淡褐色的细丝。

  林喜柔看杨正:“没记错的话,你在昆明,是种花的?”

  杨正嗯了一声:“我脑子笨,只能干点力气活。昆明是鲜花大省,伺弄花草的多,我在一个花卉基地找了份工,专事养花种草。”

  林喜柔:“那我想问你,植株伤了根,会怎么样?”

  杨正心里一凛:“根是源头,供养上头的枝叶花,根伤了,上头的植株也就败了。”

  林喜柔:“伤了部分的根呢?”

  杨正:“这要看情况,有时候,部分的根,对应着地面上部分植株。植株可能会死一半、活一半。”

  林喜柔感喟似地说了句:“是啊,伤了部分的根,植株还可能死一半、活一半。但人不行啊,你听说过人死一半、活一半吗?人这玩意儿多娇贵啊,有时候,死了一两个脏器,一条命都没了。”

  “李姐是没操作过这一套,但我操作过,1到18号,我每一个都跟了,没人比我更熟悉这里头的道道。”

  她边说边顺着最近的那条红砖道走到018号身边,示意他背上淡褐色的点。

  “这叫脱根,根系正常而又顺利地断开,断开的根须带着仅剩的养分,慢慢缩回身体里,愈合得很完美,连疤都不会有,再养些日子,就跟正常的皮肤一模一样了。”

  又抬起脚尖,蹭动一缕玉米须样的细丝:“这不叫脱根,这是被人为破坏拈断,所以才没法缩回来,死了一样挂在这儿。这间屋子,能进来的人不多,谁干的,主动站出来,给自己留点脸。”

  冯蜜愕然,不由瞥向李月英。

  不止冯蜜,渐渐的,熊黑、杨正,也都看向她了。

  如果只是一个人看,李月英或许还能无视,这么多人一起,她就不得不发声了。

  她抬起眼,逐一冷冷回视回去:“什么意思?都看我,这是怀疑是我做的了?因为她命不好,摊上个废血囊,二代又没了指望,所以心理扭曲,也不想别人好,是吧?”

  林喜柔笑了笑,转身面向她:“李姐,你有没有私下里进过这间屋子?”

  李月英淡淡回了句:“没有,只大家一起的时候来过。”

  林喜柔:“李姐,你该知道,这地下二层有监控的。”

  李月英不屑地笑:“那去查啊,捉贼拿赃,可不能什么凭据都没有、就冤枉人哪。”

  熊黑听得急躁,拔腿就往外走:“我去查。”

  快走到门口时,林喜柔叫住他:“熊黑,李姐这么坦然,可能是真没做过,我也这么希望。但也有可能,监控让她给破坏了,毕竟她知道监控室的位置,所以我建议你,不用去监控室看。”

  熊黑应了一声,匆匆出去了。

  李月英听不大懂,疑惑地看了看门口,冯蜜也奇怪:“林姨,什么意思啊?不去监控室,要去哪看?”

  林喜柔微笑着看冯蜜:“一般人为了洗清自己,会第一时间破坏监控,要么删除,要么抽卡,甚至暴力破坏。这地下二层这么重要,所以一开始,我们就做了两手准备,哪怕监控室被烧了也没关系,别的地方还有备份。”

  说着,又柔声安慰李月英:“不过,只要你没做过,就不用担心,对吧?”

  ……

  熊黑七拐八绕,拐进了档案室,这里存放的是农场的各种票据以及合同文件,他打开角落里的一台电脑,点进桌面上的存储文件夹。

  密密麻麻的监控视频,都按日期排列。

  熊黑拖了电脑椅坐下,这得看好长时间了。

  他随手点开了一个。

  ***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李月英的额头渐渐冒汗。

  冯蜜一直盯着她看,这时实在忍不住,说了句:“李姨,这真要是被人监控翻出来了,也太难看了吧。我想说,我是不敢做这事,狗牙什么下场,大家伙都看见了。可是你敢啊对不对,做也是死,不做也是死,横竖没几年活头,给自己拉个垫背的,是吗?”

  李月英只觉得眼皮簌跳,脱口喝了句:“你给我闭嘴。”

  冯蜜轻轻哼了一声,说:“急了不是?”

  杨正看向李月英,虽说眼见才为实,但看李月英的表情,心里头实在没法不怀疑:“李姐,你这不至于吧,你的事,大家也都很遗憾,但那是没办法的事……”

  李月英抬头看他,一个没忍住,剧烈呛咳起来,咳到上气不接下气,自觉连心肺都险些咳了出来。

  她喘着粗气,笑起来像哭,低声念叨了句:“凭什么啊……”

  林喜柔被她这一句话激得双目泛红,她死死盯住李月英:“凭什么?我知道你一直有气,觉得是我害了你,难道我想这样吗?我到这世上也是头一次,字要一个一个学,东西要一点一点摸索,我在你这事上是少了经验,做得不好,可你好歹还活着不是?我男人呢?他是001号,我第一个就帮他脱根,他第一个死的!”

  屋里死一样静默。

  土壤中蠕动着的018号,也终于喘完最后一口气,再也不动了。

  ……

  门外传来熊黑的声音:“林姐,你能出来一下吗?”

  林喜柔闭了下眼睛,复又睁开:“查到了吗,有话就说。”

  熊黑迟疑了几秒:“不是,林姐,你出来一下,有点……别的情况。”

第81章 ②〇

  自家的床就是舒服,聂九罗美美睡了一觉,睁眼时,犹自意犹未尽,觉得这一觉应该更长点才对。

  她起床洗漱,正擦脸时,听到外间响声,是卢姐上来收昨晚的餐盘。

  聂九罗开门探头:“卢姐,早上吃什么啊,要么你包点小馄饨,让炎拓尝尝你的手艺?”

  她自己的早餐一般都是清粥小菜,但炎拓可能吃不饱——卢姐的鸡汤虾仁小馄饨是一绝,秒杀街面上的那些,刚好昨晚吃的也是小馄饨,有对比才有高下嘛。

  卢姐端着碗碟下楼,撂了句:“还尝尝手艺呢,人一早就走啦。”

  谁一早就走了?

  聂九罗愣在了当地。

  炎拓吗?

  一声招呼都不打就走,他怎么敢的!

  ***

  还真敢!

  客房里静悄悄的,几乎看不出住过人的痕迹,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像个豆腐块——这一定不是卢姐叠的,卢姐是西式的做床风格。

  桌子上留了张纸条,上书:箱子我放柜子里了。

  放你的头!聂九罗狠攥纸条边角,把纸页攥得哗啦响。

  卢姐拎着吸尘器进来,尽量开小音量吸尘:“他这被子叠得可真不赖,有棱有角的,我问过他,他说军训时学的,一个系就数他叠得最好,还被选出来当示范来着。”

  是吗,聂九罗更不开心了:卢姐都知道这些,她反而不知道。

  她闷闷说了句:“没礼貌。”

  卢姐笑:“人家一早就起来了,等你好久,你自己睡不醒,这能怪谁?我本来想叫你,他说算了,一个病号,昨天赶路又累到了,让别叫,说多睡一会就是多养一会身体,又说还是赶早走,省得晚了堵车。”

  聂九罗哦了一声,纸条攥起又撸平,撸平又攥起,末了搓成了小卷,一边搓一边拄着拐出门。

  而今复健提上日程,她计划一天下楼三次,一次绕院子走三匝,争取半个月之内扔拐,至于胳膊么,不是个人能使得上劲的,多跑跑私人医院,做医疗复健吧。

  小院闹中取静,有花草点染,静里又多点清幽,老汤当初给院子规划了四季景,一季开一季的花,现在已经入冬,开得好的是水仙、铁筷子玫瑰、郁金香,还有……白梅。

  聂九罗走到白梅旁边。

  她喜欢长得特别高大和特别迷你的花木,迷你是微处的精灵,高大仿佛通了人性、有和人对等的灵魂,都是蓬勃的生命,叫人敬畏。

  聂九罗蔫蔫去点弄梢头的一朵,觉得此时此刻,十分不如意。

  但明明回了自家,处处如意。

  卢姐清了一轮卫生出来,看到这情景,忽然想起了什么:“哦,对了,炎先生走的时候,还说这梅花长怪好的,问我能不能折一枝,我没让。”

  聂九罗一怔,怔完就急了:“你为什么不让?”

  卢姐奇道:“不是你交代的吗,说你的花只能你自己剪了插、或者让老汤修剪,最烦那些乱掰乱扯的。”

  聂九罗想起来了,是有一回电视台来拍摄采访,人来得杂,那个摄像的揪了朵花别在耳后,自以为个性时尚,她看了很是反感,事后对卢姐交代下来,见了访客攀折,务必毫不留情阻止。

  她说:“那,这是分人的嘛,我从石窟上摔下来,是不是他救的?人家这么帮忙,折一支算什么?”

  他就是想要整棵树,也挖了让他扛走呗。

  这么一说,卢姐才后知后觉:“也是哦。”

  又自己给自己打圆场:“嗐,我看没什么,那个炎先生脾气很好的样子,应该不会介意的。”

  聂九罗不好再说什么,拄着拐慢吞吞挪步,又开始了自己的复健,到大门口时,也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过去拨开门闩,把大门启开了半扇。

  阳光真好,落满了巷子。

  外头空荡荡的。

  手机坠在兜里,坠得衣兜往下沉。

  一声招呼都不打就走,也不说给她来个信息。

  聂九罗哼了一声,把门关上。

  那非有急事,她也不发。

  谁还不是个忙碌的人了。

  ***

  中午时分,炎拓车入服务区。

  本来是想吃顿简餐的,但是服务区的饭食太过简陋,看着都没食欲,炎拓随便买了点饼干饮料,回车上解决。

  午时的阳光很暖,炎拓半开车门,两片饼干就一口饮料,服务区很热闹,时不时就有大客开进来,放下好几十号人觅食,又时不时有司机扯着嗓子嚷嚷着“上车上车了啊”,于是几十号人如散流入海,很快收拢于车上。

  炎拓边吃边看,权当自己是观众,乘客是演员:这么多人,这么多来处去处,应该也有无数无数的故事吧。

  无意间一瞥眼,看到副驾的座位下头,露出塑料袋的一角。

  什么东西?

  炎拓身子伏低,伸手勾住袋口往外一拉。

  认出来了,是聂九罗中途买的“外送”,记得当时问她,她说是“专业的”。

  这丢三落四的,回家太兴奋,连随身的东西都忘了,炎拓无奈,看来待会得给她叫个快递送回去。

  他把系了口的塑料袋放到副驾上,继续吃自己的,吃着吃着,到底是好奇,忍不住又瞅了一眼袋子。

  她家里就是工作室,要什么有什么,到底是什么急用的,非要赶在半路买呢?

  他把饮料和饼干放下,好奇地拎过袋子。

  有点重量,但又不太重。

  炎拓解开袋口。

  里头这是……

  他先拎出一串车挂。

  不是市面上能买到的那种,是手作的,一根串绳上,扒着四个橡皮泥捏的小人,一看就知道是他,意态拿捏得相当到位,黑T黑裤沙色靴,不过是萌娃版,最上头的那个单手揽绳,另一只手搭于额前张望,跟探路的猴似的,后背上两白字“通了”;第二个双手抱绳,一脸苦相,后背上也有两白字“堵了”。

  看到第二个,炎拓就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

  第三个怒发冲冠,嘴巴张得比瓢还大,显然是在口吐芬芳,后背书曰“让让”。

  最后一个像在学佛,结跏趺坐,胸前书“不急”,背后写“淡定”。

  最下头坠了块如意纹镶边的小牌,正面是“畅通无阻”,反面是“出入平安”。

  真是……绝了。

  炎拓小心地把这串车挂放到仪表台上。

  里头还有。

  依然是手捏雕塑,下头有圆形底座,一看就知道是摆件,捏的还是他,不过是孩童版,因为脑袋上扎了个冲天小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