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聂九罗对监听吕现的事很好奇,朝炎拓要了只耳机听效果。

  吕现那头挺安静的,不过听久了能分辨出也在车上,他心情似乎不错,偶尔还哼曲子。

  炎拓说:“他昨天朝我要了车,应该是自己开车去农场的。”

  这一说,聂九罗才注意到,炎拓又换了辆车。

  她四下看看:“你这车很素啊,连平安符都没有,之前那辆……”

  之前那辆挂了个五帝钱的车挂,还配了只鸭子呢。

  不过这话,她咽下了没说,炎拓那辆车算是因着她间接没了的。

  炎拓随口说了句:“临时换的,哪管它素不素。”

  ……

  中午,车到洛阳,炎拓搜了家不错的店,一路按导航过去,聂九罗却懒得上车下车地折腾,让炎拓自己吃完了,给她带一份就行。

  炎拓只好改堂食为外卖下单,送货地址写了“XX街路口停车道第三辆,车牌后三位856”。

  出餐至少要半个小时,炎拓把自己和聂九罗的座椅往后放倒,一上午过去了,他开得累,她坐得也累,躺倒放松一下也好。

  ?一躺下,平视改了仰视,世界就新奇了很多,外头?来?往,车内安逸得像一个小桃源。

  吕现那头也有声响了,隐约的杯盘碗碟声,应该是已经到了农场,正在餐厅吃饭。

  个中没有林喜柔,是医务室的?员接风,炎拓听到有个男?在说:“欢迎欢迎,欢迎领导过来指导工作。”

  吕现谦虚:“客气了,一起进步,一起进步。”

  好无趣的场面话,炎拓微微阖上眼,轻轻叹了口气。

  聂九罗听到了:“叹什么气啊。”

  炎拓迟疑了一下,还是跟她实说了:“感觉不太好。”

  聂九罗转头看他:“为什么啊?”

  他没睁眼,她可以放肆打量他:炎拓的面部轮廓很适合雕刻,不止是脸,身架子也很让?满意,随意一支肘或者一垂头,就是尊很完美的半身像,而且,他的表情不空洞,雕塑嘛,得用表情和体态说话……

  聂九罗拿起手机,调了静音,抬手拍下一张。

  算是给他初步建模吧。

  炎拓说:“这一阵子的进展,比我之前几年都要多,多得多了。但我也介入得太多,这两天到处堵窟窿救火,危机感一下子就起来了,觉得很多事情做得并不完美,身边埋太多雷,什么时候一个疏忽,迟早出事。”

  聂九罗:“如果暴露了,你预备怎么办?”

  炎拓笑起来。

  这表情太好了,聂九罗赶紧又抢拍了一张:炎拓的脸,乍看是不大笑的,整体偏了点阴郁,但就是因为这样,笑起来时格外朗隽。

  他说:“还能怎么办,撕破了脸,就正面杠呗。”

  正说着话,身侧有?叩窗,看穿戴是外卖小哥。

  炎拓揿下车窗。

  外卖小哥看了眼车内:“是聂小姐点的单吗?”

  聂九罗伸手接过:“我的。”

  阖着她也点了东西,炎拓奇道:“你买什么?刚帮你一起点了不就行了吗?”

  聂九罗没让他看:“我这专业的。”

  又等了会,外卖送到,两?在车里开吃。

  炎拓没来过洛阳,完全靠推荐下单,事实证明,菜名跟他意会中的菜品并不挂钩,他点了道“精品牡丹燕菜”,开盖一看,是一碗已经晃散了的、飘着菜叶的萝卜丝浓汤。

  炎拓奇道:“牡丹呢?”

  洛阳有龙门石窟,聂九罗是常来的,对菜品也熟悉,她指汤水里削成了花状的红萝卜瓣:“喏,牡丹。”

  “那这叶子……”

  “就是牡丹下头衬着的绿叶啊。”

  “那燕菜……”

  “就是萝卜丝嘛,配着鲜汤一煮,有燕窝的味道啊。外卖太晃,菜型晃没了,你想象一下就行。”

  好么,吃个菜而已,他还得想象燕窝的味道,想象红萝卜瓣是牡丹、小青菜是牡丹叶子……

  炎拓说:“那它为什么不叫鱼翅烤鸭麻辣虾,反正都是靠想象。”

  聂九罗噗地笑了出来:“那你吃个大虾。”

  炎拓挟了一筷子吃过,没再表达不满,因为他觉得,作为洛阳名菜,这味道真是不错,值得一个好评。

  正大快朵颐间,已经沉寂了好一会的耳机里,传来吕现局促的声音:“林小姐。”

  两?同时止筷。

  吕现这是已经吃完了、见到林喜柔了?

  果然,紧接着就听到了林喜柔的声音:“别客气,坐吧。”

  椅子被拖动,这是落座了,明明那头听不到这边,炎拓还是下意识放轻了呼吸,又拿起专用号码手机看了看。

  还好,余电还有。

  林喜柔:“和医务室的?都聊了?感觉怎么样?”

  吕现诚惶诚恐:“挺好,就是希望公司能多拨点资金,给医务室做个升级。”

  林喜柔笑:“这都小事。”

  炎拓耐着性子听这些客套话,恨不得揪着吕现的耳朵吼,让他赶紧讲正事。

  吕现清了清嗓子:“林,林小姐啊。”

  林喜柔:“嗯?”

  吕现:“就是昨天你跟我说的,和林伶处朋友的事,我回去之后,仔……仔细考虑了一下,觉得说,?和?啊,是要相……相处了,才知道合不合适的。”

  林喜柔淡淡地:“什么意思呢?”

  吕现尴尬:“我的意思是,其实也可以……先接触接触。”

  林喜柔:“哦。”

  炎拓紧张得额头都要冒汗了,监听是可以听到声音,但看不到对话者的表情,看不到,就容易各种脑补——林喜柔这声“哦”,很是意味深长,听上去似乎并不相信吕现的话,会不会是吕现表现得太不自然了?

  她笑起来:“你昨天可不是这么说的。我能了解一下,你为什么只过了一夜,态度变化这么大吗?”

  吕现吭哧了一下:“是这样,我和炎拓聊了一下……”

  聂九罗瞥了炎拓一眼,炎拓眉心蹙起,不觉叹了口气。

  林喜柔:“哦,小拓。他说什么了?”

  炎拓喉结微滚。

  “他说,林伶挺好的。”

  林喜柔又笑了:“好在哪呢?”

  聂九罗轻舔了一下嘴唇,这个林喜柔,还真挺难对付。

  吕现说话打磕绊:“说林伶很文静,很乖,?品又好……”

  “可你昨天不是说,感情这种事,最重要看感觉吗?”

  吕现一时语塞。

  好在正赶上有?敲门。

  来的是熊黑,这一来无疑解了吕现的围:“林,林小姐啊,我去个洗手间。”

  脚步声远去,关门声,又一张椅子被拖动。

  熊黑:“林姐,他又叽歪什么?”

  炎拓心里一动,这是吕现慌里慌张、手机落桌子上了?

  林喜柔冷笑:“昨天不愿意,今天愿意,明天呢,再来个反复?”

  熊黑:“林伶不也这样么。”

  林喜柔:“林伶不一样,她怕我,我说的话,她不敢讲不,最多嘴上别扭一下。吕现……吕现又不是我养的。你下去看过了吗?”

  熊黑:“还没呢,现在看没用,脱根是在明天,成色好不好,要看脱根后。不过感觉问题不大,这几次都控得很严。林姐,这机会用吕现身上,是不是浪费了啊?下个药不就……”

  不知道是不是被林喜柔给瞪了,后半句话没说出口。

  林喜柔语意不善:“那照你说,机会用谁身上不浪费啊?”

  熊黑:“那当然是对我们有用的、关键?物啊,比如云南那枪贩子,给我们行了多少方便?吕现……一破学医的,你用蒋百川身上,都比他强……”

  他没再讲下去,因为吕现又回来了。

  气氛突然又一派融洽,林喜柔语音柔和:“吕现,你去忙吧,记得去宾馆把住宿约了,咱们明天再回城。”

  ……

  时间卡得刚好,专用号码手机闪起了红灯,电量告急了。

  炎拓关闭监听连接,给手机充电,又取了耳塞,连聂九罗递过来的那只一起,放回了耳塞包里。

  聂九罗问他:“你怎么看?”

  一时间理不清,有点杂,炎拓收拾餐盘装袋:“现在,至少有一件事我能确定,吕现还不是伥鬼。”

  聂九罗点头:“我也感觉,缠头军上千年下来都没搞清楚的谜题,就快有答案了。”

  伥鬼现象。

  蒋百川给她科普时说过,在缠头军和地枭打交道的过程中,偶尔会出现很诡异的情形:平时很好的兄弟、亲?乃至爱?,并没有被抓伤,也没有丧失神智,但就是会为了地枭鞍前马后,反过来算计、伤害自己的同类。

  对付这种?,到后来,一般就是一刀切、肉体毁灭。

  但伥鬼究竟是怎么突然产生的,一群?外出、为什么只变节了其中一个,一直以来,没个说法。

  聂九罗看炎拓:“我听上去,林喜柔这趟把吕现带去农场,是想把他变成……伥鬼?”

  炎拓点头,他也有这种感觉。

  林喜柔和熊黑的那番对答中,有很多信息。

  首先,把?变成伥鬼,不是那么容易的,熊黑说“机会用吕现身上,是不是浪费了”,可见即便是地枭,也相当珍惜这种机会。

  其次,这机会不是每天都有,他们在等明天,还提到一个关键词,“脱根”。

  第三,林喜柔他们手底下,已经有一些伥鬼了,而且是“有用和关键的”,名单仍未知,不过至少,有一个明确了。

  云南的枪贩子。

  难怪熊黑他们能配备到那么多违禁的枪支,如果他们接触到枪贩子,枪贩子又对他们言听计从,那岂不是豁出命去、也要为他们搞枪吗?

  伥鬼,必须有用而关键,能为地枭的存在和壮大开疆拓土、保驾护航,比如云南的枪贩子,再比如,炎还山。

  炎拓心中一动:“你说,会不会是一枭一伥,而且,地枭只能在某个特定的时间,比如‘脱根’之后,把?化伥?”

第77章 ①⑥

  聂九罗也是这想法。

  地枭如果能随时随地把人化伥,那林喜柔苦心经营二十多年,这世上该伥鬼满地走了。

  可现实是,林喜柔连炎拓都没能控制,这只能说明,化伥并不那么容易操作。

  她轻声说了句:“可这么一来,吕现就危险了吧?”

  炎拓脑子里一激,下意识掏出手机。

  聂九罗阻止他:“你可别,现在不是你让他跑、他就能跑得了的。”

  ——人已经进了农场,身侧八成早安排上人盯着了。

  ——让他跑,总得给个理由吧?即便跟他讲真话,他能信?

  ——退一万步讲,真跑成了,跑不出多远,也势必会被抓回去。

  她突发奇想:“要么,让他跟林喜柔说,他有弱精症,或者不举?”

  炎拓哭笑不得:“他之前交过三个女朋友啊,而且,林姨既然选了他,能不事先调查一下?”

  聂九罗:“打匿名电话举报,就说农场非法拘禁?”

  炎拓叹气:“那个农场,别说在那个乡了,就是在那个县,都是缴税大户,各方面关系打点得不要太周到,你信不信你这头举报,那头就有人通知农场了?”

  聂九罗一时也想不到更好的法子:“你不会是想掉头回去救他吧?”

  炎拓苦笑:“你高看我了,在没有切实可行的计划之前,我回去救他,除了跟他同生共死之外,还有什么别的意义没有?”

  闷坐了会之后,他打开车门,下去丢垃圾。

  聂九罗也有点怅怅的,她隔着车窗目送炎拓,看着他走到街口的垃圾筒处,用力将垃圾袋推放进去;看到街口立着龙门石窟的宣传广告牌,上头的佛像法相庄严,却又眉目慈悲;看到广告牌之后,愈高愈远愈平静的蓝天。

  这就是为什么,她总想当个普通人、享受普通烦恼吧。

  ***

  因着吕现这一出,整个下午的车程较上午滞闷不少,聂九罗还睡了一觉,被炎拓叫醒的时候,懵了好一阵子,只看到车前方远处,一轮油红色的夕阳直坠下去,把半边天都给晕染了。

  炎拓说:“到酒店了。”

  到了啊,聂九罗哦了一声,睡眼惺忪地、拎着自己中午点的“外送”下车。

  ……

  炎拓选了个五星级酒店,家庭套房,这样两人可以住在一起,但卧房分开,既能及时照应,又省掉很多不便。

  把聂九罗安顿好之后,他还得去拜会合作方,说是“拜会”,但正赶上对方的公司活动,所以这一去,估计没那么快能回来——炎拓把专用号码手机留给聂九罗,请她帮忙关注吕现那头。

  走的时候问聂九罗:“还有什么事?想到了赶紧说,一起帮你办了,待会一走,万事可就你一个人了啊。”

  聂九罗如今有四脚老人拐,有恃无恐,想了会说:“你可别喝多了啊,回来了又是吐又是撒酒疯的,我可弄不动你。”

  炎拓回了句:“要么就不喝,喝多了,我就不回来了。”

  ***

  炎拓走了之后,聂九罗花了好长时间洗漱,其实她还挺高兴炎拓不在的:那些一个人时的笨拙和不便,有人帮忙反而尴尬。一个人嘛,自己看见,自己克化,除了艰难点,其它也无所谓。

  忙完琐事,她安稳躺上床,只留一盏床灯,先拨通专用连接,确信听到了吕现那头的动静之后,打开外送袋,开始“工作”。

  她买的确实都是“专业材料”,最多的是无异味黏土泥,俗称“橡皮泥”——离开工作台很久了,手都生了,摸不着真泥,捏捏备胎也是好的。

  聂九罗揪攥了一团,慢慢揉试:雕塑时,刚上手的泥叫生泥,得揉面一样不断揉制,让手熟悉泥,也让泥熟悉手,双方都“渐入佳境”,才能心手相应。

  耳机里,吕现也不知道在干嘛,东寻西摸,一会喝水一会拖凳子,嘴里还哼着小曲。

  搁着从前,聂九罗只会嫌吵,但现在,只觉得恻然——这种低落蔓延到身体,又透过手心转渡给了黏土,以至于黏土看上去,都似乎充满了饱胀的情绪。

  黏土的手感差不多了,她打开手机相册,翻找图片,做练手的对象。

  ……

  十点半,炎拓仍没回来,吕现倒是有大动静——这人出门夜跑去了,呼哧呼哧,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约莫跑了十五分钟,跑步声就变作了走动声,聂九罗听到吕现喘着粗气自言自语:“老子……老子宁可肥死,不跑了,健身……不是人干事……”

  没过多久,背景音为之一变,应该是从室外进了室内。

  聂九罗听炎拓讲过农场宾馆的布局,上下只有两层,没装电梯,吕现得爬楼梯。

  果然,自言自语声又来了:“靠,还得爬楼梯。”

  十几秒过后,非常突兀的,耳机里传来熊黑的声音,伴随着急促的敲门声:“林姐,林姐,出事了!”

  聂九罗一怔,手上动作立时停了,屏住呼吸,仔细听那头的动静。

  她估摸着,吕现已经上到二楼,正撞见熊黑在敲林喜柔的门。

  脚步声又重了,是吕现小跑着过来:“熊哥,出什么事了?”

  熊黑的声音烦躁而又粗鲁:“没你的事,忙你的去。”

  而几乎是与此同时,门开了,林喜柔问了句:“什么事啊?”

  什么事,聂九罗没听见,估计熊黑和林喜柔之间,要么是眼神交流,要么是附耳低语,总之是,林喜柔再开口时,语调都有些异样:“我去看看。”

  ……

  脚步声渐渐远去,吕现悻悻哼了一声,开门进房。

  这一轮监听,到这告一段落。

  聂九罗直到此刻,才敢长出一口气,只觉手掌发僵,掌心的泥塑和自己的指尖,同样发凉。

  林喜柔那边出事了,出什么事?跟炎拓有关吗,会不会是炎拓暴露了?

  应该不会,她闭上眼睛,仔细回忆了一下刚才听到的。

  林喜柔问“什么事啊”,紧接着又说“我去看看”,显然事情是就近发生的,八成就发生在农场。

  农场会出什么事、又能出什么事呢?

  是蒋百川那帮人有事?不像,蒋百川就是死了,林喜柔也只会道一声“活该”,才不会为了他失态。

  狗牙吗?呸呸呸,狗牙已经死了。

  那就只剩下……

  电光石火间,聂九罗的脑海中掠过一个词。

  ——脱根!

  熊黑提过,“脱根是在明天,成色好不好,要看脱根后”,还把吕现搞去了农场候着,可见,他们上上下下,都在等待“脱根”的发生。

  聂九罗的心砰砰跳起来:不会这么幸运吧,真的老天有眼、佛祖显灵,他们的“脱根”出状况了吗?

  正怔愣间,听到套间外头门响,是炎拓回来了。

  聂九罗叫了声:“炎拓?”

  炎拓答应了一声,声音很含糊,脚步踉跄而沉重,直奔洗手间去了,紧接着就是大吐特吐。

  聂九罗下意识就想下床,被子掀开,又停住了,过了会,她听到冲水声,再然后,就没声音了。

  不是说不喝酒吗?

  聂九罗有点恼怒:她一早就打过招呼,他喝醉了,她可弄不动他。

  ***

  幸好还有四脚拐杖,聂九罗拄着杖扶着墙,一步一步挪到外屋。

  上床的时候,她把外头的屋灯都关了,现在,屋子里还是暗的,只洗手间透出晕黄色的光来。

  聂九罗走到洗手间门口。

  马桶盖已经放下了,炎拓坐在地上,倚着洗手台的柜子,一条腿屈起,一条腿伸着——家庭套房有两个洗手间,她住了主卧,自带一个,外头这个是客厅的,偏小,被炎拓这长胳膊长腿就地一坐,就更显得小了,感觉人想进去都无处踏脚。

  聂九罗问他:“开车回来的?”

  炎拓摇头:“代驾。”

  边说边伸手抓住洗手台沿,摇摇晃晃站起来。

  还知道叫代驾,没有醉得太过。

  聂九罗不好说什么,毕竟他喝醉了酒关她什么事呢,她大光其火名不正言不顺的:“刚吕现那头……”

  “林姨那边出事了是吧,我知道。”

  聂九罗一愣:“你怎么知道的?”

  炎拓笑:“吕现给我打电话,以为能从我这打听到小道消息,我哪知道啊。不过这种时候,林姨那边出状况,是好事啊对吧……”

  他脚步虚浮地往外走,也忘了要避人,都走到聂九罗面前了,才意识到要挪让,正想抬脚,脑袋一沉,身子前倾,差点撞到聂九罗,幸好反应快,一把撑住了门框。

  聂九罗抬起头看炎拓,他身上不止有酒味,还有淡淡的烟味。

  真应了那句老话,应酬应酬,左手烟右手酒。

  她说:“不是说不喝酒吗?”

  炎拓抬眼看她,又低头自嘲地笑,头愈发昏沉了:“本来不喝的,他们一直敬,一直敬,都推了,后来有个小男孩,拖那么大点妹妹来敬……”

  他伸出一只手,比划高度给她看:“就那么大点,这么高,妹妹,就喝了……”

  ……

  炎拓今天赶上的,是这家公司的小年会。

  之所以说是“小年会”,是因为不属于正式的年会,算是骨干员工家庭日聚餐,因着炎拓这个金主的到来,气氛被烘托上新高,菜吃不到三口就有人来敬酒。

  炎拓一直找借口,比如要开车不能酒驾,比如自己不会喝酒,一来二去的,合作方的老板跟他犟上了,当场宣布谁敬得成这酒,自己自掏腰包,奖励两千块。

  好么,这还能落得了他的好吗,当下全场蠢蠢欲动,连那些本来不准备敬酒的,都排着队来了。

  炎拓打定了主意破财消灾,准备倒贴几个两千抽奖,搏场子一个乐呵,正推辞间,衣角被人拽了一下,有个怯怯的声音叫他:“叔叔。”

  低头一看,是个小男孩,四五岁的样子,漂亮,也腼腆,一手端了杯酒,另一只手里,牵了个妹妹。

  妹妹只两岁多,紧紧攥着哥哥的手,嘴里还嗦着根手指头,仰着脑袋,好奇地看他,一边看,一边往哥哥身边凑。

  人群哄一下就笑开了,大人嘛,不跟小孩抢这福利,都自发给两兄妹让道,还起哄说,这要还不喝,孩子那脆弱的小心灵上可就要蒙上一层阴影了。

  炎拓不由自主地,就接过来喝了。

  这种事不能开口子,有一就有二,到后来,就不知道接了多少杯了,好在还知道克制,在醉倒的关口打住了,还朝邻座要了支烟。

  点着了,横放在酒杯口上,场子那么热闹,桌上这酒这烟却是安静而寂寞的,杯里薄酒微漾,烟头白气袅袅,代他告慰离开的,和永不醒来的。

  炎拓原本以为,得知炎心的下落时,他真的是平静的。

  这时才知道,并不是。

  像是心里楔下根钉子,二十多年了,钉子和心肉早已习惯了互相摩擦,无痛无痒,当初的难过,也一年一年、一层一层,无限大地稀释开去,只留几缕根丝,还缠绕在钉子上。

  但今天,那种难过,又一点一点地回来了,那时他平静,是因为那些走远了的感觉,还没走回来,还在回来的路上。

  母亲在日记里说:“我的傻儿子啊,一只小鸭子,就把你给骗了。”

  就为了一只小鸭子,妹妹就永远不见了。

  ……

  炎拓跟聂九罗解释:“就这么大点,这么高……小姑娘,不喝是不是不太好?她看我不接她哥哥的酒,嘴巴一撇,就要哭了……”

  他一直笑,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的眼圈已经红了:“我就想着,孩子嘛,又是小姑娘,要让着点,一喝就喝……喝多了。”

  他没再说话。

  灯光是晕黄色的,落在身上,很凉。

  炎拓看聂九罗的眼睛。

  这双眼睛,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温柔、都要吸引他,渐渐地,窗外飘着的噪声远了,管道里的电器音消失了,世界沉寂了。

  这是安静到孤寂的世界,好在,咫尺之间,还有另一个呼吸。

  炎拓忍不住低下头,凑近她的唇。

  就在将挨未挨的时候,聂九罗微微偏过脸,轻声说了句:“你醉了。”

第78章 ①⑦

  一觉醒来,天已大亮。

  炎拓刚坐起身,就觉得头沉得厉害,他伸手撑住脑袋,在床上缓了会,然后抬眼看屋内。

  回酒店了?

  哦,对,他叫了代驾。

  路上还接了个吕现的电话。

  今天要干什么来着?

  吕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