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加工间的门,雀茶一路往东走。

  东边是库房。

  这加工厂虽然规模小,库房却盖得挺结实,厚墙、铁门、坚窗,窗户开在高处不说,还加装了防盗网,大概是怕贼偷货吧。

  走近库房时,雀茶隐约听到有凄厉的怪声,从气窗里传出。

  那是孙周吧?

  雀茶心头一悸,定了定神,才重新迈开步,走到门口,叩了叩门。

  等门开的当儿,她又瞥了一眼那扇气窗。

  现在没声了。

  门开了,是邢深。

  他对着雀茶笑:“一开门,闻到咖啡味儿,就知道是你。”

  雀茶也笑,把纸袋递给他:“一人一杯,你那杯上我写了字,让余蓉别弄混了。”

  说话间,她透过邢深身侧的间隙,向库房里张了张。

  没看到孙周,看到了几排横七竖八放着的、蓝黄相间的仓库货架,货架上还留了不少衣包,也看到了余蓉,她背对着门站着,这么冷的天,只穿半截的紧身背心和短裤,身上汗津津的,腰上缚了个腰包,背后好像……

  没看清,视线忽然被遮挡,是邢深挪了下身子。

  雀茶回过神来:“还有,孙周吃点什么啊,要不要我也一起准备了?”

  反正有人负责出去买吃的和日用品,她只管做。

  邢深温和地笑笑:“不用了,孙周你不用管,这几天辛苦你了。”

  雀茶红了脸:“没事,应该的。”

  同样是男人,差距可真大,跟大头说话,呕得想吐,要是所有男人都像邢深这样,温文尔雅、文质彬彬的,该有多好啊。

  走之前,她指了一下高处的气窗:“那个,有个窗户是开着的,能听到里头的声音,你们最好关一下,虽然厂子里都是自己人,但万一呢,对吧。”

  ***

  重新关上铁门,邢深清了清嗓子:“余蓉,听见了吧,要么关下窗?”

  余蓉抬头看了看开着的那一扇,嗯了一声,前冲几步,两手抓住货架,身形极快地窜到了架顶,又紧接着大步迈跨、跃跳到另一排货架上,几次三番之后,很快接近那扇窗户,一抬手,唰的一下,就把玻璃窗给推上了。

  她这几下干脆迅速,但并不轻盈,因着踏步重、动作又大,人都已经跃下地面了,货架犹在微微晃动。

  不过,窗户关上,噪声小了不少,屋内的动静显得清晰很多:拐角处一排装满了货的架子后头,隐隐传来粗重的喘息声。

  余蓉沉着脸,拔出背后插着的皮鞭。

  这是根一米不到的鞭子,纯手工牛筋编制,鞭身处只筷子粗细,整根看上去更像截棍,掂在手里才能看出鞭身微晃,是有韧度的,完全符合中国传统鉴鞭“韧、圆、润”的标准,而且,鞭子尾梢处散了点缕,嵌了颗锃亮的珠子进去。

  一般来说,鞭子越到尾梢越细,这样抽出去,易于在人畜皮肤上“开缝”,一抽一道口子,但也有人会在鞭尾嵌颗钢珠什么的,这可不是为了美观,而是为了增加梢头的重量、打击力更强。

  邢深从纸袋里拿出自己的那一杯咖啡,纸杯壁薄,入手滚烫。

  但他一点也不在意,或者说,太过兴奋,压根就顾及不到咖啡烫不烫了。

  他说了句:“余蓉,我要站开点吗?”

  余蓉说:“没事,你就站那。”

  语毕鞭子凌空一抽,速度极快,连空气都似乎被抽得发颤。

  孙周慢慢从货架后爬了出来。

  不是贴地的那种爬,而是像猫科动物那样,手掌和脚心着地,悄无声息,安静诡谲。

  单看长相,还是能依稀看出孙周昔日的轮廓的,只是嘴脸尖酸了不少,两颊深凹,眼神又太过戾气,完全改了面相。头脸处原本被抓伤的地方,长出密密的兽毛来,一条一条,像是剪出的细绒条,紧贴着皮肤。

  身上穿了衣服,不过都已经被抽得破碎,布条经血一粘,又和伤口长到了一处,再加上总在地上滚爬,混尘带土,脏得看不出颜色了。

  他身子只出来一半,双目烁动不定,趾甲抓地,后背微微拱起。

  余蓉伸手探进腰包,取了个鸡蛋大小、彩色的弹跳球在手上,先往空中小抛了几下,孙周的头像被看不见的牵线拉扯着,紧紧跟随球的上下而上下。

  再然后,余蓉手上一顿,扬起手臂,大力把球向着边墙掷出。

  几乎是与此同时,孙周如疾风样贴地掠起,又如一团鬼影,紧窜了出去。

  余蓉吼:“三!”

  弹跳球这玩意儿,触墙即返,遇到障碍物之后,又会改向,而且初期速度极快,如果傻追着球,只会疲于奔命、永远落在后头。

  “二!”

  弹跳球已经改向了,从货架间直穿过去,孙周如敏捷悍勇的豹子,紧随其后。

  “一!”

  “一”字话音刚落,就如按下了休止符,方才的躁动瞬间归于寂静,孙周一手摁地,另一手内扣,掌心内扣着的,正是那个彩色的弹跳球。

  余蓉唇角露出笑意。

  她转向邢深:“看清楚了吗?”

  邢深摇头感叹:“太快了。”

  余蓉说:“他学聪明了,以前只会跟着球跑,然后挨抽。现在,知道判断球的走向、中途截击了。”

  邢深兴奋:“什么时候能把它交到我手上?”

  余蓉转过头看孙周,后者撤回了手,只留弹跳球在当地,又安静而警惕地,缩回了货架背后。

  “再等一阵子吧,还没驯熟。”

  邢深说:“有了他,我心里就踏实多了。蚂蚱怕地枭、不敢攻击,他可不怕,这要感谢蒋叔,有先见之明。”

  他也是这趟和余蓉一干人等汇合,才知道蒋百川这儿,还藏着一个孙周的。

  山强跟他解释说:“蒋叔当时跟我说啊,他努力过了,孙周红线穿瞳孔,救不回来了,送回去,后半辈子也是进精神病院,还是最危险的那种,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伤人。不如变废为宝,万一驯成了,就是对付地枭的利器,哪天和狗牙遭遇,帮着拿下了狗牙,不也算自个给自个儿报了仇了么。”

  被地枭伤过,已经丧失神智、成了近乎野兽,再遭遇地枭,也就再也不怕什么抓挠,浑无畏惧了。

第63章 ②

  炎拓在别墅歇了一天,第三天的早上,驱车前往农场。

  走之前犹豫了好久,还是把陈福的“尸体”给留下了,他总不能老带着这颗炸弹进出吧,更何况还是去农场——他带走了钥匙,把杂物房委托给林伶,跟她说里头有见不得光的东西,千万留意,别让人进去。

  这个决定,他放心,也不放心,放心的是林伶一定会尽力照做,不放心的是,万一有突发情况,林伶未必拦得住。

  所以这一路,心都高高悬起:这就是孤军奋战最大的劣势了,没有可靠的、有力的帮手,处处掣肘,分身乏术。

  快到农场时,接到刘长喜的电话,炎拓还以为是聂九罗终于醒了——之前,她短暂清醒过,跟刘长喜说过三两句话,又昏睡过去了。

  然而不是,刘长喜只是跟炎拓通知一声,帮聂九罗找到合适的阿姨了。

  炎拓初听觉得不错,细听实在无语:“这是个伺候月子的阿姨?”

  刘长喜:“是啊,中介说这个最合适了。”

  这是梦里的合适吗?

  炎拓哭笑不得:“生孩子跟受伤完全是两回事啊。”

  刘长喜解释说,小地方不分那么细,要么是纯搞家庭卫生的,要么是医院护工型的,这种只管擦身拍背、不负责做饭,所以,既想照顾好病号个人卫生,又要能炖个汤蒸个菜,只有月子阿姨最合适了。

  行吧,炎拓只能向现实低头,吩咐刘长喜:“那你得给阿姨说清楚了,别把聂小姐往死里补,她现在虚不受补,得尽量清淡。”

  他想起自己的母亲刚生下炎心那会,一天吃好几个鸡蛋,还是混在加糖的小米粥里吃下去的,那甜腻带蛋腥的味道,现在想起来都有点反胃。

  ……

  挂了电话,农场赫然在目。

  其实这农场,90%意义上真是个普通的种植农场,进出的那些人,也大多是普通人,但就是因为有个地下二层、有那么一小撮异类,在他看来,永远是波澜诡谲的所在、一切风暴的源头。

  ***

  炎拓把车停进停车场,一路往主楼走,说来也巧,隔着还远,就看到熊黑在边门外头打电话——地下的信号不好,一般打电话,都得上到地面。

  炎拓放轻脚步,同时加快速度。

  熊黑的状态有些暴躁,一手拿手机,另一手撑在墙上,指间还挟着烟,烟身已经烧了大半,眼见就快烧到手指了。

  “特么没联系上?还没联系上?这两王八羔子,死哪去了?”

  这应该是在说韩贯和陈福了。

  “跟酒店联系过吗?什么时候退的房?卧槽……”

  边说边侧过身,反正也会被发现,炎拓先发制人,抢先拍了拍熊黑肩膀:“熊哥,别光顾打电话了,烟都烧着手了。”

  熊黑“啊呦”一声,赶紧撒手撂了烟,同时冲着手机没好气地吼了句:“那就找啊,问我有个卵用!”

  边说边挂了电话,余怒未消。

  炎拓察言观色,觉得自己是时候“贴心”一把了:“熊哥,有事啊?”

  熊黑也正想找人倾诉:“艹,一堆破事。两个兄弟,在石河失联了。”

  炎拓:“两个兄弟?公司的啊?我见过吗?”

  熊黑赶苍蝇一样挥手:“没,没,你没见过,外勤的。”

  还“外勤”,挺会拿术语敷衍的,炎拓笑笑:“石河,不就是咱们动了板牙那群人的地方吗?”

  熊黑觉得炎拓话里有话:“是啊,怎么了?”

  “也没什么,我是想着,咱们动了他的人,他们也能动咱们的人啊。”

  熊黑怔了半晌,消化了一下这句话,断然摇头:“不可能不可能,你不知道,我那两兄弟……业务能力还是挺强的。”

  再说了,这俩一直是“藏着”的啊,

  是挺强,那张EXCEL表格上,熊黑、陈福、韩贯,算是武力派的三巨头了,一下子三去其两,炎拓有种前所未有的轻松。

  他淡淡回了句:“我就是这么一说。”

  熊黑让他的话搅得心烦意乱,顿了会才想起问他:“你怎么来了?”

  炎拓说:“我跟林姨打过招呼了,蒋百川坑过我,我不得意思意思?”

  熊黑懂了,有仇必报这一点,他是赞同的:“那你手上悠着点,别搞死了就行,留着他还有用呢……”

  炎拓冷笑:“他有屁用?”

  “嗐,林姐儿子……”

  熊黑陡然住了口。

  炎拓向着他笑了笑:“林姨儿子?林姨还有儿子?”

  熊黑矢口否认:“没有没有。”

  炎拓说:“我听到了,你不说,我问林姨去。”

  卧槽,这憨批要去问林喜柔,那自己不得被骂死?熊黑赶紧拽住他:“不能问!不让说!炎拓,哥平时对你不错吧,别给哥找事行吗?”

  炎拓心念急转:林喜柔先是向瘸爹问儿子,然后绑了蒋百川一行,如今要留着他,也是为了“儿子”,地枭的儿子是地枭,可蒋百川手里,就蚂蚱一只地枭啊。

  难道蚂蚱真的是林喜柔的儿子?

  他给熊黑吃定心丸:“放心吧熊哥,我不会这么没眼色。对了,狗牙恢复得怎么样了,我这趟来,也想看看他,怪惦记的。”

  不提狗牙还好,这一提,熊黑真是糟心无比:“还看个什么劲?看也白看……不过你趁早看吧,再不看,以后就没得看了。”

  炎拓没听懂:“什么叫‘没得看了’?他要成仙啊?”

  熊黑没答,只是骂了句“艹”,又指向边门:“走,先下去吧,外头怪冷的。”

  ***

  地下一层照旧是堆得乱七八糟,和林伶误入时不同,一二层之间除了楼梯之外,多了扇厚达九公分的铸铝防爆门。

  熊黑输入密码,带炎拓进来。

  下头还跟上次来时差不多,不过,现在是上班时间,走道里能看见工作人员,穿蓝色的工作服,来去匆匆。

  熊黑领炎拓先往狗牙待的培植室走,才刚走近,就听到尖叫和惊呼声,再然后,有个年轻女人从门内跌摔出来。

  说是跌摔,其实跟被撞飞差不多,且方向正朝着炎拓。

  炎拓不明所以,但条件反射,紧走两步接住了人,没想到这人被撞的力道太大,他脚下没收住,蹬蹬连退三步,背倚着墙才定住身子。

  又有个人从门内冲了出来,声音愤怒得几乎变了调:“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这人没穿衣服,但满头满脸的泥浆,像是刚从泥潭子里爬出来的。

  炎拓脑子里轰了一声:狗牙!狗牙居然醒了!

  不过再一想,也不奇怪,从狗牙出事到现在,已经过去三个多月了,这人在泥浆里泡得也够久了。

  熊黑也是又惊又怒,骂了句:“龟孙子,特么醒得倒快!”

  边说边冲了过去,抬脚就要踹,没想到狗牙一见是他,如见亲人,一把抱住他踹过来的脚,就势跪到了地上,简直是声泪俱下了:“熊哥,熊哥,你说句话啊,我不想死啊。”

  这特么唱得哪一出?

  炎拓糊涂了,就在这个时候,一股粉香浮上鼻端,怀里传来一把娇柔的声音:“谢谢你啊。”

  他刚接了个人,自己都忘了。

  炎拓低头去看。

  这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姑娘,长得很有味道,一头乌发结成脏辫,部分脏辫拿锃亮的双股发钗盘在了脑后,两边各留数缕,耳骨上打了两颗很小的钻钉,有秀挺的鼻子,细长的媚眼,下眼睑处还点着亮粉,说话的时候,眼波流动,映衬着亮粉的炫光,更加显得那双眼睛勾人心魄。

  炎拓心头一凉。

  这人他知道,EXCEL表格上的地枭009号,冯蜜。

  他退后一步,回了句:“不客气。”

  冯蜜本来是倚靠在他怀里,他这猝然一退,她险些没站住,好在身子晃了两下之后,又定住了。

  房间里又冲出两个人来,一个是林喜柔,另一个也是表格上有名姓的,杨正。

  林喜柔脸色铁青,冲熊黑吼了句:“还愣着干什么,还不……”

  话到一半咽了回去,这是看到炎拓了。

  熊黑一把拎起狗牙,反剪了胳膊往屋里拖,狗牙拼命挣扎踢腾,忽然看见炎拓,不管不顾,嘶声大叫:“炎拓,你帮我说两句好话啊,我不想死啊。”

  很快,他就被熊黑和杨正合力拖进了房中,地下的房间隔音都好,门一关,嘶吼声就淡得像背景音了。

  炎拓站着不动,脸上没什么表情,手心慢慢冒汗,指尖都有些发痉。

  自己的手机壳里,还藏着一根针呢。

  三个一直蛰伏着的地枭,农场,死刑,狗牙又口口声声“不想死”,难道说,死刑是针对狗牙的?

  林喜柔会追问狗牙当初受伤的事吗?

  又或者,林姨对自己并无疑心,眼下“死刑”事大,不会再去翻旧事?

  ……

  林喜柔显然也觉得刚才那一幕不好解释,尴尬地笑了笑:“小拓,你怎么来了?”

  炎拓说:“我来找蒋百川。林姨,狗牙怎么了?有什么事不好解决,要闹到死这么严重啊?”

  一时半会的,林喜柔也想不出借口来搪塞,她走近炎拓,柔声说了句:“小拓啊,你先去休息室等着,晚点安排你见姓蒋的,去吧。”

  炎拓点了点头:“好。”

  转身时,正迎上冯蜜的目光,大胆而又灼灼热烈,正肆无忌惮地看他。

  炎拓只当没看见。

  候着炎拓走远,林喜柔叫冯蜜:“还不进来。”

  冯蜜嘻嘻一笑,走近林喜柔,娇憨地一把抱住她,凑向她耳边道:“林姨,你干儿子啊?他好香啊。”

  边说边伸出舌头,在嘴唇内里浅浅舔了一圈。

  林喜柔冷冷瞥了她一眼:“怎么,想陪狗牙一起死呢?”

  冯蜜咯咯一笑:“那我不敢,我哪有那么蠢。”

  “那是发情了?”

  冯蜜面上飞红,又去蹭林喜柔:“林姨……”

  林喜柔说:“有那精力,多去跟韩贯聊聊,你俩比较配。”

  冯蜜大为扫兴,冷哼了一声,松开了抱住林喜柔的手,也收起了刚刚的黏糊劲儿。

  林喜柔说了句:“还不进来。”

  ***

  林喜柔先跨进门去,冯蜜不情不愿地跟在她后面,随手带上了门。

  就在房门行将掩上的时候,炎拓从另一侧的拐角处大步过来,行至一半时蹲下身子,像是在系鞋带,同时将手里的东西向着门扇的方向轻弹过去。

  是他从聂九罗给他加装的手机壳上,掰下的侧边一小截,几乎没什么重量,贴地无声,但因为略有厚度,到门边时,微卡了一下。

  这一卡,使得门看似关上、却又没能最终关严,炎拓后退了几步,做好门内万一有人察觉就即刻撤的准备,然而幸运的是,门就那么微卡着了。

  炎拓屏住呼吸,慢慢走近门边,但并不鬼鬼祟祟地贴在门上,而是倚墙而立,很悠闲的等待姿态。

  他不得不冒这个险:万一狗牙说出了什么,他和聂九罗也就双双暴露了,所以,他得抢时间,几秒也是好的,一旦听到有不对,即刻逃离。

  刚佯作离开的时候他就注意到了,虽然狗牙这头吼出了很大的动静,但那为数不多的几个工作人员并没有过来查看,这些人可能得过什么吩咐,不大靠近这里。

  这个区域,当然,不止这区域,整个地下二层,都设置有摄像头,但是,监控的目的,是为察觉异常的,所以他赌一把,只要他表现得自然、合理,即便影像正呈现在摄像头上,也不会引起什么怀疑。

  门缝里,渐渐飘出了声音。

  ***

  狗牙被拖进屋之后,犹自死死抱住熊黑的腿:“熊哥,熊哥你说句话啊,你说句话吧熊哥。”

  又央求杨正:“杨哥,大家自己人,杨哥!”

  杨正微敛着脸,表情木讷,仿佛面对着的不是涕泪横流的狗牙,而是他平日里伺弄到早已厌烦、随时都想揪头掐叶的花花草草。

  熊黑早为狗牙说过无数好话了,也犯不上这时候再去碰钉子,他冲狗牙使了个眼色,那意思是:求我没用。

  狗牙看懂了,手脚并用,爬向已经坐在椅子上的林喜柔:“林姨,林姨我错了,你给我个机会吧。”

  林喜柔垂下眼皮,皮笑肉不笑:“还要给你什么机会?做人的机会我都给过你了,你不要啊。”

  狗牙直起身子,左右手开弓,一下一下扇自己的脸:“是我一时没忍住,林姨,你看在,咱们都是逐日一脉的份上。这世上,人那么多,可……我们少啊。”

第64章 ③

  林喜柔说:“兴坝子乡的那个女人,是你吃的吧?”

  狗牙浑身一震,噤若寒蝉。

  “我后来问过小拓了,你没有跟他讲真话,非但没讲,你还故意瞒他。他跟我说,你瞎了只眼,是因为带走孙周的时候被一个女的看到、还画了下来,他骂你做事不小心,你心里不舒服,半夜想爬窗找人麻烦,结果被铁丝给扎了眼,是吗?”

  狗牙声音发颤:“是,是啊……”

  林喜柔厉声喝了句:“你还撒谎!杂食之后就如同吸毒上了瘾,会一直渴望新鲜的血肉,你不是找人麻烦,你就是去吃人的!”

  她弯下腰,与狗牙四目对视:“就你,也配跟我提一脉。夸父后人,逐日一脉,我辛辛苦苦,这么多年尽心尽力,连自己的儿子都顾不上、生生赔进去了,为的是什么?为的可不是你这样的废物!”

  “你浪费了我给你选的血囊,浪费了我在你身上花的这么多精力,我们是少,还没能壮大,你明知道少,还不守规矩,差点把其它人都拖进危险之中、葬送后来者的机会。”

  “熊黑还为你求情,说现在是用人之际……”

  被点了名的熊黑咽了口唾沫,大气也不敢喘一声。

  “没错,我是要用人,但不用废物,任何时候,废物都不值得用。今晚十二点,我送你上路,你不配再见到太阳。”

  狗牙周身巨震,心里知道再无转圜余地,再抬眼时,面孔扭曲,目露凶光,一条鲜红肉舌已从嘴里探了出来。

  林喜柔不慌不忙,倚向靠背:“看看,还让我留他,这么个狗急跳墙的东西!”

  熊黑暗骂狗牙自寻死路,正要出手制住他,冯蜜突然扬手拔下头上发钗,向着狗牙的肉舌狠狠扎落。

  冯蜜和杨正两个,一直站在林喜柔身侧,全程都没说什么话,狗牙只当他们是摆设,也没想着提防,浑没想到这看似娇俏的小姑娘会悍然出手。

  冯蜜这一插,可不是扎进舌头就完了的,她就势单膝跪地,一扎到地——培植室的地面,大部分留有土壤,钗头直直插入土中,舌头被牵,狗牙的脑袋不得不一路跟下来,下巴猛砸在地上,看起来,像是突然给林喜柔磕了个响头,紧接着,没命地痛呼起来,但是因为舌头被扯钉在外,声音一直含混在嘴里,凄厉之至又含混不清。

  熊黑瞪大了眼睛,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吼冯蜜道:“你特么干什么!”

  冯蜜咯咯笑起来:“他死都要死了,我给他点颜色看看啊,怎么,他刚都那样了,你还护着他啊?”

  说着哼了一声,拔出发钗,在破洞的牛仔裤上擦擦干净,又不紧不慢绾起头发。

  发钗一拔,狗牙立刻痛得原地翻滚,舌头不断抽搐着,嘴里很快溢出血沫来。

  林喜柔皱了下眉头。

  杨正那副耷眉吊眼的表情终于起了变化:“怎么说也是你同族,至于这么作践么,明知道口器重要。”

  冯蜜听着刺耳:“真是稀奇了,对个废物这么护着,枪口反都朝着我了——我可是规规矩矩的,林姨说什么,我样样照办,对吧林姨?”

  说到最后,语意中又透出娇纵来。

  林喜柔淡淡说了句:“我还想问他话呢,你倒好,这让他还怎么说话。”

  冯蜜瞪大眼睛:“林姨,他都对你亮舌头了,你能忍?舌头一亮,不是他死就是你死,这谁要对我亮,我非给他生拔出来、剁碎了喂狗——还问什么话,听他讲屁话吗?”

  话糙理不糙,连舌头都亮了,那是没什么好说的了,林喜柔欠身站起,吩咐熊黑:“收拾一下吧,晚上十二点好办事,到时候,能到的都到场。”

  说着径直出来,到门口时,一揿把手,手感不对,门轻轻松松就开了。

  林喜柔回头问了句:“刚谁最后关的门?”

  冯蜜应声而出:“我啊,有问题吗?”

  林喜柔指门舌:“做事这么不小心,都没锁上。”

  是吗?冯蜜探头看了一眼:“林姨,是你这门用久了、不灵敏了吧。”

  ***

  炎拓在听到林喜柔那句“收拾一下吧”的时候,就立刻拿鞋尖拨飞了那截塑料壳,然后大步循向过去,中途弯腰捡起、收进袋中。

  他并没有回休息室,匆匆往回赶太过显眼——他优哉游哉,开始了散步闲走,这样,林喜柔中途就会遇到他,他也可以解释是嫌待在休息室里闷、出来活动筋骨。

  地下二层的布局较为复杂,岔道也多,行将拐过一个岔口时,忽然有低哑而含糊的阴笑声飘过来。

  炎拓心头一凛,猝然止步。

  阴笑声过后,就是压抑着的、苍老的咳嗽声。

  炎拓定了定神,小心地探出头去。

  他看到,有个花白头发、身子瘦小的女人,正一手撑在墙上,另一手拿着手帕、掩口不住咳嗽,咳得力道太猛,整个身体哆嗦得像冬日枯树枝头上仅剩的一片叶子,分分钟都能掉落。

  炎拓隐约猜到这女人是谁了。

  来农场的三个地枭之一、年纪最大的那一位,李月英,004号,就排在熊黑的后面。

  真是奇了怪了,截止目前,炎拓见到的所有地枭,即便不是孔武有力,也是精气神满满,唯有这位,别说跟枭比了,跟人比都算孱弱的。

  李月英咳了一阵,喘过气来,拿手帕擦了擦嘴角,喃喃了句:“凭什么……”

  语气又阴又狠,还带点沙哑,听得人不寒而栗。

  说完了,扶着墙,一步一挪地,向着旁侧的方向走了。

  炎拓这才发现,李月英刚倚靠的地方不远处,有一扇门。

  这扇门他不陌生,他第一次潜入地下二层时,就是在这扇门后头,见到了误入的林伶,当时,这周围还没建好,门也只是普通的木板门,而今一切都改了,这一处的门禁,比其他各处都更要森严,而他在那之后,也再也没能得进。

  门内,还跟当年一样,有着迷你塑料大棚以及诡异的、看似从土壤里长出来的……人吗?

  正思忖间,有人在他肩上轻轻一拍。

  炎拓这一惊非同小可,脊背都僵冷了,顿了顿,才回过头来,触目所及,暗自松了口气。

  是冯蜜,而且有且只有冯蜜。

  冯蜜目光流转:“你这人,可真有意思,是不是反应迟钝啊?被人拍了,不该立刻回头吗?”

  炎拓说:“你认识我啊?”

  “听林姨说过啊,”说着,冯蜜也探过身来,“看什么呢?”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炎拓总觉得,冯蜜看到那扇门时,表情有些许微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