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手机关机,揣进兜里,循着血迹和断草的痕迹往前找:如果没外人帮忙,被蚂蚱伤过的人,走不远的。
果然,在离着原位置百多米的地方,她看到了炎拓,他蜷缩在地,呼吸急促,一直拿手去扒拉心口,然后踉踉跄跄,直起了身子向前,没走几步,又是双腿发软,滚倒在地,仰面朝着天大口呼吸。
聂九罗走到他面前,蹲下身子。
手电光太刺眼,炎拓被刺激得眼皮发抽,好在还认得出她,他抬起手,一把抓住她大衣的衣角:“聂小姐,我还有……要紧事做,不能出……出事。”
聂九罗拈起衣边一抽,就把炎拓的手给甩落了:“你不能出事,关我什么事。”
炎拓颅脑发胀,只觉得天晃地摇的:“你帮我……离开这里,你开……条件,我真的……不能再被板牙……关,关起来。”
他不蠢,聂九罗到了,远处又隐隐传来车声人声,这是板牙来人了。第一次落在这些人手里,他侥幸被救了;第二次,绝没有那么容易了,他也许会被关很久很久,三五年都不见天日,还可能会永远消失。
他不能出事,他们家就只剩他一个人了。
聂九罗站起身。
炎拓抬眼看她,视觉已经扭曲的关系,他觉得她好高,又很远,远到不可及,带给他沉重的压迫感——命运真是喜欢播弄人,他第一次栽进板牙,是她送的,第二次,走向如何,又在她一念之间。
他尽力说了句:“聂小姐,我真的没害过人,也没伤过你的……”
胸腔内一股气血翻腾,伤口处像是有群蚁纷爬,后头的话,难受到再说不出来了。
聂九罗垂眼看他,心里头天人交战。
从理论上说,对方绑了板牙那么多人,板牙留下一个炎拓,去跟对方讲条件,也无可厚非。
但他连地枭是什么都不知道,看起来,真就是一个小角色。而且,真把他丢给蒋百川他们,他一定会很惨,不止掉一块肉那么简单了。
最重要的是,以他和她现有的接触看来,他确实恪守着什么,并不像是真的在为虎作伥……
不远处,突然传来车笛声,她的车也到了。
这声响像是一下子推涌着她做了决定,她回身看后方:这里距离老刀出事的地方很远,中间又有禾草掩映,即便是邢深的眼睛,也鞭长莫及。
她向车子招了招手,又往路堤下一处位置指了指。
那个位置,恰好截断那头的视线。
这是要开下来吗?好嘞!
司机很高兴地照办了,只要钱给得到位,他的服务就可以很到位。
聂九罗俯身跪地,在炎拓伤口处抹了一手血,又扯下几条衣裳碎布,然后把大衣脱了扔给他:“我拖不动你,想走自己起来,把上身包上,别引人注意,马上上车,快!”
炎拓本来已经觉得没指望了,迷迷糊糊间忽然听到有转机,也不知哪来的力气,裹紧大衣,又趔趄着爬了起来,聂九罗拖拽了他一程,几乎是把炎拓搡撞在车身上,然后打开车门,把他推进去。
又吩咐司机:“上路之后慢点开,尽量慢,但别停,我大概五分钟后能追上,上车再付钱。”
司机先还莫名,听到“付钱”两个字,又踏实了,还提醒她:“我就开20码,不过你也得跑快点啊。”
***
这辆车一走,很显然,那头的人就要过来了。
聂九罗轻吁一口气,手电光重又调弱、再次用手指堵住灯头,先踏抹了就近的痕迹,然后弓下身子,向另一侧跑了一程,中途间或齐根踏折杆身、估算着身高把血抹在禾草上,又择机扔下、刮勾布条,布置出一条足够远足够偏离的路径之后,才掉转身,快步循车子的方向而去。
再说司机,虽然一切照办,但还是有些犯嘀咕,再加上看到炎拓状态不对劲、头脸处还有血迹,更是心惊肉跳,生怕女的遁走,扔个半死不活的人在他车上。
直到聂九罗重又上车,他才长长舒了口气。
聂九罗上车之后,第一时间安抚司机,先从大衣里摸出手机,给司机转账,账还没转完,炎拓身子又是一抽,脸色苍白如纸,大衣一角滑落,露出他锁骨处一片血糊的伤口来。
司机从后视镜里看到,吓得瞠目结舌,没敢动。
车内响起电子语音:“支付宝到账一千元。”
聂九罗拈起大衣衣角,很细心地给炎拓盖回去,然后直视前头的后视镜:“这是我老公。”
司机目光犹疑不定,在后视镜和路面间来回切换:“哦,哦,般……般配的。”
“在外面乱搞女人,被人给砍了。”
原来如此!怪不得这男的这副状态,身上还有血!
阖着不是罪案,是风化案,司机一下子觉得彼此间的距离被拉近了。
“我原本是接到电话、去带人的,后来实在气不过,刚也砍了那人一刀。”
为了自己乱搞女人的老公去砍人,这年头,女的真是心胸宽广且……勇猛,司机咽了口唾沫。
“所以师傅,待会到酒店,帮我把人扶进去,他这死沉的,我弄不动。你拿钱走人,咱就当没见过。这两天,你也别往那附近去,免得节外生枝,被当成我共犯了。”
司机心中十分感激,觉得这姑娘真是,事儿拎得清,人还很有担当,将来她事发被抓的话,希望能判得轻点。
第44章 ①③
炎拓意识还是在的,只是一再失真,耳边的声音忽大忽小,眼前成像也总在变形,更糟糕的是体内的不适:一拨接着一拨,并不致命,但发作在不同部位,有时是心口,有时是脾胃——仿佛身体里有只游走的手,拿他的各个器官当拿捏的玩具,随心所欲。
记忆也恍惚,只觉得前一刻还在车上,下一刻就被人架着走了,还被兜头泼了酒,又听到有了陌生的男声说,这样会逼真点、不引人注目。
下一秒,脊背躺到了柔软的垫子上,太舒服了,整个人像个千斤重的秤砣,一直往软里陷去。
再然后,身体忽然发冷,那种寒气四面包裹而来的冷,有尖锐的剪刀声,咔嚓咔嚓,一路逼近他咽喉。
炎拓骤然睁眼,一把攥住了什么。
是在酒店房间。
窗扇大敞,夜风呼呼吹个不停,这还没完,这季节,空调开的都是热风了,但房间里这台开的是冷风,而且出风口调整过、正向着他。
他躺在沙发上,身下垫着铺张开的大浴巾,应该是为了避免身上的血污弄脏沙发。
手里攥着的,是聂九罗的手,她握着剪刀。
聂九罗垂着眼眸看他:“怎么,你身上这破衣服,还有留的必要?”
炎拓慢慢松了手,掌心和指尖,残留了些她皮肤上的柔腻。
奇怪,温度降下来,他反而好受些了,就是身体一阵阵发沉,手脚凑合着能动,幅度大了不行——刚用力攥了她的手,现在胳膊发软发酸,面条样绵绵的。
聂九罗没再看他,专心把碎得不成样的衣服一条条剪开、扯下,扔进沙发边的垃圾桶里。
上衣剪完了,问他:“腿上呢,被抓过吗?后背有吗?”
炎拓想说“没有”,但是又不太记得:有时候,情势太过紧急,人即便受了伤,也没感觉。
聂九罗一看他那表情,就知道最好别指望他。
她仔细检查了一下他的裤子,把右边大腿前侧那一块给剪了,上头果然有条抓过的道子。
又让他翻身——背面还好,人被蚂蚱扑跌之后,是仰面倒地的,蚂蚱主要攻击的是正面。
做完这些,她走到门口,把刚刚让外卖帮买帮送的一袋子东西拎了过来,翻拣之后,先拿出一大包抽取式的医用酒精湿巾,抽出三张厚叠,向着他锁骨处的伤口抹去。
这种破肉带血的伤口,直接裸着去碰酒精湿巾,太尼玛酸爽了,炎拓倒抽一口凉气,那一处的皮肉都在簌跳,下意识就往后缩。
聂九罗手上暂停:“你最好配合一点,我可没义务做这些事。”
炎拓没吭声,只是她再上手擦时,他忍住了没再往后躲,皮肉还是偶有神经痉跳,这是身体自然反应,他控制不住。
差不多擦完,垃圾桶里已经堆叠了半桶血纸,她往他几处较深的伤口上洒了点止血消炎的药粉,然后擦擦手,进了洗手间。
炎拓躺着不动,听里头哗啦的喷头水声。
再出来时,聂九罗手里拧着条大浴巾,走到炎拓面前,用力抖开了,蒙头罩在他身上。
炎拓冻得打了个哆嗦,这浴巾刚用冷水浸过,真是好冷啊。
不过冷总比热的好,他还记得自己先前剧烈奔跑、血液流通加速时,那股浑身都难受的劲儿。
他静静躺着,连呼吸都放缓了,透过浴巾,灯光朦胧成了一片晕黄,间或还能看到聂九罗的身形——她换了酒店的布拖鞋,地上又铺着地毯,走动时,几乎没有任何足音。
过了会,她在斜对着沙发的床头坐下来,低头看手机。
炎拓听到她说:“你运气挺好的,明天是个晴天,如果下雪下雨,都不知道去哪搞天生火。”
如果是重要的人,她或许还能放下一切、陪着买张机票赶去日照充足的地方。
天生火?
炎拓脑子里立马跳出她曾说过的话。
——一般是在受伤的二十四小时之内,拿‘天生火’,也就是用透镜、古代用阳燧,从太阳上取下的火,去反复炙烤。
——如果眼睛里出现一条红线穿瞳,那这个人,基本就可以放弃了。
二十四小时,那还好,他受伤到现在,至多两个来小时。
“那个……东西,就是地枭吗?”
聂九罗:“是啊,现在你明白,为什么我说地枭是兽、而不是人了吧?”
“你们养着地枭?”
反正他都近距离遭遇了,矢口否认没必要,聂九罗纠正他:“不是‘我们’,别把我算进去,是‘他们’。九一年末,板牙的人开始走青壤,那之后,每隔三五年,都会走一趟。但只有九一年那次有收获,带出了蚂蚱。”
说到这儿,她神思微晃:没错,是只有九一年那次有收获,后来,两千年那次,她的母亲裴珂被拖走,走青壤一度中断,蒋百川总结教训,这才开始了手头人力遵循古制、往“刀、狗、鞭”三个分支的转化。
炎拓没想到那玩意儿居然还有名字,叫“蚂蚱”,是跟蝗虫长得挺像的,现在想起那副头脸,他还有些反胃。
不过,他的注意力立刻集中在了这个时间点上。
九一年末。
——林喜柔,也就是林姨,是九二年九月十六日,第一次出现在他父亲炎还山面前的。
——走青壤的唯一收获是“蚂蚱”。
——审完瘸爹之后,熊黑问林姨:“这老头透露了你儿子的消息吗?”
是不是能由此得出简单的推论:蚂蚱是林姨的儿子,它九一年末被板牙的人“猎”走,林姨是出来找儿子的,找了一段时间之后,摸进了炎还山的煤矿坑道?
不不不,这也太荒唐了,炎拓立马把自己狗屁不通的设想掐死在萌芽状态:别的不说,单就生理方面来看,蚂蚱跟林姨差得也太大了。
他定了定神:“那个蚂蚱……会讲话?”
讲话?
聂九罗想了想:“不会,应该是娃娃发声器。带着它在人群里走,需要伪装得很好,穿衣服穿鞋戴口罩,必要的时候,还得能出个声。”
炎拓疲惫地闭上了眼,怪不得自己当时觉得,它那两声“叔叔”,语音语调毫无变化,像是录播的。
浴巾已经被他的体温暖得不太凉了,聂九罗过来揭起:“我的大衣,被你的血搞脏了,你要赔我一件。”
救助炎拓,始于她自己都说不清的现场“一念”,她不想让炎拓觉得这是两人有了情分——最好是一码归一码,她付出,他给回报,一条条列分明,方便算账,也方便清账。
炎拓说:“好。”
聂九罗把浴巾拿进洗手间重新浸水拧过,出来给他盖时,突然鼻子发痒,偏头打了个喷嚏。
她冻到了,这也正常:大冷天的,窗扇大开,还吹冷空调,一时半会还能接受,时间一长,寒凉就侵肤入体了。
炎拓也想到了这一点:“要么,你把窗和空调都关了吧,我现在还好。”
聂九罗嗯了一声:“睡前关。你现在感觉还好,是降温起了一时的作用,但时间再久一点,降温也没什么效果了,火炙之前,你还得熬着。”
所以有些紧要的事,得趁炎拓人还清醒,先问清楚。
她话锋一转:“有个叫熊黑的,一直给你打电话,那是什么人?”
炎拓犹豫了一下:“就是今天和我一起的那个。”
聂九罗:“就是他把人捶到半死不活的?”
炎拓头皮微麻,怕她为这事把自己也给迁怒了,但又否认不了:“是。”
聂九罗:“他为什么走了,把你留在那?”
炎拓解释:“其实是我先走。他觉得我在那碍事,动手前就已经把我放下车、让我先走了。”
聂九罗没绕明白:“那你怎么没走呢?”
炎拓只好实话实说:“我一直都这样,表面上答应,暗地里……”
他想找个稍微体面一点的词。
聂九罗:“偷窥是吗?”
算是吧,炎拓含糊认了。
“那他为什么在明明占据优势的情况下,没有再伤害另一个人,突然离开了呢?”
理论上,做好事应该不留名,但这是个得分点,说出来了,也许能让双方的关系更圆融些:“我给他打电话,把他支走了。”
聂九罗:“你为什么把他支走?”
炎拓苦笑,在聂九罗面前撒谎一定很难,她是刨根究底型的,非把砂锅纹(问)到底不可。
“我一直以为,里头有个小孩。觉得,已经重伤一个了,另一个没还手之力,还有个孩子,就……算了吧。”
聂九罗:“用什么借口支走的?”
“我说我中了埋伏,在东面出事了。”
回答的没破绽,那个熊黑来电话时,的确提过:哪呢你在?我特么东头都转遍了。
“那个熊黑,也是伥鬼?”
“不是,我曾经见过他被咬掉三个手指头,但后来,全长齐了,一根不少。他跟狗牙一样,是地枭。或者严谨一点,是地枭的变种吧。”
地枭?
聂九罗好一会儿没说话,面部表情倒还控制得当,但胸腔里那颗心完全是在疯狂乱跳了,她语气很平静,像是对这事一点都不在意:“但车上有个狗家人,跟我说,并没有闻到什么异常的味道。”
“骚味吗?”炎拓也想起来了,“我有一次听到他们谈话,他们好像确实没有味道。”
没味道……
聂九罗喉头发干,她微舔了下嘴唇,试图进一步确认:“熊黑跟狗牙一样,狗牙有味道,他却没有?”
炎拓说:“狗牙好像是特例,我听他们提过一句,说狗牙如果不是‘杂食’的话,本不应该有味道的——不过我听不大懂。”
真是神特么特例,细思极恐:一个特例,误了多大的事。
“你身边,狗牙或者熊黑这样的人,有多少个?”
炎拓的回答让她头皮发麻:“我不知道,最早的一个,我没出生前,就已经在我家了。”
这话说完,屋子里静得有些过分,只余风声:窗扇透进来的风,以及空调出风口的。
过了会,聂九罗站起身:“我去洗澡,你先休息吧。”
她把手机拿进了洗手间。
***
进了淋浴间,聂九罗先打开喷头,让热水兜头冲淋了自己二十秒不止。
炎拓的话,真实度很高。
狗牙和熊黑这种,跟传统认知里的地枭,差得太多了,形貌跟人已经毫无二致,“枭味”随之消失,也在情理之中。
难怪进入南巴猴头的三人梯队,说失联就失联了,狗家人的鼻子完全成了摆设,根本预知不到地枭的靠近。
难怪蚂蚱畏畏缩缩、不肯攻击熊黑,这符合兽的本性:如非必要,它们不会同类相杀。小兽也会天然畏惧块头更大的。
狗牙被闻出了味道,是因为它“杂食”——是指吞吃了兴坝子乡的那个女人吗?那他“主食”应该是什么呢?
更可怕的是,它们已经来了那么久了,“最早的一个,我没出生前,就已经在我家了”。
炎拓的父亲一代就发家了,那年头起家的,多少沾黑带白,地枭如果那个时候就已经进到他家里了,这么多年的经营……
在它们面前,板牙这群人,完全是杂牌军。
……
八号,去南巴猴头领瘸子。
明天就是八号了,还能去吗?
聂九罗一把揿停淋浴,湿着身子跨出淋浴间,随便包了条浴巾,抓起手机。
有必要给蒋百川提个醒。
APP点开,已经有了一条“那头”的消息。
——聂二,这两天接连出事,谨慎起见,八号的约先不赴,观望几天再说。
聂九罗手指微颤,管它赴不赴约,最重要的消息,她得传过去。
略一思忖,她迅速键入。
——我今天离开的时候,看到炎拓被他的同伴救走了。
——跟了一段,跟丢了。但是听到一些事。
——重伤老刀的是地枭。
话不用说得太明白,蒋百川会想得很“透彻”的。
信息发过去,显示“未读”,这一晚鸡飞狗跳,老刀又送医,应该很忙吧。
好在,最重要的消息送到了,聂九罗长松了口气。
***
临睡前,聂九罗闭窗关空调,她实在冻得够呛了。
这还不够,她从提袋里翻出宽胶带,寻着了衔口处,哧啦一声撕开:得把炎拓绑上,以防他半夜发狂。
炎拓看到胶带扯出老长,也猜到了是用在自己身上的,不声不响就缚,封他嘴之前,聂九罗问了句:“要喝水吗?”
炎拓摇头。
不喝了,他记得出症状叫“扎根出芽”,他不想为这些根芽提供水分,再说了,喝了水,万一起夜怎么办?
关灯前,他看到聂九罗倚靠在床头,拿了酒店内刊做垫板,在一张淡金色的长纸条上写下了什么,写完之后三折两绕,鼓成了一颗星星,嗖地扔向了不远处敞口的行李箱。
而几乎是同一时间,灯灭了,星星在半空划过一道淡而微亮的光迹,像流星。
炎拓闭上眼,许了个愿。
许愿明天的天生火来得顺顺利利,不管什么根什么芽,都别在他身上作妖。
***
聂九罗说得没错,降温的作用是一时的,火炙之前,还有的熬。
睡下之后,那种感觉又来了,仿佛身体深处有个炉灶,慢慢烘热他的血,起初还能忍,只是不舒服而已,到后来,血就越来越热,整个人汗出如雨,闭眼之后,不是黑色,而是烫热的绯红色,绯红色里,还有沸腾着的气泡不断上扬。
炎拓努力去忍,他知道聂九罗并不很待见他,被她救已经很走运了,明天还有赖她取天生火——他不想吵到她睡不着、发脾气。
体温继续往上,幻觉就来了。
他看见人屠人的惨烈场景,一定是在很久很久以前,因为那些人兽皮藤叶裹身、披头散发,嘴撕齿咬,石砸矛杵,血肉横飞,肠穿肚烂——那些伤口,像是加在他身上的,他身体一阵阵发抽,然后强加抑制,因着嘴巴被封住、没法帮助喘气,双目充血,几乎都要暴突了。
又看见太阳,巨大的太阳,血红欲滴,几乎遮蔽了大半个天空,又车轮般一点点碾入黑暗。四下一片凄厉而又绝望的嚎哭。
再然后就黑了,太阳死掉、伸手不见五指的那种黑,渐渐的,黑里现出了一双又一双、密密麻麻的眼睛,次第向他逼近,炎拓拼命往后躲,冷汗涔涔,慌不择路。
滋啦一声响,是茶几被他撞移位了。
这声响,把他唬出一身冷汗,人也短暂清醒了:茶几离着沙发有段距离,茶几都被他给挪了,他这是挣出多大的动静来了?
床头传来摸索的声音,再然后,床灯开了,聂九罗打了个呵欠起来,汲上了鞋去洗手间。
看来是去起夜。
路过沙发边时,她停了一下。
炎拓闭着眼装死,一动不动,仿佛睡得非常安静:刚刚的声响,都是你的幻听、幻听,其实没动静,茶几本来就是那么摆的。
聂九罗进了洗手间。
他听到马桶用水,龙头冲洗,再然后,她又出来了。
炎拓阖着眼,自己都相信自己在熟睡了。
忽然间,身上罩下一片凉,一条刚浸拧过水的大浴巾落到了他身上。
他还没反应过来,灯已经又灭了,聂九罗上了床,被子一掀一落,床垫吱吱响了几下,就又安静了。
炎拓没动。
他觉得,就这样躺着,很好很好。
第45章 ①④
这一晚的蒋百川,的确忙到脚不沾地,老刀的伤势很险,县医院说治不了,建议转西安的大医院。
蒋百川有心跟着去,但南巴猴头的事还吊在那、走不开,只得安排人手、调拨车子,又拜托西安那头的熟人代为关照,直到夜半一点多,才步出县医院那满是消毒水味儿的门诊大厅。
其他人都已经先回了,外头剩了辆普拉多等他,邢深也还没走,大概是嫌车里闷,正倚着车头看天。
真好奇在他眼里,天是什么样子的。
年纪毕竟搁在那了,蒋百川极度疲惫,干抹了一下脸,权当醒神,然后习惯性地掏出手机,快速浏览这几个小时错过的各类消息。
点进“阅后即焚”时,看到聂二连着发了好几条,逐一读完,有点怔愣,再想细看,屏幕上火舌乱燎,消息已经焚毁了。
好在,一条条的,他都还记得。
看了眼时间,一点半,这个点,聂二应该已经睡了,电联不太合适,等明早吧。
***
聂九罗一早就醒了。
炎拓已经昏迷,反而很安静,然而这并不是什么好迹象:被地枭伤了的人就是这样的,第一阶段精神恍惚,第二阶段痛苦难耐,第三阶段安静如鸡,三四阶段的分界点就是扎根出芽。
当然,各人体质不同、耐受力各异,每个阶段的时长也不大一样。一般来说,前三阶段基本都发生在受伤后的二十四小时内,第四阶段历时最长,算是病入膏肓期,也叫回光返照,这一阶段,人会恢复正常,甚至更加神清气爽、思维敏捷,给周围人以“熬过去了,没什么大碍”的假相,然后,突然某一天,神智尽失,见人咬人、见狗咬狗,跟凶禽猛兽一无二致。
聂九罗开窗看了看天,云层有些厚,太阳还没完全升起来,这个时候,取不了天生火。
又去看手机。
蒋百川半夜两点给她回了一条,还留了个号码,叮嘱她看到了之后无论几点、都可回拨。
聂九罗进了洗手间,关上门之后,给蒋百川拨电话。
***
几乎是刚拨通,那头就接了,聂九罗怀疑蒋百川一夜都没怎么睡,尽等她电话了。
果然,蒋百川的声音疲累而又沙哑:“聂二啊,这事你怎么看?”
聂九罗:“蒋叔,你问我意见啊?”
蒋百川苦笑:“人家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我想听听你的看法。”
这话没错,她的确认为自己是个“旁观者”,可以随时退回到自己的小院里,喝着卢姐炖的汤,继续钻研她的雕塑,参展、获奖,然后办巡展,争个名逐个利,踏实且坚实地,过自己的红尘日子。
板牙种种,不是她另一半的世界,只是她世界里的一小扇门,她偶尔进出,理理前债而已,绝不会让门里的种种,牵累到她真正的生活。
她说:“要我看,尽量和平赎回咱们的人,然后,这事就算了吧。”
蒋百川没听明白:“什么叫算了吧?”
聂九罗说:“蒋叔,我们一直以来都认为自己不寻常,是缠头军的后人,有不为人知的秘密,有超出常人的本领,对,这些都没错。可是,你不寻常,你的对手,就一定普通吗?”
蒋百川沉默。
“邢深就是在这一点上栽了跟头。他是狂犬,身边跟着蚂蚱,老刀又是刀家的一把好手,他认为这样的组合所向披靡,绑两个人手到擒来。结果呢?对方随便一个人,就把老刀给废了,如果不是那人突然有事离开,我看连邢深都保不住。”
蒋百川讷讷:“那人……真是地枭啊?怎么会突然就没味道了……”
聂九罗怼他:“也许地枭‘人化’了的这一支早就没味道了,你没遇到过而已。”
“那狗牙……”
“狗牙能代表其它人吗?也许狗牙恰好是其中进化不完善的那个呢?你还记不记得,狗牙当时,是被装在箱子里带着的。”
而那个熊黑,显然是自主活动的。
蒋百川不说话了,他之前放言说“万变不离其宗,再怎么变,弱点始终在那”,现在想来,确实是武断了。
“蒋叔,截止目前,你这头,华嫂子死了,包括瘸爹在内的四个人失联,老刀重伤。而对方那头,可以说是基本没损失,你除了知道有个炎拓和狗牙,其他的一无所知。这么一对比,实力强弱,你还看不出来吗?”
“你手底下的人,走青壤大多是为了求财的,现在渐渐要命了,你觉得还会有多少人愿意淌这趟浑水?”
“还有炎拓,我第一次查他的信息,就留意到他父亲那一辈已经发家了,这么多年下来,资产只增不减,你想象一下,一批已经人形的地枭,掌握大量的资财,并且已经进行了长久的经营——你是要跟他们硬碰到底呢,还是及时止损、‘算了吧’更稳妥呢?”
蒋百川心有不甘:“但是我们的人,伤的伤死的死,就这么认了?”
聂九罗笑:“打个不太适合的比方,对方是长枪重炮,你是大刀长矛,你现在已经损一半了,剩下的一半,你还上赶着往上派吗?就算你还想反击,你也得先保存实力、完善装备,再图反败为胜吧?”
蒋百川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