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伶说:“实在没线索,就只好悬赏找人了,林姨这种当然不出面,我以公司助理的身份主理。”

  说到这儿,林伶哼了一声:“过滤之后,跟我面谈的有三个,这人有没有问题,一见面一交谈基本就知道了——那个司机老钱和开旅馆的老头都老实,让录视频就录视频,拿到钱之后,高高兴兴走了。”

  “唯独那个叫大头的,屁事一堆,不同意我定的约见地点,说不安全,要在他说的地儿见;不肯出示身份证件,要保护隐私;也不录视频,说侵犯他肖像权。”

  炎拓心下透亮:“他这是故意和你们接触,想掏我们的底。”

  林伶点头:“这还没完呢,聊完之后,他跟踪我。林姨说,将计就计吧,让熊黑反过来跟踪他,这一跟就跟到了板牙。”

  “熊黑你懂的,性子躁,手又毒,再加上看到你和狗牙都不成人样了,当场就炸了,一把火烧了猪场不说,还把一个女人推火里去了。”

  炎拓一怔:“多大岁数的?”

  “说是四五十岁吧。”

  那多半是华嫂子了,炎拓沉默半晌,说了句:“熊黑不该这么做。”

  林伶接口:“是啊,林姨狠狠骂了他一顿。他这一烧,线索都没了,还打草惊蛇,那个大头,再也找不着了。”

  炎拓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丝什么,太快,没抓住,只是下意识问了句:“线索都没了?”

  “对啊,”现在说起来,林伶还有点忿忿,“那个村子,本来就没住多少人,救火的都没几个,打听下来,猪场是外乡人租的,什么名姓不知道,遇到个拦车的,还是个傻子,你说熊黑是不是手贱?就因为那女的咬下他胳膊一块肉,他就把人撂火里去了——你至少先套出点话来啊。”

  炎拓没吭声,脑子里还盘桓着那句“线索都没了”。

  林伶没注意到他的反常:“幸好还有你,你要不醒,那真是一筹莫展了。”

  炎拓嘴唇有点干:“狗牙没说什么?”

  林伶摇头,再次压低声音:“我没见到,不过听熊黑下头的人说,狗牙似乎是死了,不知道真的假的。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在农场地下二层……”

  她没再往下说,突地打了个寒噤,不安地朝门的方向看了看。

  炎拓低声说了句:“那件事,能不提就不提。”

  林伶赶紧点头,似是觉得话题太沉重,刻意说点轻松的:“对了,你干嘛把人家漂亮姑娘给扔了啊?”

  炎拓没反应过来:“什么扔了?”

  林伶抿嘴一笑,掏出手机,翻出张照片朝向他:“这个聂小姐啊,起初实在没线索,林姨还说要查她呢。”

  然后大头出现,顺藤摸瓜,找到了炎拓和狗牙,聂九罗这条线,也就自然被认为是没什么价值、丢开了。

  炎拓盯着那张照片看,那其实不单纯是照片,是张杂志刊页,聂九罗穿着经典蓝色的棉质吊带、黑色束口的灯笼裤,赤脚倚坐在旧式的木质窗扇边,略低了头,蹙眉凝思,窗外是虚化的绿树,两只手上沾了不少泥渍。

  随意中有种很闲适的美,这是张很成功的工作间隙抓拍。

  “杂志图?”

  林伶点头:“她在雕塑的圈子里还挺有名,网上搜到挺多。”

  炎拓喉结微微滚了一下,也顾不上身体不便,手臂硬撑着欠起身体:“其实,她……”

  话还没说完,门一下子被推开了。

  在这儿也好,在种植场也好,不敲门就直入的,只有一个人。

  林伶脊背一激,立刻站起身:“林姨。”

  来的正是林喜柔,行色匆匆,风尘仆仆,即便眉头有忧色,都不减她半分容光。

  她身后站着熊黑,如一截铁塔,已经到了穿外套的季节了,他却只着一件上书“惹我试试”的短袖白T,被一身黝黑的腱子肉撑得紧绷,右手小臂上,纱布厚扎了一圈。

  纱布扎围着的,估计就是被咬掉了一块肉的地方了。

  炎拓躺回床上,也叫了声:“林姨。”

  林喜柔笑着走过来,坐到炎拓床边:“终于醒了,刚遇到吕现,他说没什么事,休息一阵子就能好个七七八八了。”

  一边说,一边伸手去抚摸炎拓的脸。

  炎拓下意识想避开,又忍住了。

  林伶插了句:“林姨,你来得正好,我刚把我们这边找他的事给说了,正想问问他那头的。”

  林喜柔嗯了一声:“小拓,林姨问你点事,很重要。”

  这话一出,屋子里顿时安静,守在门边的熊黑看了看门,又“咔哒”一声加上了保险。

  炎拓先开口:“狗牙没告诉你吗?”

  林喜柔叹了口气:“你这趟是遭了罪,但跟狗牙比,那是小巫见大巫了。他没三五个月醒不过来,你告诉我,是谁伤得他?”

  说到最后一句时,她把手缩了回去,途中蹭到炎拓的面颊,炎拓觉得,她指尖比几秒前要凉。

  方才脑子里闪过的那东西突然清晰:“线索都没了”,“幸好还有你”,“狗牙没三五个月醒不过来”……

  也就是说,现在,他说什么就是什么,说什么都是事实。

  他一颗心猛跳,吞咽下一口唾沫,在最后一刻下了决心:“我没看到。”

  熊黑插了句嘴:“猪场下头有五间牢房,他和狗牙没关在一起,估计两人都不知道对方什么遭遇。”

  林喜柔又问:“你是怎么落到他们手里的?”

  炎拓说:“实在也是挺意外的,我回程的时候,导航出了点故障,走错路、去到的板牙。”

  “我下车问了个路,也就只问了个路。上车的时候,有三……四个人吧,忽然同时攻击我,其中一个,往我颈后插了针,应该是有麻醉效用,我很快就失去意识了,再醒来的时候,已经在猪场地下了。”

第20章 ④

  林喜柔沉吟:“那个老钱说你撞车昏迷,还有什么针筒,又是怎么回事?”

  炎拓轻描淡写,刻意模糊时间先后:“那是出事之前了,我连着几天很累,疲劳驾驶,撞到路基下头去了,索性就在那睡了一觉,估计睡得太死,那人当我是昏迷了。针筒是我拿来对付孙周的,就是跟你提过的、狗牙抓伤的那个人——你不是说,狗牙只要伤人,哪怕只是抓破了一道口子,都得一并带回来吗。”

  是嘱咐过,她的原话是,这种伤,外头的医生处理不了,带回来,我们自己有办法。

  “板牙那几个人应该不会无缘无故袭击你,你是不是做了什么、自己都没察觉?”

  炎拓摇头:“不是,他们刑讯我的时候,我隐约听他们提过,好像是说我车上……有骚味。”

  说话时,他着意观察林喜柔的面色,果然,听到最后,她表情不大对劲。

  炎拓说:“林姨,你知道的,我车上一向很干净,怎么会有骚味呢?反正,我自己是什么都没闻到。”

  林喜柔面上依然带笑,蜻蜓点水一句话带过:“听他们胡说,那是他们嘴不干净。”

  炎拓想了想:“倒也不是,听他们话里那意思,也不是所有人都能闻到,只有那个叫大头的鼻子灵。”

  林喜柔垂在身侧的手蓦地一攥:“鼻子灵?”

  话一出口,她就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了,立马把话岔开:“他们有多少人,你见过的,都还记得长相吗?”

  “我只见到了袭击我的那几个,因为打过照面,他们见我的时候不做遮掩,分别是大头、山强、华嫂子、一个瘸腿的老头,另外还有个叫雀茶的女人,但应该不是真名。其它的人都包得严实,只看得出高矮胖瘦。”

  “至于长相……林姨,我语文和美术都一般,描述做不到贴切,画也画不出来,只能说点‘眼睛大、人矮’这类大概的,估计对你帮助不大。”

  林喜柔眼眸中掠过显而易见的失望,顿了顿才说:“没事,晚点你把这几个人的体型、容貌还有特征都说给熊黑听,有多少说多少,有总比没有好,剩下的,让他想办法去跟。”

  炎拓点了点头:“林姨,有什么问题吗?我怎么觉得,你对这件事特别关注的样子?”

  林喜柔一怔,旋即又笑:“废话,你们不明不白伤成这样,我能不在意吗?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小拓,你先休息吧,你养好身体比什么都重要。如果再想起什么,记得跟我讲。”

  她说着便站起身。

  林喜柔都放话要他“先休息”了,其它人自然也不便再留,林伶再度起身,熊黑伸手开门。

  炎拓心内长舒了口气,这才发觉这一番对答,自己的掌心已经汗湿了。

  希望狗牙能晚点醒过来,越晚越好。

  林喜柔都快走到门口了,忽地又想到了什么,转身笑着看他:“对了,你跟我说遇到个老朋友、要聚一聚,那个朋友,就是那个聂小姐吧?”

  炎拓心头一凛,脸上却半分都不露,还窘迫地笑了笑:“是,其实她不是什么老朋友,也就是路上遇到的,有点感觉,林姨你懂的。”

  林喜柔笑得愈发温柔:“我猜也是,你们年轻人会玩。你早就长大了,那个聂小姐还那么漂亮。”

  边上的林伶飞快地瞥了炎拓一眼,又低下头去看自己的手。

  “只是,你怎么会把人家扔在山路上呢?”

  炎拓冷笑:“有些人,看起来不错,相处起来,完全不是那回事,说金玉其外败絮其中都是抬举她了,忍多一会都受不了,扔山路上,已经对她很客气了,林姨,不提她,扫兴。”

  林喜柔的印象中,还从没听过炎拓这么贬损人,愣了几秒之后,忍不住轻笑出声:“那位聂小姐,是得多糟糕啊。”

  ***

  和蒋百川通过电话之后,聂九罗着实紧张警惕了几天,但转眼半个多月过去了,桂树从挂花到落花、卢姐的桂花酱都熬好装瓶放进冰箱了,仍是太平无事。

  有千年做贼的,没有千年防贼的,炎拓那头要是过个一年半载才来报复,这一年半载她就不过了?

  想清楚了这一节,聂九罗也就把心放下了,只是从工作室的一尊泥塑之上取下了一把匕首,白天放在手边,晚上塞在枕下。

  泥塑和匕首,都值得一说。

  泥塑塑的是反弹琵琶的飞天,姿态袅娜,衣袂飘飘,不过并不等身、一米来高,匕首就是藏在飞天反弹着的那把琵琶里的——外观上绝对看不出来,应用了古代的销器机关技艺,依特殊次序拨动音箱上的几根弦线,里头藏物的细长匣子就会自动启出。

  匕首不大,乍看很普通,长不到二十厘米,宽不足一寸,厚度适中,方便贴身存放,这是把“剑中剑”,里头还套了把更小的——通体没有任何花纹雕饰,只握柄上有篆体的小字,外头的是个“生”字,里头的是“死”字。

  ……

  这一天秋高气爽,是个黄道吉日,宜开工动土,聂九罗的魔女图几经修改,接近完稿,也是时候开始了。

  早饭过后,焚香拜过泥塑的祖师女娲,她就开始挥锤动钉,给新作品起龙骨胎架。

  一般人对泥塑都有误解,总以为是抓把泥、掺点水,揉揉捏捏就完事了,其实不然,泥的黏性不足以支撑自重,哪怕是迷你如“泥人张”,还得反复砸揉且加以棉絮,把胶泥给揉成“熟泥”,大型的泥塑就更复杂了,先得用铁丝铁钉木条做出个形状骨架,叫“立龙骨”,然后绑稻草、糊糠壳,上了粗泥之后,还得上细泥,那之后罩胶裱纸、纹饰沥粉,一层一层,程序繁琐,才能出个人形。

  不过仔细一想,一个人,卸去彩妆扒了衣饰,褪皮剔肉,剩了个伶仃的骨架子,在某种意义上,跟泥塑是一样一样的。

  难怪这一行的祖师爷是女娲。

  聂九罗告诫自己,塑像要和造人一样虔诚,一肢一骨,都不能马虎。

  所以单这“龙骨”一节,她起了拆,拆了起,叮叮当当没个消停。

  中午,卢姐把饭送上来,看到聂九罗高坐工作台,左手握锤右手拈钉的,忍不住叹气说,这要不讲,过路的还以为屋里住了个木匠呢。

  某种程度上,卢姐真相了:做美术这行的,大多自带仙气范,唯有雕塑流的,大敲大打,挥锤动斧,被人戏称为艺术行当里“搞土木工程”的,所以,别看聂九罗体纤人瘦,手臂和手上的劲力远超一般同性,有几次,卢姐都撬不开的罐头盖子,都是她给搞?的。

  总之是当木匠当了一天,拆拆立立,一直到晚上才出了个满意的胎架。当然,在卢姐眼里,骨架子是没有美的资格的,依然三个字,丑绝了。

  这一日体力劳动过量,聂九罗不到十一点就熄灯就寝了——换了是从前,身体疲累,那是一?会一夜黑甜到天亮的,但今天,说不清什么原因,半夜两点多的时候,她忽然醒了。

  屋里黑漆漆的,但并非伸手不见五指,聂九罗的床上装了帐幔,半透纱的那种,把夜色又滤厚了一层。

  这安静中涌动着一股异样的危险气息。

  聂九罗悄无声息地坐起身子,伸手从枕下摸出匕首,又摸着了绑腿带,安静地把匕首贴肉缚在了大腿上,然后拉过睡袍的裙幅遮住,下了床。

  她没有穿鞋,赤脚走到门边,轻轻打开门。

  卧室外头就是工作间,夜半的工作间是有点可怕的,因为她的雕塑太多,白天面目历历倒也罢了,晚上就是一团一团或蹲或伏的人形黑影,说不清那是人、是泥塑,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聂九罗屏住呼吸,向工作间里走了两步。

  灯亮了。

  亮的不是大灯,是尽头角落处的落地阅读灯,灯光昏黄,那里有一面墙的书架,两张对坐的单人沙发,中间隔了个小圆茶几,没事的时候,她会沏一壶茶、窝在沙发里看看书。

  临近阅读灯的那张沙发里,坐着炎拓,两只手都搭在沙发扶手上,右手握着枪、在扶手上有节律地敲点,枪口正朝向她。

  终于来了。

  聂九罗反放松下来,她原地站住,轻轻吁了口气,腿上贴着刀身的那一块皮肤本该是冰凉的,现在却稍稍发烫。

  炎拓先开口:“聂小姐,真没想到还能见面。”

  是没想到,本不该有这次见面的,如果蒋百川不是那么废物的话。

  他示意了一下对面的那张沙发:“别站着啊,坐下聊。”

  聊就聊吧,那些影视剧里,恶斗之前,总会有一番唇舌之争——打嘴仗很重要,谁先被嘴得心浮气躁或者怒发冲冠,谁落败的概率也就更高。

  聂九罗步履如常地过去,两手扶住扶手,施施然落座,正待换个舒服的坐姿,就听身下“咔哒”一声轻响。

  她头皮微麻,目光不觉下掠:这沙发她常坐,从没出现过这种情况。

  炎拓又说话了:“聂小姐,坐下了就别乱动,被炸成一块块的就难看了。尤其是……”

  他倚上靠背:“……为了见你,我特意换了身新衣服,不想刚穿上第一天,就粘得又是血又是肉的,不好洗。”

  聂九罗头皮上的僵麻蔓上脖颈,听这意思,坐垫下头他放了东西了,但坐都坐上来了,还能怎么着?

  她哦了一声,继续把坐姿调整到位:“还特意换了新衣服啊?那我这身是潦草了。”

  炎拓看了她一眼。

  她穿珠光银的重磅丝缎睡袍,腰间以带扣束,睡袍很长,目测站立时能到脚踝,所以即便坐下,露得也不多,只露出了一截白皙的小腿,脚很好看,秀翘柔滑,脚背上仿佛晃着层珠润肤光——听人说,脚好看的女人,远比脸好看的女人要少。

  老天待她,还真是精心。

  炎拓的目光最后停在了聂九罗脸上:“聂小姐,你耍得我很惨哪。”

  聂九罗笑笑:“‘耍’这个字用得不贴切,猎人设下圈套、套取猎物,那叫狩猎。有哪个禽兽被抓到了,会说猎人在‘耍’他呢?”

  炎拓不跟她打嘴仗:“我有些事问你。”

  聂九罗无可无不可地点了点头:“你问呗。”

  “狗牙这种……是什么东西?什么来历?孙周‘扎根出芽’是什么意思,你们怎么治的?伥鬼又是什么?”

  聂九罗奇道:“你不知道啊?”

  继而笑:“我知道。”

  再接着话锋一转:“不过,我不会告诉你。”

  炎拓也猜到了她不会配合:“这么说,聂小姐是过够了、想死?”

  聂九罗凉凉回了句:“你拿什么保证我的安全呢?不说,会被炸死;说了,八成也会死。横竖是死,不如不说,还能让你堵心一把。”

  炎拓也不留客:“那聂小姐一路走好。”

  他撑住扶手起身,绕过茶几往外走:现在算是进入心理战阶段了,有人步上断头台时大义凛然,砍刀真挥起来就怂蛋了——聂九罗嘴上厉害,但他赌她还是惜命的,三步之内必然会叫住他。

  果然,经过她身侧时,她开口了。

  “炎拓。”

  炎拓停下脚步。

  聂九罗还是那副让人捉摸不透的调调:“我小时候看电视,好人被坏人杀了,就那么死了,真是太不值了。”

  “我很容易角色代入,想着,如果是我,可不能白白叫人给杀了。万一倒霉,真要死,那怎么也得拽上害我的人一起啊。”

  话未说完,她身体蓄势,两手一撑飞扑过来,一把抱住炎拓,同时身体一拧,把炎拓的后背推转向自己坐着的沙发。

  她也赌一把:沙发垫下没有什么炸弹,真的有,炎拓就是她的肉盾——退一万步讲,就算炸弹威力太强,把两人都给炸死了,她也把炎拓给拉下去作陪了不是?

  相当漫长的一秒钟。

  没有爆炸。

  前戏唱完了,接下来该动真格的了。

  两人几乎是同时动手。

  

第21章 ⑤

  聂九罗提膝上撞他裆间,左手下切夺枪,炎拓反应倒也不慢,左手迅速下摁,硬生生将她上撞的膝头摁下,同时手指顺着膝盖滑入她小腿后,一把包圆攥住,用力向外撞甩。

  这么一来,聂九罗夺枪的计划就告落空,她指尖刚触上枪身,就已经身不由己外甩——炎拓这么大力,她是绝扛不住的。

  好在她的优势是机变和身子轻盈,一抬眼看到炎拓腰间的皮带,想也不想,抬手抠进裤腰抓住带扣,借着这一抓之力止了甩脱之势,同时身子上腾,如一只灵猿般,瞬间手臂抱住炎拓头颈,身体攀贴上了他的后背。

  机会稍纵即逝,她手指探向炎拓颈大椎之后用力扒住,附近他耳边说了句:“死去吧你。”

  语毕用力一拧。

  她一贴上他的后背,炎拓就知道不妙了,颈大椎是什么地方,哪能吃得住劲力,轻者致晕重者要命的事,是以几乎是在聂九罗发声的同一时间,他双手上抓,攥住她双肩下拽,吼了句:“下来。”

  聂九罗顷刻间天地倒转,手上失了力道支撑点,这第二杀的机会也打水漂了,不过还是那句话,她倒下也不能让他站着——虽说身子倒置,但趁着炎拓还未松开攥住她肩头的手,聂九罗手臂绕如缠藤,转瞬绞住了炎拓的胳膊,与此同时小腿一勾,吊住了炎拓的脖子:“你也下来!”

  两人双双砸落地上,这一砸声势不小:沙发移位、阅读灯斜倒,连小圆茶几都翻倒滚开了去。

  因着姿势扭曲、没来得及做防护,且倒也不是好倒,聂九罗一落地全身都痛,眼底冒星,迷糊间看到炎拓的脖颈喉结就在嘴边——高手之争,一招一秒,她不及细想,张口就咬。

  炎拓当然不知道她是要咬,只是眼角余光瞥到她又上来,知道不是好事,下意识一偏头,聂九罗这一口便结结实实咬在他颈侧——颈侧的肉相比胳膊腿,当然是柔嫩的,痛感也更加尖锐,炎拓只觉得一头血直冲脑门,扶在她腰间的手大力攥收,把她整个人推扔了出去。

  聂九罗重重撞上书架,上头的百十本扑簌簌砸到她身上,这也就算了,腰险些没给拗断、痛得她直冒冷汗——她第一爬都没爬起来,第二爬才喘着粗气、抓住书架搁板起身。

  炎拓站起时也没定住,踉踉跄跄连退几步,被工作台给挡停,上头立着的龙骨架晃了几晃,又颤巍巍立住。

  两人隔着几米远,警惕而又冷漠地对视。

  三合院的一楼西厢房里,被惊醒的卢姐惴惴坐起,慌乱地揿着了床灯。

  ***

  炎拓伸手摸了摸被咬的地方,那里已然皮肉皴起,再把指头送到眼前:见血了。

  聂九罗嘴角一阵麻胀,舔了舔一股咸腥味,是嘴角裂出血了,她索性伸出舌头全舔了,自己的血,自己吞,权当没流血。

  第一回合,不胜不负。

  再一低头,衣带松了,胸口敞得有点开。

  聂九罗一手掩理衣襟,另一手扯扣衣带,眼睛盯住炎拓,满目挑衅:“姓炎的,打不过我啊?我就穿了这么点,赤手空拳的,有种就别用枪,算什么男人。”

  炎拓笑笑:“你没枪,你有牙啊。”

  聂九罗也笑:“你没牙?”

  炎拓看了她几秒,手上一松,枪身绕着食指扳机处滑转了半圈,就势把枪身插回后腰:“我没枪,照样拔你的牙。”

  第二回合。

  两人都没着急动,互相审视距离方位,琢磨着一击奏效的法子。

  拆万儿八千招打三天三夜那是武侠小说里的意淫,聂九罗没那个体力精力,事实上,这种高强度的体力打斗,持续两三分钟就把她累得够呛了——她擅长取巧的闪电战,之前不管放倒狗牙还是炎拓,都是出其不意、十秒绝杀,战线越长她越吃亏。

  得加快速度了。

  聂九罗疾步上前,一脚踩上翻倒的圆几,身子借力蹬起扑向炎拓的同时,手臂长探抓起沙发上的靠垫,向着他头脸砸扔过去。

  一个靠垫,真打着了也不痛不痒,不过炎拓谨慎为上,一个箭步撤开身子,躲开靠垫、也躲开聂九罗的飞扑。

  这一下,聂九罗扑了个空,身体平窜上台面——不过这也在她计划之中,她左手一撑止住身体,右手前捞攥住台面上的手斧,看也不看,以肩为轴,反手就是一个劈抡。

  炎拓猝不及防,只觉一道森凉弧光凭空向着面喉劈现,急仰身时,到底慢了一步,肩侧一凉,衣袖上绽开一条口子,旋即一片温热。

  然而来不及细看,聂九罗一个旋身,第二斧已经劈过来了。

  炎拓又惊又怒:真是好极了,哄得他把枪收起来,她倒玩上斧头了。

  他心下一横,没躲,反而正迎上去,行将照面时一个矮身侧闪,左手横揽住聂九罗的腰,顺带着把她左臂也箍住,身体顺势转到她身后,等于把她整个人圈在了怀里,右手抓住了她扬斧的手腕,臂上用力,一寸寸把她的手臂往下摁拗。

  又成了力气的比拼了,聂九罗全身像是被硬邦邦的铁箍箍上了,半分力气也使不上,眼睁睁看自己的手被炎拓带着下拗,斧口垂下时,炎拓手上又是一攥,聂九罗痛得浑身发颤,手指发痉,手斧咣啷一声落了地。

  她心下发狠,狠急智生,用尽浑身的力气,仰头往上猛撞。

  炎拓比她高,下颌就在她头顶上,突然吃了这一撞,撞得牙床猛扣舌头,眼底一团团发黑,手上自然也就松了。

  聂九罗趁势得脱,跌撞着往前连迈了好几步。

  不过她也好不到哪去,她的头不是铁打、炎拓的下颌也不是软的,这一招即便杀敌三千,自损也有三五千了,她摇摇晃晃,脑子忽左忽右地发沉,喘着粗气回过身,恰看到炎拓吐出一口血唾沫。

  应该是那一撞,牙齿咬破了舌头了。

  打铁趁热,一鼓作气,两杀都拿不下他,得祭出绝杀了,聂九罗打红了眼,一声厉喝直冲上去,炎拓抬手格挡,她攻的却是下盘,腿上一个猛铲,抱住炎拓,又是双双滚翻在地。

  这一滚声势更大,撞得工作台挪位半米多,上头的锯子锤子塑刀凿子哗啦啦落地,连龙骨架也终于立不住,向着这头扑跌下来。

  机不可失,聂九罗顾不上其它,翻身坐到炎拓身上,右手一扯,把左腕的环圈扯绷成一条森然银亮弦线,向着炎拓脖颈就套。

  这手环,炎拓也算眼熟了,但想死了都没算到,居然能当杀人利器。

  这么尖细的弦线,脖子被勒住了那还得了?

  他脑袋急闪,抓住落在手边的龙骨架格挡,就听“哧啦”一声,弦线紧绕龙骨的头颅,发出去的劲力没收回来的道理,再加上头身相接处的木架相对细弱,下一秒,木架脑袋已经被大力绕割下来,骨碌碌滚远。

  聂九罗手上不停,又是一个圈绕。

  炎拓看到银线又到眼前,知道自己是疏忽了:弦线跟刀不同,刀想再砍得先收回,但弦线绕空绷尽,又是一条直弦,第二攻可以无缝衔接。

  他抬手想抓点什么,入手细软腻滑,腕处似乎碰到什么硬物,他心念一动,手顺着聂九罗的腿迅速上抚,一把抽出匕首,在脖子被弦线圈紧的同时,反手用匕尖抵住了她心口。

  聂九罗身子一僵,不动了。

  匕尖相当尖锐,已经进了皮肉,睡袍的破口处慢慢渗上血色,睡袍的遮掩下,有一滴殷红的血,顺着她小腹慢慢滑落。

  炎拓脖子外圈的皮都已经被弦线勒破了,他看着聂九罗笑:“赤手空拳?聂小姐,你身上藏的东西可够多啊。”

  两人都不动,也冒不起这个险去刺激对方,喉管、心脏,不比阑尾,都不是人体舍得起的。

  就在这个时候,楼梯上传来卢姐战战兢兢的声音:“聂小姐啊,出什么事了吗?”

  聂九罗心头一凛,吼了句:“没你的事,我拆东西,你明早再来收拾!”

  卢姐:“哦,哦,那行。”

  这倒也不赖卢姐心大,她们家政公司专门有个群,都是服务作家、画家、设计师之类的,这类人群特立独行的比例高,出状况的也多,什么自闭自残吸毒,其中有一个,大半夜忽然来了灵感,拿自己的血在大白墙上画了个血意淋漓的心脏,把阿姨吓得接连一星期噩梦不断。

  所以,聂九罗在拆东西,虽然是在半夜、动静也有点大,但是,依然正常。

  炎拓候着卢姐的脚步声消退:“聂小姐,咱们是要这样……到天亮吗?”

  聂九罗咽了口唾沫,没吭声,攥住手环端头的手有不易察觉的发颤:一个姿势端久了,难免这样。

  炎拓:“我是个惜命的人,你这满屋子事业消遣,应该也挺珍惜人生的,你看,与其现在双双丧命,不如各退一步,都先活着好不好?”

  聂九罗就坡下驴:“好,你先。”

  炎拓冷笑:“我先?你这种撒谎成精的,有什么资格要我先?你先。”

  “撒谎成精”这四个字,倒也没冤枉她。

  聂九罗说:“好,我先。”

  她盯住炎拓,先松开手环一端,环身有复位弹力,很快蜷缩回腕上、恢复本样,她两手虚张举起,以示现在无威胁,然后慢慢起身后退。

  炎拓也盯死她,松开匕首,撑起手臂起身,站起时,一脚把匕首踢开老远。

  第二回合,不输不赢,再次清零。

  聂九罗齿缝里迸出两个字:“再来。”

  炎拓不打算再跟她缠斗:“聂小姐,我来是想跟你聊事情的,你这状态疯癫了点,不太适合,改天吧。”

  说着转身往楼梯的方向走,腰后插着的枪亮晃晃地对着她。

  还改天?这种事夜长梦多、早结早了,谁也受不了整天心惴惴地等临头一刀,聂九罗喝了句:“回来!”

  说话间,抢身上前,伸手就去拔枪。

  炎拓敢让枪落她眼里,也就是笃定她拿不到,就在她发声的同时,他斜向冲前、一个窜跃上捞,把搁在临墙展示架高处的一尊罩透明塑料膜的塑像给推了下来。

  这尊塑像,他之前就注意到了,是尊水月观音像,隔着塑料膜都能看出精工的程度,塑像面部双目修长,微闭俯视,衣袂褶皱繁复。

  他笃定珍视作品的人,绝不会眼睁睁看着作品损毁。

  聂九罗眼见塑像跌落,脑袋里嗡的一声,头皮跳炸,到底是职业本能占了上风,放弃了追击炎拓,飞身扑前去救。

  这尊像,就是老蔡口中“三年了,你好意思再拖吗”的那个,之所以进展奇慢,是因为务求精心。珍视也是绝对珍视,眼见如果硬生生抱住、势必会有大损,情急之下,贴地滑身,拿自己的身子去当塑像的肉垫,终于在观音倾倒的最后一刻、伸手稳住了。

  隔着透明膜与悲悯面目的观音相对,聂九罗剧烈喘息、心跳如鼓,后背都被冷汗浸湿了。

  耳边传来瓦摔片裂的声音,炎拓没从楼梯走、那只是障眼法,他翻窗出去的,踩落了不少青瓦片,屋檐尽头就是院墙,翻下墙落地即遁——他走了。

  聂九罗在地上躺了会,这才忍痛坐起,同时小心翼翼地扶正塑像。

  到底是跌落事故,饶是极尽小心,菩萨还是未能全须全尾,有些边角小物件跌落在塑料罩里,聂九罗认出有垂手的那只大拇指、连珠璎珞上的一块、还有宝冠的一角。

  虽然容易修补,但每掉一块,还是像掉了她一块肉,心疼。

  过了会,她咬牙爬起来,走到开着的那扇窗前。

  空气里弥漫着淡淡花草香,地上散落着七七八八的瓦片,卢姐的房灯还亮着,亮着亮着,就关了。

  看情形,至少是今晚,这人不会再回来了,恨也没用,等也白搭。

  聂九罗闩上窗户,捡起被炎拓踢开的那柄匕首,踩过满室狼藉、一地钉凿,中途忽然想起了什么,又折回到沙发边,一把掀开坐垫。

  狗屁的炸弹,是个不锈钢的弹扣,承了重量就会咔哒一声。

  她攥起弹扣,步子虚浮地往卧室里走,脑袋还是昏的,那一撞,真是撞得她脑子里万物移位。

  聂九罗手上用力,攥紧弹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