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一来,加上先前左眼的伤,狗牙身上,一共六处伤口。

  视频拍的是正面、正脸,乍一看,会觉得他的左眼窝白茬茬的一片,头顶也有一小撮白尖,镜头切近了才发现,那是结了一层类似蚕茧或者蛛丝一样的东西,密密缠裹。

  不用一帧一秒往下看了,六个伤口都是这德性,蒋百川将进度条直接拉到了2分39秒。

  画面上出现了狗牙左眼伤口的特写,依旧是被白茧丝密密缠裹,摄像者喘息粗重,声音也有点异样:“我拍的是他瞎掉的这只眼,之前眼球已经完全损坏了,现在仔细看,这层茧膜已经鼓胀起来了……”

  为了让观看者感同身受“鼓胀”的效果,镜头转成了平视,而的确像所描述的那样:那层茧膜底下如同充了气般,一点点往上胀起,眼看就要胀裂开来……

  手机响了,睡前开的是振动,所以没音乐,只是在桌面上嗡嗡振着,像只躁动的蛤ma。

  蒋百川怕吵到雀茶,匆匆关了视频,抓起手机去了阳台。

  夜色正浓,但城市毕竟是城市,彻夜不息的灯火稀释了黑夜,低处的马路上车来车往,远处,隐隐能看到大雁塔厚重的轮廓。

  电话是山强打来的,说得又急又快。

  蒋百川静静听完:“非正式渠道?”

  “是啊蒋叔,是不是挺耐人寻味的?就是在微信群、朋友圈还有论坛发了,压根没上官方渠道。还有啊,说是报过警了,公司方面着急、自发悬赏寻人,但是,我托派出所的朋友打听过了,没谁接到过报警。报警,梦里报的警吧。”

  蒋百川嗯了一声:“然后呢?”

  山强有点迟疑:“我跟大头商量着,也假装是知情者,去跟对方接触接触。老话不是说嘛,山不来找我,我就去撵它……”

  “山不来找我,我就去撵它”,这句子化用的,还挺活泼乡土。

  蒋百川轻轻笑了笑。

  从聂二手中接收炎拓等三件“货”已经两周了,不得不说,两周过去,如进了死胡同,毫无进展,以至于大部分人都散了,板牙只留了华嫂子等四五个看家保洁的。

  狗牙昏着,孙周在“治”着,炎拓倒是招了,招得无懈可击——他名下产业众多,得益于他有一个会赚钱的老爹,他非但有个中药材经销公司,还有源头的种植农场;他的母亲林喜柔,真的是个卧床多年的植物人,照片都拍回来了,是个干瘪萎缩、行将就木的小老太太;电话来往多,真的是因为炎拓是个孝子,护工经常跟他沟通林喜柔的身体状况……

  无解可击,有两层含义,一是的确真实可信;二是对方把局做得太完美。

  蒋百川直觉是后者,炎拓身后这池水,比他想得要深,深得多。

  他沉吟良久,才说了句:“接触是应该接触的,但要好好计划一下。”

  ***

  砂锅的盖被沸热的水汽顶得砰响,银耳羹好了。

  卢姐熄了火,盛出一碗放在黑漆绘金的盘上,托了出来。

  这是幢民国时留下来的三合院老宅,但并不严格遵守当年的建筑形制,有点中西合璧的意味,正房是二层的小楼,房址闹中取静,一仰头,就能看到中心城区的商厦。

  卢姐是做家政的,原本只上门服务,年前接了这单,中介说,有个年轻的女客户,姓聂,要找个住家阿姨,薪水开得高,活还不重,也就做做饭、洗洗涮涮什么的。

  卢姐果断接下了,上手之后,她觉得自己确实幸运:住得好,吃得好,活计少,客户还性子随和……

  这种好事,烧高香都烧不来。

  聂小姐上个月去了陕南采风,可能是受了凉,回来之后,一直感冒咳嗽,卢姐每晚都给她熬银耳羹,清嗓子,也润肺。

  外头正下着雨,下得还不小,好在屋子外头都有雨檐,围着院子匝了一周,雨檐遮挡的地方修成步廊,去哪屋都淋不着,卢姐顺着檐下的步廊走到正房前头,推门进去。

  一楼是客厅,没开灯,不过不影响视物,因为二楼的光透下来,给厅左那道螺旋的楼梯洒上了幽微的亮。

  卢姐顺着楼梯往上走,这个聂小姐,是做雕塑的,各种类型都涉及一点,但主中国传统泥塑,二楼就是她的工作室兼起居室。

  一上二楼,灯光就亮了许多,这里做成通透的大开间,无遮无挡,两张极大的台子,一张是工作台,放斧头、锯子、锤子、铁丝、龙骨木架、塑刀等林林总总,外行看了,会以为是木匠的作业台;另一张是雕塑转台,中间有个转盘,雕塑搁上去,三百六十度旋转,省得人围着塑像修容时绕来绕去地费力。

  除此之外,屋子各处,高高低低,都摆着雕塑,有成品,有进入阴干期的,也有她做到一半忽然不满意、暂时搁置的——她会拿透明大塑料膜把泥塑包罩起来,定期喷水以保持可塑性,以待将来某一日,突然又有了想法、续上再来。

  ……

  聂九罗没有在忙,正安静翻看一本影集,她已经换上了入睡前的珠光银丝缎睡袍,坐姿很惬意。

  卢姐把托盘放在一边,朝影集上瞥了一眼。这是老影集、老照片,照片边缘都已经泛黄了,上头两个人却是年轻而生动的。

  聂九罗看的这张是婚纱照。

  卢姐立时就从面容眉目间扑捉到了他们和聂九罗的关系:“呦,这是你父母啊?”

  聂九罗嗯了一声,把照片侧向卢姐:“跟我长得像吗?”

  卢姐连连点头:“像,你也会长,父母好处都占到了。”

  聂九罗笑,还伸手摸了摸脸:“是吗?”

  家政公司对员工的要求,是多做事少开口,尤其别打听雇主的私生活,再加上聂九罗还总外出采风,是以卢姐在这干了不短时间了,对她的家庭生活依然一无所知。

  不过,也是时候能拉拉家常了,而且,看聂九罗言笑晏晏的,对这话题似乎也并不反感。

  “他们……不跟你住一道啊?”

  聂九罗说:“我妈很久之前出意外死了。我爸太伤心,走不出来,跳楼了。”

  卢姐猝不及防,脑子一时卡壳,说了句:“好男人啊。”

  话一出口,恨不得自抽两个耳刮子:人家爸妈这么惨,她夸“好男人”?

  她磕磕巴巴解释:“不是,我看电视里,男的死了,一般随着殉情的都是女的,反过来的少——你爸……是个讲感情的人啊。”

  聂九罗看向照片,话说得不咸不淡:“好男人……可能是吧,好父亲就未必了,跳楼的时候,大概忘了自己还有孩子要养了。”

  卢姐尴尬到无以复加:这话,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往下接。

  聂九罗意识到了她的困窘,抬头向着她一笑:“没事,我不忌讳这个,对我爸也没意见,发个感慨而已。”

  她是不忌讳,但卢姐看来,这算是重大“工作失误”了,她讪讪地又搭了两句话,逃也似地下楼去了。

第18章 ②

  聂九罗合上影集,端了羹碗走到半开的窗边。

  雨下得正急,院落中央,一蓬巨大的黑影在雨里左摇右摆,那是一棵三米来高的桂花树。

  聂九罗有点担心,金秋桂子香,前两天卢姐还说等挂花了,就要张罗着收集花瓣、做桂糖桂酱,现下这风大雨急的,可别把她的一树花都给糟蹋了。

  搁在工作台上的手机振响了一下,有新消息进来。

  聂九罗听到了,没去管它,悠悠闲闲喝完了银耳羹之后,才过去翻看。

  阅后即焚,居然是“那头”发的。

  事情不是都了结了吗,怎么又找上她了?聂九罗皱眉,顿了几秒才点开信息。

  ——紧急,电联。

  聂九罗一怔,回想起来,她还从未在“那头”的信息里,看到过“紧急”这种字眼。

  她回了个“好”。

  这是双方商定的规矩:再十万火急,也不能直接联系,得等对方同意。

  电话是蒋百川打来的,语气凝重,开门见山:“聂二,炎拓跑了。”

  ***

  “炎拓”这个名字,聂九罗听来几乎有些陌生了。

  好在她很快想起了这个人,领会了这句话的意思,也立刻想到“炎拓跑了”这件事会给她带来多大的麻烦。

  一口恶气直上心头,真想挤进电话听筒、顺着话线去到那一边,打爆对方的狗头。

  猪队友、废物,跟这样的人合作,她真是倒了血霉了。

  “什么时候的事?怎么跑的?”

  ***

  蒋百川大致把事情说了一遍。

  说是这两周多以来,除了把人关着,余事毫无进展,大家多少有些着急。

  前两天,忽然有了新情况,一则寻人启事在安开市的非官方渠道纷传,有人悬赏寻找炎拓——留守在板牙的“保洁人员”动了心,想尝试着接触一下,看能不能有新发现。

  蒋百川自责:“这也怪我考虑不到位,板牙现在没有能担事的人。大头他们经验不老到,估计是接触的时候,被对方看出蹊跷来了,人家反过来跟踪他,找到了板牙。”

  人分三六九等,智分高下低劣,这种事,也没法去怪谁:他就是笨,就是不机灵,你能怎么着?

  “是只跑了炎拓,还是都没了?”

  蒋百川苦笑:“人家都找上门来了,一端端一锅,哪有只救一个的啊。”

  “然后呢,有什么损失?有伤亡吗?”

  蒋百川迟疑了一下:“猪场被烧了,事发是在半夜,子午交,华嫂子给孙周送饭,正好撞上,重度烧伤。目前还没咽气,不过……情况不乐观。”

  猪场是板牙私设的监狱,也叫“枭窝”,设在地面以下,地面以上是养猪场,紧挨屠宰房。这么设置有两个好处:一是猪圈脏污,普通人都会绕着走;二是一旦有异动异响,被人听去了也以为是在杀猪,便于掩人耳目。

  至于“子午交”,那是地枭吃饭的点:地枭一天吃两顿,子午相交时分,正午和子夜。

  “其它人还好,大半夜的都在睡觉,住得分散、离猪场又远,避过去了。另外就是马憨子,看到有车进村,上去盘问,被揪住脑袋撞晕过去,轻度脑震荡。”

  聂九罗一直听着,直到这时才说了句:“他本来脑子就不好。”

  蒋百川感叹:“是啊,这一撞,更傻了……华嫂子现在由她远房亲戚照顾着,咱们的人,尤其是炎拓见过的,我要求他们直接‘消失’最少半年,这样一来,不管对方怎么查,查到板牙也就断了。”

  聂九罗说了句:“你们当然是好消失的。”

  什么华嫂子、大头,都不是真名,也都不是板牙本地住户,万人如海,一头扎进去,只要不露面,可不就是“消失”了吗。

  蒋百川尴尬:“聂二,你看,你要不要躲一躲?”

  聂九罗反问他:“我怎么躲?我是普通人,有名有姓,有产有业,躲到哪去?”

  蒋百川忙说:“这个你放心,我们会安排。”

  “就算你们完美安排我躲起来了,躲多久?我一辈子不出来了吗?”

  蒋百川沉默半晌:“或者,我安排几个人过去,暗中关照你?”

  聂九罗哼了一声,鼻息带轻蔑:她是真不觉得蒋百川安排的人能关照她,真出了事,谁关照谁还不一定呢。

  蒋百川连着遭她抢白,无可奈何:“你当时,真是不该让他知道你的真实身份。”

  这还是她的错了?

  聂九罗越是有气,语气越柔和:“我说了,我是普通人,普通人的名字,有什么好藏的?再说了,我当时也想不到,人送到你们手上了、还能飞了啊。”

  蒋百川面上无光,讷讷说了句:“那……你什么想法?炎拓这一趟,吃了不少苦头。看起来,是恨上你了。”

  聂九罗冷笑:“那当然,难不成出了这事,他还爱上我了?”

  那一头,蒋百川再度沉默。

  窗外,雨更大了,靠近窗边的雨线被风齐刷刷打斜,又被光镀亮。

  事情已经这样了,再怎么对蒋百川发脾气也是徒劳,聂九罗说了句:“我想一想,晚点再联系你吧。”

  挂了电话,她在窗边站了半晌,心里窝着团乱麻,一时半会也理不出个头绪。

  实在没事做,索性把空了的碗盘给卢姐送下去。

  三合院的东边是厨房,因着地方大,保留了旧式的灶间,而卢姐因为来自乡下,打小烧柴擦灶,所以对比边上全套家电的现代化厨房,她更喜欢大铁锅木头盖要往灶膛里添柴的灶房,还常跟聂九罗说:铁锅蒸出的米饭香,能出脆生生的热锅巴;灶膛里烧出的玉米,比烤箱里烤出来的好吃一百倍。

  聂九罗无所谓,反正她管吃不管做,也不管洗,卢姐爱用哪一间,悉听尊便。

  没事时,她会来灶房坐坐,因为这里的家什都老旧,搬个小马扎坐下,会有一种岁月静好、不知今岁何岁、山中无甲子的感觉。

  若是赶上卢姐正开灶做饭,那就更惬意了,火食的味道,自古以来就熨帖人心。

  ……

  卢姐正在灶房擦锅台,见她拎盘子端碗地进来,赶紧过来接了:“聂小姐,你还自己送下来,放那我去拿不就行了。”

  即便关系已经很熟了,卢姐还是坚持称她一声“聂小姐”,毕竟雇佣关系,这是礼貌。

  聂九罗空了手,在灶台边的小马扎上坐下。

  卢姐察言观色:“工作不顺心啊?”

  在她眼里,聂九罗简直人生赢家:年轻漂亮,有才有业,真有不顺心,也只会是工作上遭受点波折、创作上卡卡壳而已。

  聂九罗说:“不是。”

  她手指插进头发里,没章法地理了几下:“我在老家,有一些亲戚,远亲,做的不是什么正经事,我跟他们也基本没来往。”

  卢姐用心听着,雇主能向她说事儿,让她觉得自己挺受尊重的——多少雇家政的看不起人、把人当佣人使呢。

  “但是呢,也不好断。上一辈的原因,欠过他们不少钱。”

  卢姐忍不住说了句:“那得多少钱啊?你现在……都还不清?”

  聂九罗没回答:“有债嘛,就免不了还有联系。本来我想着,债清了之后,各走各的,没想到他们现在出了娄子……”

  卢姐有点紧张——

  “然后他们都跑了,我被拱出去了,”聂九罗笑,“你懂我的意思吗?他们的对家,现在都得找上我了,我成唯一的靶子了。”

  卢姐听懂了:“那……麻烦大吗?不行就报警,把事情说清楚,总不能给人背锅吧?”

  聂九罗看灶台上那口大铁锅,真大,再大点,就能“铁锅炖自己”了。

  她说:“不是报警的事……锅呢,背不背,反正都卡身上了。”

  ***

  蒋百川挂了电话。

  刚才打电话时,他脸上是挂着笑的,语气是和缓和息事宁人的,甚至脊背都稍稍前勾,带着隔空讨好的意味。

  但是电话一挂,他的表情、体态和姿态就全变了,像是人还是那个人,偏又长出了另一副胎骨。

  他漫不经心地把手机扔到一边,凑近浴室镜,仔细地、一缕一缕,拨着鬓边的头发。

  刚吃饭的时候,大头说看到他鬓角有白头发,有吗?真的假的?

  找到了!

  还真有,只有一根,但无比扎眼,很服帖地间杂在他那染得黑亮的头发之间。

  蒋百川愣了一下,伸手想把它拔掉,手到中途,忽地心有所感,回头一看,雀茶正倚靠在浴室的门边。

  浴室里有灯,但外间的灯光打得更亮,她穿大红丝光的睡袍,背后一片雪亮,亮得她面目有点模糊,乍看上去,像一朵红到炫目的大花。

  蒋百川皱眉:“你什么时候上来的?”

  为了找个僻静的地方打电话,他特意上的三楼——这别墅是他私产,加地下室一共四层,这一层的卧室和洗手间是客用的,除了家政保洁,平时没人来。

  也不知道她在那站多久了、听到了什么,蒋百川重又看向镜子,小心地拈起那根白头发:“还有,老穿红,你不觉得瘆得慌啊?红衣的女鬼都比别的鬼凶呢。”

  边说边手上用劲——

  拔下来了,鬓角边又是黑黝黝的一片了,心里也舒服了。

  雀茶说:“那个聂二,是男的女的啊,真姓聂啊?假姓吧?”

  蒋百川的脸阴下来:“不该你打听的,别瞎问。”

  雀茶跟没听见一样:“她要知道你阴她,你也麻烦吧?”

  蒋百川不悦:“你胡说什么!”

  雀茶哼了一声,并不怕他:“我那晚在酒店,都听到了,你说什么将计就计、顺水推舟……没你们故意放水,炎拓的同伙哪就能那么容易找到板牙……”

  蒋百川吼了句:“还说!”

  雀茶吓了一跳,再开口时,十分委屈,眼睛里都蒙上了一层泪雾:“怪我咯?你们偷摸做事,为什么不跟华嫂子说?她还跟我一张桌上打过麻将呢,说没就没了……”

  蒋百川自知理亏,换了副相对温和的口吻:“这不还没死吗……有些事,本来就不好对太多人说,也是该她命里有这一劫,早去晚去都没事,谁知道正好赶上她送饭的点了呢。”

  他边说边走上前,伸手就去搂雀茶的腰,雀茶又挣又躲地没避过去,到底被他抱住了,可是又不甘心撑了这许多天的冷战草草收场,于是板了脸、不拿眼看他。

  蒋百川哄她:“这么多天了,还气呢?你是属打气筒的吧,出个气没完没了的。”

  雀茶没绷住,扑哧笑出来:“你才属打气筒呢。”

  这是终于讲和了,蒋百川话里有话:“雀茶,有些话,可不能乱讲啊。”

  雀茶白了他一眼:“你放心吧,我不蠢,也就在你跟前说说,别人面前,我提都不会提的。炎拓跑了,那个聂二,很气吧?”

  ***

  对这个聂二,雀茶雾里看花,知道那么一点点。

  听蒋百川说,聂二和他,类似于同族,双方的祖上,都是做同一种买卖的,非常古老,老到可以追溯到人类的起源,不甚光彩,但也不是大奸大恶,反正不在三百六十行之例,较真起来,属于外八门吧,“狩猎”这一路的。

  建国后,很多老行当老买卖都消失了,蒋百川所在的这一行,也毫无例外的人丁渐少,更糟的是,剩下的人中,绝大部分还不愿再做这行。

  聂二就是其中之一。

  这也可以理解,铁匠的儿子一定要打铁、农户的女儿一定要种地吗?花花世界,林子无限大,人家愿意随心飞,你也不能硬拗了人的翅膀不是?

  但关键是,聂二有胎里带出来的本事,平时未必能用到,特定的情况下,少了她又不行——就好比有些警察办案,三五年都不一定开一回枪,可万一呢,真遇到持枪的悍匪,那还不得枪上、枪对枪吗?

  好在,因着早年一些错综复杂的原因,聂二和蒋百川之间,有数额不小的债务,双方商定,钱债,劳力来还,也就是说,蒋百川这头有需要时,聂二得尽量帮忙,她上不了岸,一条腿还拖在这趟浑水里。

  聂二要求不见光,她不想被牵进任何麻烦事,就想当普通人、过安生日子。

  蒋百川当然满口答应。

  所以,聂二的真实身份,只有蒋百川等两三个人知道;和她联络,用的是另外的、不绑定真实身份的手机以及账号;双方之间,不留任何书面可查的来往记录,再急的事,也不直接电联,要征询对方同意——对雀茶来说,就是有这么一个人,远远地存在着,是男是女、是老是少都不知道,反正必要时,这人会来帮忙就是了。

  颇像唐僧取经路上求助的各路神佛:平时不掺和你们赶路,真遇到状况去请时,也请得来。

  这一趟,蒋百川带人走青壤,就请了聂二外围留守十五天:太平无事的话,她后方观望;一旦有异变,第一时间就位。

  用蒋百川的话说,聂二真是来对了:因缘际会、机缘巧合,她以一己之力把炎拓一行人都给端了。

  但现在,炎拓跑了。

  那个聂二,很气吧?

第19章 ③

  蒋百川哈哈一笑:“气,可不管气不气,事情不都已经这样了么。”

  雀茶瞪他:“你这人,心可真黑。炎拓那伙人做事那么狠,万一报复上她,那可怎么办?你不是说她有用吗,有用还把人给推出去阴了?”

  蒋百川顺手关了浴室灯,揽住雀茶的腰往楼下走:“你这就是不懂了,我手上是留了三个人,可什么都问不出,抓来了又有什么用?想钓大鱼,得把水给搅浑了,把人放出去,就是为了让这池子深水动起来。”

  “再说了,怎么能叫心黑呢?这么一来,是把她给推出去了,可是我及时通知她,也承诺全力提供帮助了不是?只要她愿意,在我这随便躲多久,我菩萨一样供着她。”

  聂二是把好刀,可这刀只愿待鞘里,你想用她,还得征求她意见,用得太不顺手了。

  现下事态不明朗,对方什么来头他摸不准,能者多劳,推聂二出去试水最合适不过了,真是金子,不怕火来炼,不是的话,捧着供着也没意思,兴许她逼上梁山没了退路,索性就下了水入伙、和他成一路人了呢?

  正寻思着,手机震响,聂九罗那边的消息过来了。

  蒋百川看了雀茶一眼。

  雀茶很知趣,扭过身子,后脑勺对着他,以示自己不会探看。

  蒋百川点开消息。

  ——如果炎拓找到我了,我尽量自己解决。

  蒋百川没回复,盯着消息焚毁,鼻子里哼了一声,嘴唇抿成了一条线。

  厉害,这是不要他关照呢。

  ***

  炎拓迷迷糊糊间,觉得自己像个花卷:被人抻抬弯折,捏出细细的褶,还小心地一片片粘上葱花,以便看起来更加美观。

  下一步,就该上笼屉了,他想。

  然而最终没见到笼屉,反而是耳边细碎的刀剪镊声渐渐清晰。

  炎拓睁开眼睛,第一眼就看到了从天花板上垂吊下的、不规则冰块玻璃面的熔岩灯。

  这是自己的房间。

  时候应该是晚上,因为吊灯亮着,灯光是岩浆黄色的,这种灯,一旦亮起来就没感觉了,炎拓还是喜欢它没打开时的样子:像块悬空的但充满科技感的石头,水银亮里泛着冷硬的灰。

  吕现正拿酒精棉片擦手,听到动静,向着炎拓一笑:“醒啦?”

  这是个二十七八岁的小伙子,中等个子,因着生活安逸,年纪轻轻,腰身已经有向游泳圈发展的趋势,他最大的特色是长了一张特讨丈母娘喜欢的脸——谈过三任女朋友,分手的时候,女方都是好合好散,但女方的妈妈无一例外伤感得不行,仿佛错失的是多么绝世的好女婿。

  炎拓含糊地应了一声,脑子里空空落落,一时间想不起前情。

  吕现说:“睡好几天了。炎拓,你这趟可受大罪了。”

  是吗?炎拓开始想起一些事儿了:野麻地,帆布袋,雀茶手里那只正对着他的、不锈钢箭的箭尖,大头往他身上乱蹬时脚上穿的球鞋的脏底,还有……聂九罗。

  对,聂九罗。

  想起这个女人,他就完全清醒了,目光也沉了下去。

  吕现伸手点向他大腿前侧、已经稳当包扎好的一处:“这一块,不是铁烙的吧?肉都坏死了,烂的那味儿,嚯,再迟两天,都能长蛆。”

  炎拓反胃:“描述得这么详细,你不嫌恶心啊?”

  吕现兴致勃勃:“不过,有个好消息。”

  他朝炎拓倾下身子,拿手虚比右侧脖颈到下巴颌这一块:“这儿,有道伤口,疤是留定了。但是万幸,没上脸,一般看不见,即便看见了,也无损你英俊的小脸,反而凭添男人的英豪气概。”

  炎拓:“滚你的蛋。”

  吕现惊讶:“介意啊?那也没事,人到中年,你就留一把大胡子,胡子一多,也就盖住了……”

  他及时刹了口,因为炎拓的两只手已经撑在了身侧。

  根据经验,炎拓做出这种姿势的时候,下一秒多半是要起身,而自己也多半要挨揍——当然,他现在身上有伤,八成是做做样子。

  吕现见好就收,揿下脖子上挂的无线呼叫器:“林伶,炎拓醒了。”

  那头几乎是立刻传来林伶的声音:“好,我马上过来。”

  吕现朝炎拓挤了挤眼睛,着手收拾药箱,准备功成身退,炎拓忽然想到了什么:“林姨呢?”

  吕现头也不抬:“你说我女神啊?去农场了。”

  炎拓没吭声。

  他老爹炎还山当年生意越做越顺,也随大流热心慈善事业,设立了一笔助学金,吕现就是受益人之一,他是学医的,学成之后在大医院历练,同时受雇于炎拓的公司,这人很聪明,凡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用他的话说,有钱人、大公司嘛,免不了一些上不了台面的操作,必要时需要私下的医疗救护,投桃报李,他是助学金造就的,而今以自己的所长作回报,很合理。

  但炎拓怀疑,吕现之所以甘心违规做事、以及三任女友都走不到最后,跟他倾心林喜柔有很大关系:他把林喜柔引为女神,经常埋汰炎拓说,你看看,差不多的年纪,人家辈分比你高,能力还比你强,表面上你是法人,事实上是人家背后运筹帷幄、为你铺路搭桥,你是何德何能,能有这么个女神阿姨!

  ***

  吕现前脚刚走,林伶就到了,还抱了瓶插好的花,姹紫嫣红、叶翠蕊娇,往桌子上一搁,整个屋子都多了几分生气。

  炎拓说了句:“挺好看的。”

  回想之前的日子,在猪场阴暗的地下囚室里过活,耳边还常传来孙周撕心裂肺的惨叫……

  相比现在,真是恍如隔世。

  林伶拖了张椅子过来坐下:“我给林姨打过电话,她刚好在回来的路上了,估计半个小时就能到。”

  炎拓嗯了一声:“她去农场了?”

  农场,也就是挂他名下的那个中药材种植场。

  林伶点头:“带狗牙去的。”

  “去干什么?”

  林伶轻笑一声,压低声音:“去干什么……能让我知道吗?”

  这话一出口,两人都沉默了一下。

  顿了顿,炎拓岔开话题:“那孙周呢?”

  林伶茫然:“什么孙周?”

  炎拓:“和我一起关着的。”

  林伶:“和你一起关着的,不就是狗牙吗?”

  这其中看来有偏差,得两头梳理,炎拓示意林伶先说。

  ***

  事情倒不复杂,一个大活人忽然失联,一两天还能等,三五天一过,就得找了。

  再加上这期间,林喜柔还接过一个炎拓手机打过来的电话,来电者说手机是捡到的,问她是谁、怎么归还手机。

  林喜柔答是医院护工,还提供了公司地址(反正网上查得到),请对方把手机寄回来,说机主回来之后,一定会有答谢,然而奇怪的是,电话旋即挂断,那以后,也再也打不通了。

  一开始,大家没往坏处想,只是局限于电话查访,查着查着,觉得不太对,失踪得太彻底,就不像一般的失踪了。

  林喜柔先指派得力助手熊黑带人到石河县实地寻人,再然后着急了,带上林伶亲自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