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拓早已抢先一步避进了黑暗的角落,目不转瞬地盯着她。

  顿了几秒,见周围没动静,雀茶只当自己多疑,长长松了口气,又嘟嚷了句:“这鬼地方,下次我再也不来了。”

第13章 ①②

  雀茶住的是幢二层小楼房。

  房子的外立面镶着瓷砖,大门上贴着业已褪色的春联,各方各面都透着土气,不过在农村,这算得上是“豪宅”了。

  她一路直上二楼,心情不错,还哼上了歌,进屋之后利落地拉链一解长裙落地,再甩脱高跟鞋,扯了条浴巾就进了洗手间。

  很快,洗手间里响起了哗哗的水声。

  就着水声,炎拓把屋子内外查看了一遍。

  这房子应该平时没人住,因为毫无生活痕迹,但打扫得很干净,极有可能是近期打扫的,窗户上擦拭的渍印都还清晰可见。卧室的角落处有两个行李箱,一个26寸,黑色,男式,靠墙立着;一个22寸,花色,大剌剌摊开,里头都是些女用衣物,乱糟糟团扔着。

  床上的被褥也是一团乱,原本是两个枕头,一个跌落床下,另一个摆在床头正中。

  这雀茶应该不是本村住户,近期才来这儿的,她有个亲密男伴,但这两天,男伴不在这住。

  屋里的女性气息很重,香里透着绵软的糯,炎拓打开了一扇窗散味,又从摊开的行李箱里拣了件外套,这才拔枪在手、坐到床边。

  水声停了,隐约又有哼曲声传来,再然后,门被拉开,雀茶赤着脚,一边理着包头的干发帽一边往外走,才刚走了两步,尖叫一声,僵在了当地。

  她身上裹了条大浴巾,结扣塞在胸前的沟壑间,干发帽还没理好,有几缕头发垂落下来,梢尖挂着水,九月的夜晚,温度很低,凉气从开着的那扇窗里侵进来,直扑她裸着的地方,扑出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她声音打颤:“你谁?”

  但渐渐的,她就冷静下来,身子也从紧绷转成了舒展:眼前是个男人,对付男人,她太有资本了。

  她笑起来,很快猜出了炎拓的身份:“你就是那个白天来过的男人吧?”

  炎拓把外套扔向她:“穿上衣服说话。”

  她没接,看着衣服到了跟前、然后落地,说:“我不冷。”

  一边说,一边动作优雅地松开了干发帽,任带水的长发散落肩上,同时向着梳妆台走去。

  炎拓冷冷说了句:“你就给我站在那,哪都别挨,哪都别靠。也别想着自己漂亮就能给我来荤的,我不吃这套。”

  雀茶一时面上发窘,顿了顿,觉得扯破了脸皮也好,她就不用装了。

  她伸手抓住浴巾结扣、防止掉落,然后温柔一笑:“那你想怎么着?你们爷儿间有误会,被扎了针,拿我一个女人出气,不地道吧?还专拣人洗澡的时候。”

  说到后来,语气里带出些许娇嗔。

  炎拓冷笑:“我好端端地开车从这经过,没偷没抢,上来就给我一针是什么意思?”

  雀茶笑里多了些莫名的意味:“行了,帅哥,大家都坦诚点,‘开车从这经过’,谁信哪?摊开了说吧,你是来入伙的,还是来谈生意的?”

  炎拓没听懂,但这不妨碍他接话:“入伙怎么说,谈生意又怎么说?”

  “入伙呢,我们说了不算,得能做主的定。谈生意,那当然也得跟他谈。”

  “能做主的,就是那个姓蒋的?他干什么去了,什么时候回来?”

  雀茶心说果然,哪会是什么“开车经过”,连当家的姓什么都一清二楚,这分明就是目的明确、直奔板牙来的。

  “忙要紧事去了,几时回来,要看事情顺不顺利……少说也得七八天吧。你不嫌弃,就在这住下了等,反正村里空房多。或者,过几天再来也行。”

  说到后来,她嫌脚底下凉,抬起一只脚往另一条腿的小腿肚子上蹭暖,脚趾甲被水洗过,亮晶晶的。

  或许是已经聊上了,她话也多起来:“帅哥,你现在是单干哪,还是跟人合伙?”

  “合伙。”

  雀茶“哦”了一声,多少有点失望:单干多好,现在就能端他了,端一个就是端全家,便利。合伙么,那就不能轻举妄动了。

  “那个姓蒋的,现在能联系上吗?”

  “帅哥,你这就是不懂了,只有他找我们,我们哪能联系得上他啊。你放心,等他电话打来,我会跟他说。”

  炎拓不置可否,过了会,话锋一转:“我车上什么味?我怎么闻不到?”

  雀茶咯咯一笑:“你当然闻不到,我也闻不到,挺好奇到底是什么味儿的。”

  “大头能闻到?”

  雀茶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了,没接话,把话题又岔开了:“帅哥,我打听一下,你手上多少货啊?”

  “那得看你们要多少。”

  雀茶明显怔愣了一下,她喉口微微滚动,声音都有些变了:“价钱呢,开多少?”

  再这么一问一答下去,怕是要露馅,炎拓就在这里收口:“具体的,我只跟姓蒋的谈。”

  板牙是个惊喜,他有两个选择,一是从雀茶嘴里掏话,但她只是个小角色,所知有限;二就是虚与委蛇放长线,冒更大的险,会会那个老蒋。

  他愿意冒这险。

  他站起身:“我过几天再来。”

  雀茶有些意外,不过她也明白欲速则不达:“也好,帅哥怎么称呼啊,老蒋回来之后,我好向他通个名姓。还有,方便的话,留个手机号吧。”

  这些信息迟早查得到,隐瞒也没意思,炎拓实话实说:“炎拓,双火炎,开拓的拓。”

  他把手机号报给雀茶,屋里没笔,手机也不知道扔哪去了,情急之下,雀茶开了根眉笔,把号码记在了梳妆镜上,写得很快,手有点发颤。

  这细节让炎拓明白,他为自己立的这个人设,于对方来说,相当重要。

  看来用不了几天,他就能见到那个姓蒋的了。

  他都走到门口了,又转回头:“再问一句,我车上那玩意,你们把它叫什么?”

  雀茶说:“叫招财猫啊。”

  炎拓觉得这回答挺假,但她神色又不似作伪。

  他离开了小楼,走出十多米远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嘬哨,回头时,看到雀茶倚靠在二楼窗口,笑得甜蜜而又柔媚,她本身皮肤就很白,被灯光一照,整个人简直亮到发光。

  她的手里握了一把豹折叠式的三用手弩,弩上已经装好了不锈钢箭,箭头泛森然冷光,正对着他。

  炎拓说:“你穿上衣服吧,省得感冒。”

  说完了,转身继续往前走,把整个背部大方亮给了她。

  雀茶的头微微侧向、看向弩身的瞄准镜,看到炎拓的后背整个儿框在了镜头的十字里。

  她的食指勾向扳机,在上头搭了一会,又松开了。

  ***

  回到车上,炎拓只觉得周身火热,额上发烫,两个手心拢得全是汗。

  他把额头抵靠在方向盘上,慢慢平缓心情。

  过了会,他直起身子,拿起手机,翻开最近通话记录。

  密密麻麻的记录,来自同一个人,林喜柔。

  炎拓盯着这名字看了好一会儿,才深吸一口气,然后拨打。

  那头很快就接听了,声音不疾不徐,绵细柔和:“小拓啊。”

  炎拓的颈后有一圈汗毛立起,这么多年了,已经成了一种条件反射。

  他定了定神:“林姨。”

  林喜柔笑:“到哪了啊,明后天就能到家了吧?”

  “不是,林姨,想跟你说一声,我得晚点才能回去,”他力图让自己的语气听上去随意,“在这边遇到一个朋友,很多年没见了,聚一聚。”

  “那挺好啊,难得你有处得来的朋友,”说到这儿,她声音低下去,“不过带着狗牙,得注意啊。”

  炎拓看向车内的中央后视镜,镜面里,他的表情铁一样冷漠:“我明白。”

  “一路都还顺畅吧?”

  “顺畅。”

  “如果被人看见了不该看见的,你知道该怎么办?”

  “知道。”

  林喜柔嗯了一声:“林姨知道你是个心软的孩子,下不去手的话,让狗牙做就行。”

  “懂。”

  挂了电话,炎拓在车里默坐了会,然后发动车子,掉头回旅馆。

  也说不清是为什么,让聂九罗和狗牙同处一室,他总觉得不放心。

  ***

  再说聂九罗这头。

  炎拓刚走,狗牙就改了先前卑懦的神气,连往箱子外头吐了两口唾沫,嘴里骂骂咧咧,聂九罗隐约听到什么“便宜儿子”、“小白脸”,具体也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再然后,狗牙把灯给关了——他爬出行李箱的时候,聂九罗还吓了一大跳,以为他认出她来了,要报瞎眼之仇。

  没想到,他只是走到门后、关掉了灯,又摸黑走回去、爬进了行李箱。

  为什么呢?聂九罗脑子里冒出一个念头:难道他不喜欢光?

  她的双手虽然反铐,手指还是可以活动自如的,右手食指灵活地一挑,就勾住了左腕上的手环。

  这个手环,外人看只是“极细、多圈、螺纹”,blingbling的又时尚又好看,其实得拆解才能知道玄机:这手环并不多圈,只是一根绕了数圈而已,韧性很强,即便强行撸直,一松手,仍会回到多圈的状态。

  她拈了会手环,想想又放弃了,过了会,双手带动铐身,在水管上磋磨起来。

  金属磨挫金属,那声音要多难听有多难听,很快,狗牙就耐不住了,在黑暗中瓮声瓮气朝她吼:“别出声!”

  聂九罗权当没听见,她笃定狗牙不敢动她,毕竟炎拓曾经嘱咐过。

  狗牙暴跳如雷,蹭一下窜跳出箱,一拳把灯开关砸开,又冲着她吼:“听不懂人话啊?”

  聂九罗脸一仰,示意他自己有话说。

  狗牙怒气冲冲,抬手就待撕开胶带,行将碰到她脸时,忽然顿住,再然后,小心翼翼,慢慢拈起胶带边缘。

  这人怎么突然间怜香惜玉起来?聂九罗大为惊讶,然而下一秒,就听哧啦一声,胶带被狠狠撕扯下。

  聂九罗疼得倒吸凉气,一张脸火辣辣的,真怀疑是不是面皮都被扯掉了一块。

  果然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狗牙跟炎拓一样,都是变态。

  她咬牙缓了一缓,抬起头,满脸关切:“你的伤口,要不要包扎一下?”

  狗牙:??

  “就是你的眼睛,这么重的伤,完全不加处理,会感染的。”

  狗牙这才反应过来,恶声恶气回了句:“不用。”

  “你可能不明白事情的严重性,”聂九罗毫不气馁,“我看你伤口挺深的,那根铁丝有多长?会不会伤及脑子?可能一时半会你还能撑,但是细菌万一进到脑子里,整个人也就废了,这周围环境这么脏……”

  狗牙不胜其烦,暴躁地打断她:“不用不用!你闭嘴!”

  艹!还有这么油盐不进的,聂九罗头一次见到瞎了眼还不当一回事、任眼窝里血流脓淌的:“你是人吗?”

  这话其实纯属无心,她的想法是“是人都知道要包吧,这都不处理,你是不是人啊”?

  没想到的是,这么随意的一句话,居然让狗牙大为震动,他身子一僵,面色都黄了,然后气急败坏:“谁不是人了?”

  聂九罗心中一动,狗牙这句话,初听没什么,细品不对味:一般人对骂,大多是“你不是人”,“你才不是人”,“你全家都不是人”,继而上升到八辈祖宗、远亲九族都被开除人籍,但很少有人会反驳“谁不是人了”。

  虽然狗牙有些举动,尤其是深夜扒窗那一出,曾让她对邢深说出“我觉得是人都做不到”这种话,但那也只是说说而已,毕竟大千世界,出个把能飞梁窜屋的奇才,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她盯着狗牙看,他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仅剩的那只独眼里,被她盯出了几分惶恐,而那只瞎眼,血脓中已经结上了黑痂。

  聂九罗一字一顿,语气和缓,说:“你不是人啊?”

第14章 ①③

  狗牙暴喝:“你再不闭嘴,我就杀了你!”

  手铐是铐在废水管上的,聂九罗虽然离不开水管,但立起坐下还是没问题的,她手指虚拢住水管,慢慢站起身子:“炎拓吩咐过你,不能动我。”

  狗牙笑得狰狞:“那是之前,现在,我即便杀了你,炎拓也不会反对的。”

  哦,之前,现在,差在哪儿呢?

  聂九罗第三次重复:“你真不是人啊?”

  “不是人”这概念,起初她还有点毛骨悚然,后来一想,铅笔插进眼窝时他照样痛得逃跑,再能耐,也就肉骨凡胎——“不是人”其实不可怕,鸡鸭鹅不也不是人,还被宰来吃呢,可怕的是“到底是什么东西”。

  狗牙眸内杀意大盛,他本身长得就丑,又瞎了一只眼,表情一扭曲,真比恶鬼也不遑多让,聂九罗在他有进一步动作时喝住他:“兴坝子乡有个女人失踪了,跟你有关系吗?”

  她想明白了,事情就是从那片秸秆地里开始的:孙周满头是血、如见鬼魅地驾车狂奔,炎拓扔了个沉重的帆布袋进后车厢,干涸的血迹,塌倒的秸秆,一个斜向进深两三米、腥臭的地洞……

  而就在这前一天,有个女人失踪了,要说只是巧合,三岁小孩都不信吧。

  狗牙语意阴毒:“这可是你自己不想活的。”

  话音未落,他就直扑了上来。

  聂九罗觑准他来的方位,十指骤然握紧水管,手上借力,身子腾空,再在边墙上用劲一蹬,两条腿狠狠绞上狗牙脖颈,紧接着一个扭身,手上一松,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压在狗牙脖颈上,跟着他粗笨的身子一道重重落地。

  落地时,狗牙尚有知觉、还想抬头,聂九罗膝盖加力,侧方位压制他颈侧大动脉,狗牙只觉得眼前一黑,脑压速降,哼都没哼一声,就被绞晕了过去。

  聂九罗没敢立刻松腿,又过了几秒,才收腿坐起。

  整个过程,也就十秒不到。

  因为双手被铐,整套动作下来,难免伤及自身,别的不说,光那一腾一扭,手腕上已经被磨下了一层皮。

  聂九罗舒了口气,手指迅速挑起手环。

  手环的两个端头,都嵌了米粒大小的珍珠,她把一边端头的珍珠抹到掌心,两指拈住快速转动,很快,珍珠被卸了下来,露出尖利的环尖。

  下一秒,环尖探进手铐的锁眼,随着她手上的动作,极其细微的卡扣移转声不断传来,终于咔哒一声,铐子开了。

  聂九罗立马站起身子,甩了甩手腕之后,先把狗牙给铐在了水管上,又拿起炎拓留下的那管宽胶带,不管三七二十一,把狗牙的双腿缚了个结实。

  炎拓当时,怎么就没想到要把她的腿也给绑上呢?不过,得谢谢他轻看她,不然,她还真没这么容易作妖呢。

  搞定了狗牙,聂九罗绷紧的一口气才真的完全松懈,她抹了把额上的汗,走到帆布袋面前,俯身拉开拉链。

  孙周还在昏睡,苍白的脸了无生气,不过鼻息还是有的。

  睡这么久,一定不是自然酣睡,个中少不了药物作用,聂九罗也没准备叫醒他,反正袋子敞着口,让他先顺畅地呼吸、缓一缓吧。

  她立起身,正想去外屋翻看炎拓的行李,孙周忽然抽搐了一下,喉咙里长嗬一声,陡然睁开了眼。

  不睁眼还好,一睁眼,翻的全是眼白,像眼眶里塞了个死鱼鱼肚,鼓胀得要满出来,聂九罗吓得抽了个冷子,待要仔细看时,他眼皮一耷,那口气咽下去,又安静了。

  什么情况?

  反正孙周也是被绑着的,用不着怕他暴起伤人,聂九罗弯下腰,小心地打量着他的头脸——头脸处的绷带因为没有及时更换,再加上处境的狼藉,已经有些渗血发黑了。

  看着看着,她忽然注意到,孙周颈侧的绷带边缘有一处,长着黑色的短毛。

  孙周是平头,那个部位,按说长的也不可能是头发,聂九罗伸出右手食指,轻轻触碰了一下,有点硬,胡子短茬一样硬。

  愣了几秒之后,她脑子里过电一般,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

  不会吧?

  聂九罗一颗心狂跳,也顾不上动作轻柔了,上手就去扯孙周的绷带,一时间扯不脱,去外屋找了把剪刀过来,咔嚓咔嚓几剪子就把绷带全剪开了。

  触目所及,只觉得凉气入心,胸腔内一片森冷。

  孙周的头脸处,大大小小至少有十几处咬痕抓痕,全都见血见肉,当然了,此时不可能在流血,只有皮肉卷翻,但是卷翻的皮肉间,都长出了黑色的毛——颜色深浅不一,有些是漆黑粗硬的,有些则是灰褐色,像绒毛,软软的,还打着卷。

  聂九罗盯着看了几秒,蓦地伸手出去,揪住几根粗硬的,硬生生拔了下来。

  说来也怪,刚才还抽搐翻眼的孙周,此刻就像死了般毫无动静,连该有的躯体反应都没有,那情形,仿佛就算拿把刀子在他身上现割肉,他也不会动弹一下。

  这毛不是拔下来就算了的,毛囊根处,连着长长的黏液细丝,有点类似藕丝,泛着幽幽的土黄色。

  聂九罗呢喃了句:“我艹。”

  ***

  被硬生生绞晕是一种很奇特的经历,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体验:有人会瞬间断片,也有人会看到五颜六色,觉得眼前的画面超美。

  狗牙属于后者一类,只觉得十分舒适,天光柔和,整个世界软软乎乎,像一块可揉可捏的大肉,而他是个有弹性的气泡,在这块大肉上悠悠弹起、落下,复又弹起。

  突然间,大肉倒卷,壁立千仞,成了轰然倾泻而下的冰水,他打了个激灵,陡然惊醒。

  是真的有水,聂九罗刚刚兜头泼了一盆水过来。

  透过眼睫毛上挂着的水珠,狗牙模模糊糊看到,她手里拎了个已然泼空的、俗艳的红盆,然后把盆往边上咣啷一丢,扯了截卫生纸包住手、俯身拿起一只塑料拖鞋,大踏步走到他跟前,俯下身子。

  缺氧的感觉还在,看人有点重影,狗牙晃了晃脑袋,再晃晃。

  聂九罗说:“我问你,孙周的伤是谁搞的,是你,还是炎拓?”

  一股子恼恨涌上心头,狗牙梗起脖子,正要吐她一口唾沫,聂九罗手起鞋落,一鞋拖抽在他腮帮子上,抽得他脸都歪了:“问你话呢,谁搞的?不说是吗?我抽到你说为止。”

  说话间,又是一鞋拖下来。

  片刻之前,她还温柔地同他说话,问他“你的伤口,要不要包扎一下”,现下冷酷得简直判若两人。

  狗牙挨了几鞋拖之后,火冲上脑,吼了句:“就是老子,老子杀了你!”

  很好,第一个问题有答案了。

  “炎拓是帮你擦屁股的是不是?你在外头搞出烂事来,他帮你收拾?”

  狗牙浑身一震,没有立刻回答,就是这一迟疑,鞋拖已经又抽了下来——狗牙的脸皮再糙再硬,这几下子挨过,嘴角也已经被抽裂出血了。

  他拼命晃着脑袋,试图避开:“你是谁?你到底是什么人?”

  “第三个问题……”聂九罗空着的那只手按向他的胃腹,“兴坝子乡的那个女人,是在这吗?”

  狗牙脑子里轰的一声,全身的汗毛都奓起来了,他听到聂九罗的声音:“不说没关系,才两天,消化不完的,剖开来看看就知道了。”

  很快,她就把剪刀拿过来了,锋利的刀锋相擦相碰,咔嚓,咔嚓。

  狗牙有一种恐怖的预感:这女人说到,真能做到。

  他尖叫:“是是是!”

  咔嚓声停了。

  屋里静得可怕,狗牙觉得自己的心都快不跳了:炎拓为什么还不回来,这么久了,也该回来了吧?

  聂九罗缓缓在他身前蹲下,目光与他的视线相平:“最后一个问题。”

  狗牙的嘴唇微微翕动着,极度恐慌中,他忽然走了神:在兴坝子乡的那片玉米地里,有个荒废的破庙,他曾进去看过,里头有一尊残破的塑像,很美,但是细细端详,总觉得很可怕。

  聂九罗的眉眼和那尊塑像一样生动,人也一样可怕,不,她要可怕多了。

  “你是地枭吗?”

  ***

  炎拓回到旅馆的时候,已经过了夜半。

  除了红底白字的店名灯箱还亮着之外,场院内一片漆黑,连狗都不叫了——听到车声,它把脑袋略抬起些,又慢吞吞地、无趣地耷了回去。

  炎拓停好车子,径直走向房间。

  离开之前,他记得洗手间自己是给留了灯的,而今漆黑一片,不过这也正常,狗牙一贯不喜欢灯光,说灯泡晃晃地挂在那儿,像个太阳,叫人恶心。

  他打开门。

  门开的刹那,他突然精神紧张:这屋里不对劲。

  是不对劲,很快,他就看出异样来了:屋里当然是一片漆黑,但在屋子的中央,有更黑的一团人形轮廓,摇摇晃晃。

  他喝了声:“谁?”

  同时飞快地伸手揿下灯开关,为了方便住客,开关就设在进门右首边。

  灯亮了。

  灯下有个人,居然是聂九罗。

  她的状态很糟,面目惨白,精神恍惚,衣衫不整,更可怕的是,她的脸上、身上都是血,连头发上都是,打着结缕。

  炎拓脑子里一嗡:狗牙惹祸了。

  看见炎拓,聂九罗的嘴唇微微动了一下,跌跌撞撞就朝着他过来,但她走不稳,只走了两步就直挺挺栽了下来。

  炎拓条件反射,一个箭步上前扶住她:“聂小姐,你没事……”

  话还没说完,就觉得上腹部轻微刺痛,像被什么叮了一下。

  他脑子里警钟大作,瞬间想起瘸腿老头插进他脖颈的注射针筒:里头装的不是普通的麻醉剂,一般来说,麻醉剂都是静脉注射,很少肌注,因为肌注生效太慢,但那枚针筒里的针剂,只推压了那么一点,还是肌注的方式,就让他睡死过去几乎长达十个小时。

  那枚还留有大部分针剂的针筒,他小心包好、收进了行李袋里,原本是想着回去之后找专业的人化验一下……

  他想把聂九罗推开,迟了一步,针剂已经一推到底,反而是聂九罗一把搡开了他,借力站定了身子。

  炎拓踉跄着退开两步,也顾不上聂九罗了,迅速拔出针筒扔掉,然后摁向插针处:这针剂真是霸道,只须臾间,那一片都已经僵麻了,而且,他能清楚地感觉到,这僵麻像一团溃散的蚂蚁,正四下蔓延……

  聂九罗甩开手里的东西,那是一块湿毛巾,她看向炎拓,同时理出一撮头发,没事人一般擦拭着上头的污秽:“我没事,狗牙的血,不是我的,不用担心。”

  妈的!

  炎拓心里怄得几乎要吐血,迅速反手从后腰拔出枪,然而,拔枪时胳膊尚有力道,举枪时,整个前臂都麻了,指节一个痉挛,枪脱手落地,咣啷一声滑出去丈许远,反而离着聂九罗近了。

  他跨步想去捡枪,腿关节也麻痹了,步子一跨反栽趴在地,聂九罗也不去管他,拎起边上的一把椅子过来,端端正正杵地,然后坐上去。

  炎拓用尽浑身的力气,伸手去够那把枪,颤抖的手指刚挨到枪把,聂九罗一脚踩了下来,把他的手连同枪把都踩在了脚下。

  她穿的是短靴,靴底很硬,靴皮锃亮,靴筒处,露着一截细白的脚踝。

  炎拓抬起头。

  聂九罗坐在椅子上,向着他俯下身子,垂落的长发有几缕搭在了他的肩上。

  她说:“你可真不该把我请来。”

第15章 ①④

  凌晨一点多,秦巴山脉腹地。

  林木葱茏,浓荫蔽天,深夜本就是漆黑的,这里尤甚,说是“伸手不见五指”也不过分。

  然而,就在这样一个被古人称为“狐狸所居,豺狼之薮”的荒僻所在,此刻,有一隅却有杂乱亮光透出,伴着隐隐人声。

  亮光来自不同的光源:营地灯、照明棒,以及狼眼手电。

  十几个年龄在二十到四十岁之间的男女,正就着亮光打包行李、收纳帐篷。

  一个小个子的年轻人从登山包中拽出揉成一团的橘红色冲锋衣,抖开了穿上,又套上花哨的魔术头巾,嬉皮笑脸地问对面一个穿军绿色短袖、肌肉鼓鼓的男人:“老刀,看我,我是来探险徒步的大学生,像不像?”

  边说还边风骚地三百六十度转圈,以便老刀全方位赏鉴。

  老刀其实不老,也就三十不到,皮肤黝黑,一张国字脸棱角分明,他正用牛皮包裹手中的56式军刺,闻言斜乜了眼:“像,真像,像个鸟。”

  说着军刺一抽,作势就要扎过去:“猪鼻子塞葱,装什么象!”

  小个子早料到他这一出,嗷一声窜出去老远,站着嘎嘎笑,边上有个净白面皮的女人看不过去,“嘘”了一声,低声呵斥:“闹什么!蒋叔打电话呢。”

  小个子心下一凛,赶紧收了声,合掌过头四下乱拜示意“莫怪”,然后溜回原位。

  老刀斜了他一眼,目光中尽是幸灾乐祸。

  小个子悻悻的,理了会背包之后,向斜后方看过去。

  那里,几十米远的地方,有个小山包,上头站了个人,正在打电话,因为有点逆光,看不清面目,只能看出是个中等身材的男人,腰杆挺得很直。

  小个子拿胳膊肘碰了一下老刀:“哎,你说,不是说要在山里待半个月吗,怎么才过半就急着回去啊?”

  老刀一句话呛得他没言语了:“怎么,回去还不好?你是爱上这了?”

  ***

  蒋百川正通着话,看到邢深从坡底上来。

  邢深约莫二十七八年纪,身材高大,偏书生气质,即便是在这种地方,看上去都斯文谦和。

  大半夜的,他鼻梁上却架了副墨镜,不过就近的人谁都不觉得奇怪。

  因为邢深是个瞎子。

  蒋百川伸出手,朝邢深作了个“虚挡”的手势,示意有话待会再说。

  他知道对方“看”得到,邢深的嗅觉极为灵敏,几乎可以帮助辨向。另外,他看不到物体的颜色、细节,却能隐约看到一种“光”,对此,邢深向他解释时,曾打过一个比方:任何事物都是“发光体”,或隐或显而已——你觉得这东西不发光,只不过是你的肉眼无法分辨罢了,就好比声音,有些频率,人的耳朵就是听不见的,但那不代表没有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