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九罗笑笑,伸手探出车窗,把水接过来,又示意了一下炎拓:“你看他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老钱一头雾水:“应该……没大碍,不过保险起见,还是去医院查查好。”

  聂九罗打断他的话:“我说长相。”

  老钱张口结舌:“哈?”

  长得那当然是,没挑的,脸和身架子在那摆着呢,但是好端端的,干嘛问长相呢。

  老钱实话实说:“长挺好的啊。”

  聂九罗泰然自若:“我也觉得不错,刚问了价钱,挺便宜的,我准备包几天,你就先回去吧,车钱我照付,要用车的时候,我再找你。”

  老钱那神色,跟刚遭了雷劈似的。

  他是听说现在的年轻人私生活比较开放,酒吧里看对眼了连名字都不知道就能去开房,但那也就是听说,周边所见,还都是相对保守的,忽然间活生生给他展示了一个,一时有点接受不了。

  再说了,他对这个聂小姐,印象一直都挺好,年轻漂亮,有气质有才,性格也好,说话和和气气的……

  没想到哇,人不可貌相,搞艺术的人太可怕了,他这忙着救人呢,她这就勾搭上了,这种见不得光的事,还拿到台面上说,说得还这么理所当然!当然了,男的也不是什么好货,刚撞完车,路都走不稳就接活,忙着赚修车费吗?

  世风日下,下到没边了!

  一码归一码,老钱努力不把个人情绪带到工作中来、还是把客户的人身安全放到第一位:“那……聂小姐,这样是不是不安全啊?”

  消费还得去大店呢,这种路边接上头的,属于路边摊吧。

  聂九罗说:“没什么,我看了一下评价,好评还挺多的。”

  还有评价?

  老钱三观哗啦啦碎了一地,这事还能上网开店?还有好评?国家怎么能允许的?

  临走前,他用看鸭的眼神看了炎拓一眼,恰看到他那头的挡风玻璃边,有只公仔鸭。

  他有点明白了。

  这应该是职业的象征了,他想,就像电视剧里反清复明的红花会一亮红花,对方就知道这是什么人了——这聂小姐看来是玩惯了的,不是业内人或者玩咖,还真看不出来呢。

第11章 ⑩

  天已经全黑了。

  车内开了前侧的阅读灯,昏暗的冷光调,微微泛荧蓝,高处路道连过路车都少有,细长身条的野麻丛丛纵纵,把车子裹在中央,带出深重的隔世感。

  炎拓拈着那个手压式注射针筒,翻来覆去,看了有一会了:那个叫板牙的村子让他捉摸不透,真是自己倒霉、碰巧进了一个贼村吗?可要说是冲着他来的……

  真是荒唐,他从来没去过那个村子,连这个市,都是生平头一遭来。

  聂九罗坐在一边,不声也不动,只偶尔伸手、拈拨左腕上的螺纹手环,环身相擦相碰,发出极细碎的轻响。

  这声响引起了炎拓的注意,他看了一眼聂九罗:“你是干什么的?”

  ***

  炎拓的运气还算不错,那老头虽然将注射针筒插进了他的后颈,却没来得及推入太多针剂,他得以争取到片刻的清醒:最要紧的是妥善隐藏自己和这辆车,被这村子的人追上、晕在半路或是被警察发现,后果都不堪设想。

  所以车子上路之后,他尽量选择没有摄像头的偏僻路道,然后相中了这片野麻地——野麻是高杆作物,杆身足以没过并遮蔽车子——开进野麻地之后,他还特意拐转了几个弯,停在最深处。

  一般的司机都要赶路,来去匆匆,八成都不会注意到这里“撞过车”,即便注意到了,也少有那个闲情过来查看,而过来查看的,要么是真热心,要么是包藏祸心。

  起初,他以为自己是遇上热心人了,留下聂九罗,是因为她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但再一想,这路人出现的次数,有点太多了。

  尤其是在他被攻击之后,第一个找过来的,居然是她,而且,她的临危表现也出人意料——老钱固然是被她用借口支走的,但如果不是她表现得那么自然,老钱也不会走得那么痛快。

  知人知面不知心,谁知道她是不是那个板牙村放出来追咬他的狗呢?

  聂九罗说:“我手机上有微博,实名认证,也有微信,都在上头了。”

  她觉得这个炎拓,并不穷凶极恶:真正凶残的人,早一枪一个,把人撂倒在野麻地里了。他肯让老钱走,其实释放出一个相对温和的信号。

  炎拓拿出手机,用她的脸解了锁,先点进微博看。

  看不出来,她是做雕塑的,还小有名气,博上有几十万的粉,这微博是工作相关,展示的都是作品,炎拓即便是外行,也看得出她的作品很有个人风格,细腻处带妖冶,温情处渗凉薄,剑走偏锋得恰到好处。

  他一张张点进了看,不时放大:“都是你塑的?”

  聂九罗嗯了一声。

  炎拓沉吟了一下,蓦地去拿聂九罗的手。

  聂九罗一怔,下意识缩手,不过慢了一步,炎拓的指腹从她掌心一路摩挲、拖过指腹,力道很轻,若有若无的触碰,却激得她小臂微微发麻。

  “你手不粗啊,做泥塑是手工活,手指一般都粗糙。”

  聂九罗微蜷了手、笼住掌心:“注意保养、肯花钱,手粗不到哪去。”

  这倒也是,手是女人的第二张脸,现在的年轻姑娘,但凡经济允许,在保养上都不会吝啬。

  炎拓继续翻看微博,雕塑是个功夫活,她的作品并不多,只翻了十多页,就已经翻到了两年前。

  有认证,有作品,基本做不了假。

  他说了句:“塑得还挺好看。”

  然后退出来,又点进微信,聂九罗微拧了下眉,觉得隐私被触犯到,再一转念,反正也没什么隐私。

  聂九罗的微信好友不少,工作伙伴为主,也有家政、快递、护肤美甲,炎拓大略看了看,知道了不少事,比如她有个住家阿姨叫卢姐,上一条消息是上周的,问她白米虾是盐水煮还是爆炒;比如她院子里种了不少花和树,花匠两周去一次,处理普通人应付不了的虫害叶病;再比如她有尊作品,三年了都没完成,对接的那个老蔡发牢骚说“三年了,你好意思再拖吗?这生孩子生快点,三年都三四个了”。

  炎拓觉得这个老史说话还挺严谨,三年三四个,充分考虑到了生双胞胎的可能性。

  他正要说话,机身微微一震,有新的消息进来。

  不是短信,也不是微信消息,炎拓退回主界面去看,才看到她居然有个“阅后即焚”的app,点进去一看,发信人叫“那头”,消息以信封的形式折着,不显示。

  聂九罗也看见了,没吭声。

  炎拓点开消息。

  ——第八天,拜第三尊小金人,平安。

  十秒一到,消息自动焚毁,屏幕上赤焰腾腾,逼真得仿佛人的鼻端都能嗅到烟火气。

  “这又是谁?”

  聂九罗说:“一个朋友。”

  “什么朋友,不能正常联系,要用这种阅后即焚的方式?”

  聂九罗没好气,忍了又忍,转向炎拓,粲然一笑:“我男朋友,有老婆,所以大家日常沟通都很谨慎,尽量不留下记录。他这两天进山拜神,被大师领着去拜保佑人发财的小金人。山里状况多,我要他每天给我报平安——炎先生,你留我聊聊,大家聊重点,这种个人隐私,是不是能尊重一下?”

  炎拓淡淡回了句:“你说一句当人小三我就懂了,不用解释这么详细。”

  特么这不是你让解释的吗,聂九罗问得直接:“你要聊聊,该聊的都聊了,你聊得满意吗?我能走了吗?”

  炎拓不动声色:“聂小姐,大家无冤无仇,我不想拿你怎么样。但你看到了不该看到的,放你走,我也不放心。”

  聂九罗答得很快:“我就一普通人,不想惹事。我什么都没看到,不会对外乱讲的。”

  “你拿什么保证?”

  “我可以立字据。”

  炎拓说:“立字据,你违约了,我还能拿着去法院告你?”

  看来立字据是行不通了,发毒誓什么的多半也白搭,聂九罗把球抛回给他:“那你想怎么样?”

  炎拓答非所问:“聂小姐,雕塑得费不少时间功夫吧?”

  聂九罗摸不准他用意,无可无不可地嗯了一声。

  “出一个得小半年?”

  “看情况吧,可长可短。”

  “很挣钱?”

  怎么着,难不成他还想入行?

  “聂小姐,我也没想好要拿你怎么样。要不这么着,先去我那住一阵子,不耽误你工作,反正都是塑东西,在哪不是塑啊?”

  聂九罗好一会儿才开口:“软禁啊?”

  “话别说得这么难听,塑好了我买下,你接了单,挣到钱——我包吃包住还付你酬劳,是你衣食父母,怎么能叫软禁呢。”

  聂九罗语带讽刺:“不能和外界联系?”

  “你们搞创作的,为了工作专注,不是经常要闭关吗,用不着联系,省得分心。”

  聂九罗差点气笑了,这姓炎的可真是能说会道啊,舌头吧啦吧啦往外冒莲花,绑架软禁叫他说得这么清新脱俗。

  “炎先生,我这个人,好请不好送啊。”

  “没关系,我送人有一手,你喜欢的话,送到西也没问题。”

  “送到西”这话都出来了,她再叽歪就显得不识趣了,再说了,本来也不是地位对等的谈判,聂九罗倚回靠背,无所谓地看向前方:“枪在你手里,你说了算。”

  炎拓看了她一眼,她侧着脸,连面部的轮廓线都写着无所谓,睫毛很长,承着车顶灯洒下的微光,睫尖泛亮。

  带着她是个累赘。

  但她这表现,放她走,他还真不敢冒险。

  ***

  炎拓车出野麻地,就近兜了一圈,选定了一户家庭旅馆。

  看中这家,是因为它位置偏,生意淡,说生意淡都是抬举它了,压根就没客人:车子开进去的时候,只院门处拴着的狗汪汪叫了几声。

  旅馆本身也简陋,自搭的大场院,正面铁门,另三面平房合围,中间的院子停车。

  炎拓要了最角落的那间。

  聂九罗全程配合:这儿不具备求救的条件,她唯一瞥见的人是开旅馆的老头,六十多了,佝偻着腰,不住咳嗽——这还不够炎拓一拳的。

  炎拓先把聂九罗带进屋,反剪了手、拷在洗手间墙角一根竖向的废弃水管上,又爬高关死了高处的透气窗,这才又折回车上拿行李。

  普通的行李都放在房里,但有两件送进了洗手间,一件是装孙周的帆布袋,另一件是那个一直搁在车后座的行李箱。

  帆布袋好理解,毕竟里头装着人,但行李箱怎么也会搬进来呢?

  ……

  炎拓再进洗手间的时候,已经换了一身衣服,沙色防水中帮靴,黑色的帆布作训裤,裤子后兜塞了双全指护掌手套,上身套了件圆领中袖的速干面料黑T,聂九罗坐在地上,因为是仰视角,看他分外有压迫感。

  这不像是准备“洗洗睡了”的装束,聂九罗问了句:“要出去啊?”

  炎拓嗯了一声,拧开水龙头捧水洗脸,台盆很浅,水花不断溅出落地,地上的瓷砖本就脏污,经了水,更显狼藉。

  聂九罗脑子里飞快地转着念。

  这人要出去,当然是好事,绑匪不在,肉票自救的概率会更大,怕就怕他给她来一针让她昏迷……要么,待会他给她用药时,她就说自己从小就对医用麻醉剂过敏、搞不好会有生命危险?

  他未必信,但也不敢不信吧?毕竟一条人命呢。

  水声停了。

  炎拓扯过毛巾擦手,边擦边走到行李箱边,靴头磕了磕行李箱的箱侧:“醒着吗?”

  这是个硬壳框架箱,非拉链,铝框卡扣设计,靴头硬挺,磕上去砰响。

  聂九罗头皮一麻。

  什么意思?他对行李箱说话、还问“醒了吗”,行李箱里,装的居然是个人?

  这从小缺爱的变态男人也真是绝了,帆布袋里装一个,箱子里也装了一个。

  静了会,箱子里传来轻微的“哧啦”声,那是指甲在抠磨箱身。

  炎拓蹲下身子,磨转密码,然后一把掀开箱盖。

  这一回,聂九罗的头皮不只是麻,简直是在痉跳了。

  箱子里居然盘卧了个男人,箱子虽是大尺寸,但相对于一个大块头的成年男人来说,还是逼仄了些——聂九罗都说不清他是怎么把自己的身子拗进去的——他的皮肉死死抵住箱子四壁,硬把一个人形拗成长方体,以至于像个融化的皮冻,头不在头的位置,脚也不在脚的位置。

  他后脑朝上、脸朝下埋着,含糊地应了一声。

  炎拓说:“我有事出去一趟,孙周,还有这个女人,你要看好了,别出岔子。”

  聂九罗心内凉了一截:还以为炎拓一拖三、箱子里又是个肉票,现在看来,竟然是他同伙。

  真会玩,把同伙塞箱子里,她想起前一晚自己在酒店大堂速写时、炎拓拖着滚轮箱进来时的场景。

  原来当时那口箱子里,蜷着一个人啊,难怪要放后车座,确实是“金贵东西”。

  那人又嗯了一声,还是没动。

  炎拓皱眉,伸手去拨他肩膀:“你是长箱子里、不准备出来了?”

  不拨还好,这一拨,那人身子一阵发颤,头拼命往箱子角落里钻。

  炎拓心下生疑:“狗牙,你出来说话。”

  狗牙含混地回了句:“一路颠,又撞车……我难受,歇会再起来。”

  炎拓没吭声,他盯着狗牙的后脑勺看,经过一天的闷盖,箱子里有点腥,还有点臭。

  顿了会,他伸出手去,一把揪住狗牙的后颈肉,硬生生把狗牙的脑袋拎了起来。

  聂九罗脑子里嗡的一声,险些叫出声来。

  这个狗牙,就是她在窥视镜里看到过的那个丑男,不过,他现在跟之前,长得不太一样了——他的左眼窝,已经被戳成了个发黑的血窟窿。

第12章 ①①

  炎拓的震惊,倒也不比聂九罗来得少。

  他盯着狗牙看了好一会儿,才问:“你眼睛怎么回事?”

  狗牙支吾:“我昨晚上不小心,戳到了。你这样,我头……头晕……”

  这么重的伤,脸上的痛楚之色不可能是装的,炎拓松了手:“怎么戳的?”

  狗牙像个虚弱的病人,又慢慢窝回行李箱里,口齿不清:“就是一不小心,我头疼……”

  炎拓说:“你放屁。”

  这话一出口,屋里静了几秒,狗牙不哼唧了,水龙头慢吞吞地滴着水。

  炎拓终于开口了:“酒店房间里没有危险设施,你真是在屋里弄伤的,早嚷嚷开了,会一声不吭?你昨晚上,是不是出去过?”

  狗牙慌里慌张:“没,没有,我就是不小心,是牙刷,牙刷戳到了……”

  话还没说完,就觉得天旋地转,再然后,耳边一声砰响,整个人砸落在地上,眼前都砸起了金星——是炎拓一手掀翻了行李箱。

  聂九罗还没反应过来,炎拓已经一脚踏上狗牙的后背,整个身子的重量都往这条腿上倾,压得狗牙一口气险些没喘上来,这还没完,他从后腰拔出枪,枪口往下抵压狗牙的后脑,力道很大,狗牙的一张丑脸几乎在地上挤成了平板。

  “不说实话、当我蠢是吗?林姨说了,你老实,我是来接人;不老实,我就是来运尸。”

  狗牙吓成了怂蛋,声音又尖又细,就差鼻涕眼泪齐飞了:“我说我说,昨晚你骂我废物,说我被住孙周边上那女的看到了,还画成画儿给警察了,我来了气,想……想找她算账来着……”

  炎拓一怔,手上劲力微松,不经意地瞥了聂九罗一眼。

  聂九罗一脸纯良,心里骂娘。

  “我爬窗出去的,不知道是在哪儿,脚下一滑,窗上有根铁丝,一下子就戳进我眼窝里……我怕你知道,我就没说。”

  聂九罗心头狂跳,好在还能迅速下判断。

  ——这俩,的确是一伙的。

  ——炎拓是能管着狗牙的,但狗牙显然另怀机心,有事瞒骗炎拓。

  ——这俩之上,还有个叫“林姨”的。

  屋里又静了几秒,炎拓收回踏在狗牙背上的脚,狗牙喉咙里挤出一声得释似的长嗬,手忙脚乱地往行李箱里爬,箱子被他扒拉得颠落不定,像被浪推拱着的小船。

  过了会,他终于把自己塞回去了,还伸手拉合了箱盖,不过没盖严,箱盖被顶起了一指多。

  他的独眼就从这缝隙中警惕地往外看,看到炎拓的靴子,靴身上的铆钉泛冷硬的古铜色,还看见角落的水管底下,坐着个反剪了手的女人,也穿靴子,靴底的防滑纹道道清晰。

  他不认识聂九罗,因为从头到尾都没在光亮处见过她,只在黑暗中迎头撞上她插过来的铅笔,笔头尖锐无比,以至于那一瞬间,都未曾感觉到疼痛。

  “我刚才交代的,都清楚了吗?”

  刚才交代的?狗牙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清楚,你说要出去一趟,让我看好孙周和这个女人。”

  “看好就行,别动人家。”

  狗牙赶紧应声。

  这场景太诡异了,聂九罗头皮发麻:怎么不管是炎拓还是狗牙,都不提包扎伤口的事呢?这是戳瞎了眼啊!

  该交代的都交代了,但炎拓总觉得还有些不放心,他往洗手间里巡视了一会,试图找寻出疏漏或者隐患。

  末了,他的目光落在了聂九罗身上。

  她就是了,最大的隐患。

  他拿了卷宽胶带过来,走到聂九罗身前时,哧啦一声撕开一长截,然后蹲下身子。

  聂九罗下意识侧头避开:“我不会叫的,这旅馆没客人,你又留了人在这看着,我没那么蠢。”

  炎拓不吃她这套:“聂小姐,你很会说话。狗牙这段数,经不住你花言巧语,还是封上的好。”

  聂九罗心里骂他眼瞎:他还当狗牙是好鸟、怕她忽悠狗牙?他自己都被狗牙忽悠瘸了。

  不过想想忍了:恶人自有恶人磨,她乐得装聋作哑、看他们狗咬狗。

  她转而做另外的争取:“那能不能先让我吃点东西?”

  中午看庙,没顾得上吃,晚上被绑,没机会吃,已经饿两顿了——换了是别人身陷囹圄,或许会茶饭不思,她不,总得吃饱了,才有精力跟这些恶人磨吧。

  炎拓跟没听见一样,径直用封箱带贴住她的嘴,为防松脱,还用手掌往两边用力压按了一回。

  聂九罗皮肤薄,被他这么用力一按一松,脸上回血,透粉绯红。

  走之前,炎拓回答了她的话。

  他说:“我看你长得挺耐饿的,少吃几顿死不了人。”

  ***

  车出旅馆,炎拓打开导航,直奔板牙村。

  人不能不明不白被阴,总得知道个子丑寅卯。

  ……

  他没敢把车子开进村,停在距离很远的地方,然后步行过去,每一步都谨慎,唯恐露了行迹。

  行经白天的小树林,借着月色,远远看到对面来了条人影,炎拓一闪身就避进了林子。

  那人毫无察觉,不紧不慢地继续朝这头走,人没到,声音晃晃悠悠先到。

  “八国联军已经打到村口了,猪都被他们牵走了,我感觉,真不能指望老佛爷了。”

  是马憨子,手持汤勺,正在“打电话”,向臆想中的上级汇报工作:“师长,我们已经加派人手,日夜巡逻,绝对绝对,不能让洋鬼子打进板牙。”

  炎拓无语。

  经过白天那一闹,他基本可以肯定这马憨子确实是个傻子,傻得还挺繁忙,白天打鬼子,晚上斗西洋。

  马憨子继续说着话,忧心忡忡从炎拓身边经过:“是的是的,我尽快联系义和团……”

  炎拓觑着他走远了,从树林里出来,一路快步进村。

  ***

  晚上,有灯光坐标,看得更分明:整个村子,只一处亮灯。

  亮灯的地方不陌生,就是村东的平房,里外两间都雪亮,窗户半开,炎拓还没到近前,就听到了哗啦啦的垒麻将声。

  他猫着腰,先凑近里头那间,透过窗户往里看。

  是那个白天诓他搬腌菜缸的女人,正拿打火机点手里的线香,外屋传来嚷嚷声:“华嫂子,快点,等你开局啦。”

  那女人显然就是华嫂子,她搁下打火机,吹燃了香头:“就来,就来,等我给雨大爷上柱香。”

  边说边转向一侧的神龛。

  炎拓也看向神龛,老实说,供神有关二爷,有观音菩萨,他还从来没听过什么雨大爷风大爷——待看真切了,更是一头雾水。

  神龛里供着的是个青铜鼎,只有烧水壶大小,看成色,显然不会是真的,八成来自义乌小商品市场。

  华嫂子拈香三拜,嘴里喃喃有声:“雨大爷,您保佑,内场外场太平无事,青壤结穗,开花见果。”

  拜完了,显是心急打麻将,草草插上线香,三步并作两步向外屋赶。

  炎拓轻手轻脚,又转向外屋的窗边,一眼看去,心中猛跳:这屋子里,绝大多数都是“熟人”。

  入目是一张牌桌,三缺一,单等华嫂子入座,牌桌后是一张板床,凉席都还没撤。

  床上坐着山强,盘腿倚墙,脑袋上包着绷带,盘得跟印度锡克人的缠头巾似的,面无表情,不声也不动,若不是那双小眼睛还会不时溜溜往牌桌上转上那么一转,炎拓真会以为,他已经被瘸腿老头那一杖子给砸傻了。

  牌桌上的三个,有两个是见过的,一个是拄拐的瘸腿老头,拐杖还斜搭在腿上,被车门夹伤的那条胳膊用绷带吊着,只用一只手哗哗洗牌;另一个是大头男人,他是真爱黄瓜蘸酱——手边一碟切成块的黄瓜,碟口挤了一大坨辣酱。

  第三个……

  炎拓盯着剩下的那个女人看,这个,是屋里唯一一个,他从未打过照面的。

  这是个三十来岁的女人,一头大波浪长发,丰腴而又美艳,或者说,接近香艳了:她穿带怀旧感的杏黄色哑光真丝深V领长裙,V口处肤光胜雪,简直惹人遐思无限,眉眼精致如画,眼波微荡,似乎随时都能泻到人心上、伸出手来挠你的痒痒。

  她一边码牌,一边头也不抬地招呼华嫂子:“快点,就等你了。”

  华嫂子小跑着入座,两只手习惯性地在身侧的衣服上抹了抹,正待摸牌,又停下了:“我们……就这么打啊?”

  那女人乜了她一眼:“不这么打,还想怎么打?给你请个伴奏的?”

  “不是,我是说啊……”华嫂子不安地向半开的窗外瞅了一眼,“万一那人……回来报复怎么办啊?”

  炎拓心里一紧,华嫂子嘴里的“那人”九成是指他了。

  那女人漫不经心:“来了最好,我还怕他不来呢。今天回来迟了,没赶上。”

  顿了顿又补一句:“你们也真是废物,四个人,拦不下一个。”

  大头斜了眼:“说谁呢?”

  他边说边拈起一截黄瓜,蘸了酱之后送到嘴里,泄愤式地咔嚓一声咬。

  瘸腿老头单手把牌码成墩墙,看出来心里有气,牌身磕得碰响:“雀茶,别特么吃灯草灰、放轻巧屁,你在,你也拦不下。”

  雀茶哼了一声,唇角不屑地弯起。

  山强有气无力地打圆场:“行了,别窝里斗了。我越想越觉得这事不简单,茶姐,要么你跟蒋叔说一声?”

  “老蒋在外头忙正事呢。屁大点事,犯得着吗。”

  “屁大点事?”山强激动,以至于忘了自己现在本该虚弱、声音都高了八度,“茶姐,你仔细琢磨,这是屁大点事?蒋叔这趟是为了什么去的?”

  让他这么一说,雀茶也有点举棋不定,她骰子攥在手里,先不忙着开牌,过了会转向大头男人:“大头,你确定,真是那味儿?”

  华嫂子也在边上帮腔:“你是不是酱味儿冲鼻子、闻岔了?”

  大头冷笑:“那一车骚味儿,我能闻岔了?”

  说着,拿手指点了点自己油晃晃的鼻子:“你就算不信我,也该信这狗鼻子啊。”

  一车骚味?

  炎拓如堕云里雾里,他有很好的卫生习惯,车里很干净,绝无异味。

  雀茶掷骰子,点数了之后抓墩:“那是挺奇怪的。这人车牌号记下了吗?”

  山强有气无力:“我本来记下了的,叫瘸爹一打,顺序……记不真了。”

  大头怪里怪气:“记下了有什么用?我们就这几个人,看家都嫌不够,还能追他去?”

  雀茶瞥了他一眼:“着什么急啊,查车牌,查他全家,人又不会飞咯,等老蒋回来,再堵上门去、跟他算总账不迟啊。”

  华嫂子还是定不下心来:“那……那要是还没等老蒋出来,那人这两天就杀回来报复可怎么办啊?”

  雀茶鄙夷地看了她一眼:“那就跟他聊聊呗,这世上,有什么事是聊不定的吗?他带着货来的,指不定是想入伙呢。”

  从各人说话的语气态度,炎拓猜测,这个叫雀茶的女人,应该算个小管事的。

  ***

  或许是因为大家心里都不踏实,麻将也打得不尽兴,十点刚过就散了,除了华嫂子,几人各回各家。

  板牙村没路灯,走夜路要么靠手电筒,要么靠手机电筒,四个人,四个方向,电筒那点光像细瘦的游鱼,游进大得找不着边的黑暗。

  炎拓如一抹幽魂,跟在雀茶的后面。

  半夜的山乡静得有点瘆人,雀茶穿杏皮色的高跟鞋,走得摇曳生姿,鞋跟磕得地面蹬蹬作响。

  不过,女人终究是敏感的,走着走着,她突然停下,警惕地把电筒打向身后,同时喝了一声:“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