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峥放下茶盖,响起与杯身沉甸的磕碰声,半晌后他道,“你既不是刚出来工作不谙世事的小姑娘,也不是什么玻璃心,逐影平台这么大,机会多的是,又何必执着于这一次。”他用她之前说过的话以作回应,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末了添上一句,“职场里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无力改变就去接受,你在日本混了这么久这个道理不用我来教。”见她面色黯然无光,姿态僵硬,又渐缓下语气。

  “事已至此,收收心,好好工作,你在手的项目后续我会亲自盯,不必有顾虑,同时我已经向上面提出申请,会安排一个IT工程师陪同去英国全程协助你,你还有什么诉求也可以提。”

  他全程没提英国项目能不能办成功的事,因为他也心知肚明这项任务的艰巨,否则公司之前也不会那么难抉择去的人了。

  许意浓唇角牵强地扯了扯,只在心中咀嚼着“事已至此”四个字,蓦尔偏了偏脸,似有意躲开他的注视,整个人也在一时间没了任何情绪,目光一瞬不瞬不知落在何处,“没有,谢谢领导。”

  “那你准备一下,签证公司会帮你走加急,很快就要动身。”

  “好。”

  于峥还要说什么,她已经转身离去,他手边的那杯茶从杯口缝隙溢出缕缕热气,他捧起喝了一口,却如失了味般久久未能下咽。

  许意浓径自走回办公室,连平日里踩得蹬蹬直响的高跟鞋这会儿也像踩在棉花上没了声,路过的人都在看她,似想从她身上窥探出一丝失魂落魄。

  记忆如沙漏倒退至日本,似曾相识的场景在颅中排山倒海涌现,同样是措手不及的“委以重任”,一副副重担毫无预兆地沉沉压向她一个人的肩膀,领导堂而皇之的画饼与若有似无的推诿,还有那些胸襟与气量如同蝼蚁般渺小的日本男同事们时不时地发出的冷嘲与热讽,企图让她知难而退,跟现在等着看她笑话的人并无二致,她也仿佛听到有声音在耳边嘲讽。

  “看看啊许意浓,你当时不顾一切执意要去的日本留学,现在又得到了什么?到哪儿都低不成高不就,兜兜转转只在原地踏步,如今空有一副骄傲还剩下什么?”

  她闭了闭眼,将过往再次封尘于心底。

  最艰难的日子都熬过去了,现在只是换个地方,又有什么过不了的坎。

  她重新挺直腰杆,踩着高跟鞋高昂着下巴在一道道注视下走回属于自己的位置,而就在她短短往返于于峥和自己办公室的这段时间里,她去外派去英国的消息已经迅速传遍了整个逐影,人一回到联合办公点,组员们就围了上来。

  “意浓姐,真是你去英国?”

  “你走了,我们怎么办?”

  “怎么这么突然?”

  此刻许意浓神色已恢复到最初,跟出去前派若两人,还能跟他们谈笑风生,“干嘛?我只是外派两个月而已,又不是不回来了,你们一个个别搞得那么沉重。”

  她往座位上一坐,“我不在的时候你们可别偷懒,我们组后续的在手项目于总会亲自盯,平常我惯着你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事,到了他那儿可没那么好糊弄。”

  几人一听,不情不愿地同时发出哀叹,“啊?”

  许意浓把手一挥,“好了,别聚着了,叫人经过看了真以为我是要常驻那儿不回来了。”她看着每个人的脸认真叮嘱,“即便我不在项目的进度仍要照原计划完成,不能耽搁,听到没有?”

  几人瞬间偃旗息鼓,“哦。”

  她打开电脑遣散他们,“行了,干活干活。”

  待眼前空旷后,她往对面一唯望去一眼,他们应该都去抽烟了,而为首的位置始终空旷得连一台电脑都没有,他这次离开了很久。

  许意浓想了想,打开了微信。

  王骁歧这一个下午手机屏幕都在亮,微信消息一条接一条,等抽烟空当打开时已经累积了百条,他点开直接切到首条消息。

  祁杨:【Bad news.兄弟们,以后的两个月我们看不到美女时装秀了。】

  林然:【why?】

  祁杨:【许总要远赴英国搞棘手项目去了。】

  方洲:【!!!It’s rio NB!这事天天听逐影的人八卦天选之子,这回终于定了?许总霸气啊,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这才来多久就接了两个大活?】

  祁杨:【楼上你懂个屁,透过现象看本质会不会?英国那项目整个BOM部都避之不及,真当是什么好差事?说的好听是去挑大梁,直白点就是被排挤过去的,偏偏还在他们部门竞聘的这个时间档口,细品吧。】

  林然:【夺笋啊,竞争不过就搞这出把人挤走?阿至于啊?】

  祁杨:【许总实惨,一场竞聘连陪跑的资格都没有。】

  方洲:【我天!妈妈,职场套路深,我要回农村!】

  王骁歧正在往下滑聊天记录,界面突然跳出一条新消息提示,来信人:许意浓。

  他略过群聊直接点开。

  许意浓:【你什么时候回来?】

  极为少见的没有加上前缀“王经理”。

  王骁歧秒回过去,但不是回复她的问题。

  王骁歧:【你要去英国?】

  隔了数十秒。

  许意浓:【呵,消息传挺快,你都知道了。】

  王骁歧:【什么时候动身?】

  许意浓:【签证一下就走,公司办的加急,也不知道欠你的饭还来不来得及在走之前补上。】

  王骁歧:【就为这事?】

  许意浓:【还想麻烦你,我不在的时候,我们组项目上的事多多费心。】

  王骁歧:【你放心,这也是我职责所在】

  画面静止,差点息屏,好在时间短暂。

  许意浓:【那饭的事?】

  王骁歧隔着屏幕,冷不丁一笑,右手食指扶着手机侧身,拇指在全键盘快速盲打。

  王骁歧:【不急】

  许意浓:【我不喜欢欠。】

  王骁歧:【你可以欠我的】

  这一次许意浓迟迟没回复,王骁歧凝着对话框良久,正当要发过去,终于冒出一条。

  许意浓:【我忘了怎么办?】

  王骁歧唇角牵起一丝弧度,回道。

  【那我记着】

  许意浓:【哦。】【你忙吧,我也忙了。】

  王骁歧:【好】

  聊天就此结束,王骁歧才吸了几口的烟不知何时燃尽,他浑然不觉,只有一堆灰落在了脚边,将烟蒂扔进垃圾桶准备再换支烟时,手机的急促震动牵动了整个掌心。

  他往屏幕扫了一眼,来电显示亮着一行字——逐影IT总经理。

  一接听,那头急吼吼,跑上来就表明来意。

  “王经理,我是来跟你借人的!十万火急!这次无论如何你得立马给我们空出个人来……”

  #

  加急签证果然很加急,几个工作日就办下来了。

  许意浓走的那天纪昱恒特地抽出时间送她去机场,因为是工作日乐乐还在上学,涂筱柠也要上班,所以她们跟她是早上告的别,乐乐十分不舍,抱着许意浓腿哭唧唧不松手的样子,看得她心揪不已,最后答应她会经常跟她视频,还会给她带很多礼物,小家伙才抽抽噎噎地跟着她妈上学去了。

  纪昱恒稳稳开着车,时不时跟她说,“行李带全了没,有没有漏什么?下车前再检查一遍。伦敦现在是初冬,天气要及时查看,记得把厚外套带上飞机,下来就披着……”

  许意浓边对着副驾驶座前的遮挡板镜子摆弄自己的鸭舌帽,嘴唇边跟着上下一动一动,故意学他巴拉巴拉的样子,“纪昱恒,你真的跟你小姨越来越像了,我好歹也是一个独自在外留过学的人,不是小孩子了。”

  纪昱恒等红灯的时候腾出一只手往她帽檐上一扣,把她额头至鼻子盖得严严实实,刘海都齐齐下贴,乱七八糟得再也瞧不出本来面貌。

  “嫌我啰嗦那就让我小姨来管你。”

  许意浓抬着帽子,狂照镜子后炸毛地喊,“纪昱恒!说了一百次别碰我头,弄乱我发型了!”

  “戴着帽子谁看得清你什么发型。”

  “你个直男懂什么?”

  兄妹俩又日常互怼起来,就这么拌嘴斗闹到机场。

  玩归玩,闹归闹,许意浓还是按照纪昱恒的吩咐在车上检查了一遍行李,随后纪昱恒帮她把行李提下车,整整两个大行李箱,挺有分量。

  他一并拉长扶手,一手推着一只将她送进机场,兄妹俩一前一后从机场地下停车场往目标航站楼走,纪昱恒看她还背着个双肩大包,关切地问,“你们公司这次外派只有你一个人?”

  他腿长,许意浓快走几步才跟上,想从他手上分担一只行李却没能拿到。

  “没啊,还安排了一个IT工程师的,因为各自从家里出发,所以约在值机处汇合。”

  “男女?”

  许意浓耸了耸肩,“母鸡啊。”

  纪昱恒扫来一眼。

  许意浓咳了咳,回归正常,“不知道啊,上面没说我也没问,反正是去工作又不是去旅游的,跟谁去都一样,没差了。”

  两人站至升降电梯前,纪昱恒叮嘱。

  “即便是同事,也要不要掉以轻心,出门在外,时刻注意安全,照顾好自己。”

  她觑他一眼,“知道啦,知道啦。”电梯来了,赶紧推着他背进去。

  七拐八绕地来到航站楼,短短的途中纪昱恒的电话已响个不停,要过入口安检时许意浓不让他继续送了,催他回去。

  “到这儿就行了,我自己进去,你快去忙你的,不然电话该爆了。”

  纪昱恒看看时间,还是不放心,许意浓赶紧拉着两个行李箱往里冲了,回头再朝他道,“我走啦,你回去吧。”

  纪昱恒眼看她越来越远,抬了抬声,“上下机记得及时报平安。”

  她背对着他做了个Ok的手势,又挥手以示拜拜。

  纪昱恒没有立刻走,而是目送她过了安检排查,进到了里面逐渐消失在人海里才抬步离去。

  许意浓再去看入口时已经没有了表哥的身影,她一个人推着行李走在人群熙攘的机场,周围不是三五成群就是一家几口,或者成双成对,像她这样形单影只也有,但相比之下寥寥无几,跟几年前独自前往日本的情景如出一辙。

  值机处还未到开放时间,但已经有人拖着行李在等候界限那里稀稀拉拉地排起了队,许意浓不急不忙的找了个能坐的地方,先给手机开通了一个为期两个月的国际漫游,以备不时之需,之后她坐着看了会儿人来人往。

  不远处有对即将分别的小情侣,年轻的男女孩珍惜着登机前的最后时刻,随着登机时间的越来越近,两人不舍的情绪也越加明显,尤其女孩,红着眼眶开始抹眼泪,男孩搂着她哄。

  “没事的,等我雅思过了就马上来陪你。”男孩再沉沉下巴,“乖,不哭了,时间很快的。”

  女孩的双肩仍在一动一动,但埋在男孩怀里的脑袋一个劲地点着,仿佛没有什么能将他们俩分开。

  许意浓看了他们很久,最终女孩还是掩泪拖着行李离开了,她一步几回头,男孩始终站在原地,每一次她的回眸他都会向她挥一次手,乐此不疲,等到女孩再也看不见了,他对着她消失的方位立了许久,之前还能笑着的神情落寞一片,眼底的光也随之消散。

  许意浓失神望着这一幕,手机突然震了一下,她一看是条垃圾短信,屏幕上其余空空如也。

  她被什么驱使着打开微信朋友圈,倒是有很多消息提示,这源于她沉寂许久的朋友圈,昨天po了一张去往伦敦的签证,只屏蔽了同事,引起了一大泼同学与朋友们的关注,很快评论就过了百。

  她早上其实已经看过一遍了,现在结合新的留言再一条条翻看过去,除了关心就是找她代购的。

  刘爽更是发来一条私信。

  爽歪歪:【浓giegie,你一个八百年不发一条朋友圈状态的人,几时变得那么高调了,出个差值得你晒签证?给我们看啊?事有反常必有妖!是不是有男人了?拿来吧你!】

  许意浓没回她,退出跟刘爽的聊天界面,她默默点开那个纯白头像,对话框的聊天记录依旧停留在讨论吃饭的话题上。

  她沉了沉眸,望了良久,而后锁上屏幕,从背包侧袋掏出一瓶矿泉水,拧瓶盖时顺势抬腕瞄了眼表,有些不耐地蹙眉,IT的人这是打算掐着点来?

  不知是不是有手汗的原因,矿泉水瓶总拧不开,她在衣角擦了擦手掌,确认干了后准备再试一次,她头闷着全神贯注在矿泉水上,突然头顶被一盖,一道黑影将她从头到脚密密覆盖。

  矿泉水瓶骤不及防地被夺脱了手,她下意识地仰头,撞上了一双幽深眼仁,沉如暗礁。

  轻松被打开的矿泉水重新塞进她手里,近在咫尺的距离下那熟悉的嗓音犹如机场广播腔的浑厚有力,穿透人心。

  “我是IT部这次安排与你同行英国的技术支持,久等了,许总。”

第63章

  无数道光从机场的硕大玻璃汇聚一堂,周围的一切络绎不绝犹如被他摒弃在身后黯然失色,只剩其一道影绰的亮点聚焦在许意浓的瞳孔。

  她保持着手腾空握着矿泉水瓶和仰头的动作,不由自主地张了张唇,却失语良久。

  这时守候在值机处的长长队伍开始动了起来,原本跟许意浓一样坐在附近休息的人见状也纷纷起身推着行李过去了,许意浓放在座位侧的两个大行李箱被人拉起把手握住,滑轮声和人声一道潜入耳际。

  “可以值机了。”

  许意浓手中的那瓶水一滴未进,她视线还凝固在一处,直到头顶的鸭舌帽被往后一转,帽檐到了后面,她的眼睛再也没了遮蔽,迎面对上那双似笑非笑的眸。

  乍然想起自己之前被表哥弄乱的刘海,她第一反应是素面朝天的自己现在是不是特丑?一念及此赶紧把帽檐从后面转了回来。

  “那走吧。”她低下头伸手去拉自己的行李箱,但没能如愿,已经被推走了,只留下一句。

  “你再坐会儿,我去排队,到了叫你。”

  她动作跟神情都滞了滞,下一秒追赶过去,一只手抓住自己的行李箱侧杆,却并不是要抢过来,而是安安静静地跟着他走。

  王骁歧侧了侧眸,见她的帽檐重新压低,再次遮住了双眼,表情不明,只能听到她用不大的声音说,“我跟你一起。”

  他脚步渐缓,“好。”

  两人站在人群很靠后的位置,跟着队伍走走停停,这些人里有去旅行的一家人也有闺蜜朋友,大家有说有笑,从眼底至嘴角洋溢着对这趟旅行的无限憧憬,只有他们两个出差的社畜混在其中显得格格不入。

  许意浓望着这冗长一条龙,觉得自己跟飞机前排的位置是无缘了,妥妥的后座。

  “IT部就这么把你给差遣来了?”队伍再次停下时,许意浓终于发问。

  IT部的人也是鱼龙混杂,一唯作为弱势的乙方,平常没少接受他们的甩锅,这种让作为协助的外派在他们眼里既费时又费力,面对吃力不讨好的活一般能推就推,一个个也是精的很。

  王骁歧双手扶着行李箱,不置可否,“他们手上都有项目,最近难以抽调出人来,所以暂时只能从我们这里安排人走一趟。”

  许意浓咬文嚼字,“暂时?”

  前面的人动了动,王骁歧推着行李箱缓缓挪步,“我是临时接到的差调通知,会在那里协助你半个月,等你们IT空出人手,就会有人来接替我。”

  许意浓滞留在原地,两人逐渐拉开了一小段距离,眼看后面人都跟上了,她才慢慢走回他身边,她注视着他另一侧那只比自己行小了一轮的行李箱。

  她唇角一扯,难怪,他只带了这么一个中号行李箱就够了,原来并不会跟她在那儿待到最后。

  “你不是也很忙吗?”许意浓看他一眼,虽然事出有因,但IT部倒也不必直接动到他,况且用他的成本比用其他人高。

  “时间是挤出来的,再忙也得遵循安排。”

  值机柜开放了一排,整体效率挺快,不知不觉已经轮到他们。

  两人结束对话一起走过去,王骁歧翻好护照放置柜台后先将行李箱一只只地提到托运处,许意浓无意瞥到了他签证第一页上的签发时间,跟自己的签发年份是一样的。

  本来,他都做好到日本做交换生的一切准备了,她等啊等,可是最后他没有来。

  放行李的王骁歧有站直之势,她敛了敛眸,在他结束托运时收回目光将自己的护照递给工作人员。

  办好值机,没了巨大的行李只剩下各自背包,两人顿时手脚一身轻,过了安检很多旅客都直奔免税店,里面的人用水泄不通形容都不为过,王骁歧见她不为所动的样子,问,“不去买点什么吗?”

  许意浓摇摇头,“买了不带走吧得等两个月才能回来拿,买了带走吧我又嫌重,麻烦,算了。”

  王骁歧边走边说,“你想买什么去买就是了,我给你拿着。”

  许意浓把玩着登机牌的手停了停又继续,像是笑着说,“那也不能麻烦你啊。”

  气氛逐渐趋于安静,她又问,“奶奶最近怎么样了?”

  他说,“老样子,她也有在念叨你。”

  许意浓眼底一亮,“那我们一回来就去看……”话语突止,转而变成了商量的口吻,“等我回来,能不能去看她?”

  王骁歧看着她前后转变得截然不同的态度,点了点头承应,“好,你回来就带你去。”走了几步又突言道,“前段时间有听护养院的前台护士说你后来有自己去看过奶奶?”

  许意浓的脚步戛然而止,霎时想起当时自己演的那出戏,鸡皮疙瘩起了一身,她无从躲避地承认,“嗯,看过,顺路去的。”又略有心虚地觑他,“护士还说什么了?”

  王骁歧直面她的注视,反问,“难道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

  “没有。”许意浓赶紧收回视线一个劲往前走。

  王骁歧则一直跟在她身后。

  他们的登机口在机场最顶头,两人走了很久才到,那里有个巨大的透明落地窗,正好能看到快要下落的太阳。

  橘红色的光覆盖了整个机场,地坪上染上了一片金黄,错落有致的飞机在光晕中降落、滑行、起飞,像是寻着那道光扶摇直上。

  许多人都站到落地窗前感叹这难得一见的美景,纷纷举起手机拍照打卡,有一对小夫妻从他们身边经过时停了下来,礼貌地问许意浓能不能帮他们以落地窗为背景拍张合照。

  许意浓说好的,接过他们的手机,陪他们走向落地窗前。

  一共拍了三张,女孩看了都很喜欢,为了表示感谢,她也问许意浓,“你跟你老公不拍张合照吗?我也可以帮你们拍的。”

  许意浓回眸一顾,王骁歧正笔直地站在一排候机座位前接听电话,两人还隔着一段距离,看到她在看他,也远远望了过来,两人就这么隔空相视,光影洒落在他全身,像镀了层金边,与背后的西沉的落日交相辉映,融合成一幅画卷,栩栩如生。

  许意浓目眩神驰,恍惚看到了多年前在操场为她跑了十圈的少年,他向阳而生,无论旧昔今朝,纵使于时间无涯的荒野里,也从未在她的记忆中遗失。

  “女士,女士?”女孩在她耳边唤。

  许意浓吸了吸鼻子,拂开眼角的一缕碎发,回头看向女孩道谢,“谢谢,他在忙,算了。”

  女孩有些遗憾地说,“那好吧,景色还挺美的,其实值得留念。”

  许意浓浅浅一笑,“谢谢。”

  待他们离去后,许意浓看到王骁歧仍在忙碌,大概是怕打扰到等候的旁人,他一只手握着手机接听电话,一只手插在裤袋退却到窗边的角落,但不管站在哪里,都会时不时往她的方向投来几眼,像是在确保她在他的视线范围内。

  许意浓攥了攥手心,在他短暂撇开视线的时候默默转过身背对向他,然后举起手机对着自己的脸和他的身影快速抓拍。

  随着“咔嚓”一声,美轮美奂的夕阳下,染满天际的火焰中,他们五年后的第一张合照留存在了这一刻。

  从A市到伦敦需要飞12个小时,近期的航班没有伦敦直达,需要在阿姆斯特丹转机一次,许意浓还是头一回坐那么长的飞机,不知是不是最近加班比较多的缘故,她一上机就哈欠连天,困意席卷而来。

  由于值机的时候没能选到靠窗座位,她又不喜欢坐中间,最后坐在了靠走廊位,王骁歧则坐中间,哪怕这飞机的座位距已经算是宽敞了,可他只要一坐下,一双长腿就变得无处安放,只能刻意缩着,而靠窗那哥们从上飞机开始就在翻看杂志,并没有要拉下遮阳板的意思,随着飞机的越升越高,阳光也更为强烈,即使闭着眼也能感受到刺激的光感。

  许意浓睡觉时是不喜有光的,尤其到了日本后,每每上床前都要把窗帘拉得严严密密,一条缝都没有才罢休,平常坐飞机都会备个蒸汽眼罩,偏偏这回忘带了,她只得向空乘要了条毛毯,调好座椅把鸭舌帽往脸上随意一扣,凑合着遮挡住眼睛,日积月累的劳累驱使,她没多会儿便进入梦乡。

  只是睡着后,她人渐渐失去了意识,枕靠在座位上的脑袋不受控制地东倒西歪起来,不知不觉帽子滑落,她的一颗脑袋随着身体的左倾,脱离了座位悬空对着走廊那侧去了,没人走动时还好,有人去洗手间经过时难免会有碰到她的可能。

  王骁歧注意到后,解开自己的安全带,将她整个人捞了回来,他把头顶上方自己和她的空调出风口调到很小,拉起那已经滑至她膝盖的毛毯,给她重新盖严实。

  他看出她很累,人睡得挺沉,今天也没化妆,素颜下头发用夹抓囫囵一夹,慵懒地掉下几撮粘在在了脖间与脸颊,细长的睫毛映在下眼睑,本该是最自然放松的状态,可睡着了却是眉梢紧促,心事重重。

  王骁歧端凝了会儿,拾起她那顶已经落在他们俩座位中间的鸭舌帽,握在手中,跟隔壁靠窗的那位浅声商量。

  “抱歉打扰,如果方便的话,能不能把遮阳板拉一下?”

  那哥们看看他身旁已经熟睡的许意浓,合上了手中杂志同时拉下了遮阳板,“好的。”

  “谢谢。”

  “不客气,我女朋友睡觉也不喜欢有光,她说没有安全感。”男子还跟他反打招呼,“我刚没注意,不好意思。”

  “没事。”

  结束交谈,王骁歧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坐姿,跟她持平到近乎同一个高度,让她脑袋可以枕靠到他肩膀。

  他垂眸再次凝向她的睡颜,伸手轻柔地把那些贴在她皮肤上的碎发一一捋开,而后倾近几分,沉了沉下巴,再沉沉,一点一点缓缓地抵向她额间,当肌肤相触时,能明显闻到她身上那股淡雅的清香,与平常工作时的香水味不同,那是她独有的气息,与他记忆里高一两人在教室楼道擦身而过时的味道重叠,如今虽已各自历尽千帆,但依旧会在心头柔柔轻拂,沁人心脾,仿佛回到了那个青涩的炎炎夏日里。

  后来他们才知道,曾经觉得枯燥无味的学生时代却是日后最为怀念的时光,但,再也回不去了。

  他短暂地嗅了嗅,最终悄无声息地离开,止乎于礼地仍旧回到属于自己的位置。

  许意浓睡得朦朦胧胧,半梦半醒地睁开眼发现机舱内的白光灯已经熄了,只留了幽幽微微的小盏昏黄旖旎,周围的其他旅客也都陷入沉睡,包括她身旁的王骁歧。

  他一双腿并拢蜷曲,身姿直挺,头后仰靠在座位,双眼闭阖,永远那副沉静克制的模样,而他手上紧紧捏着一只鸭舌帽,是她的。

  许意浓看着那只显得与他不大符合的卡通帽子,忍俊不禁地笑了一下,可笑容也只在一瞬就消逝了。

  她发现自己正靠在他的肩膀,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搭过来的,近距离的注视下,他削薄的唇线,棱俊的下巴以及消瘦的脸庞全然展现在她眼前。

  她低喃着,“太瘦了。”却没有挪开身体,而是往他座位那儿凑近一点,再凑近一点,小心翼翼地与他更紧密贴靠,她枕着的地方可以清晰听到他的心跳,她安心地重新闭上双眼,但只隔了几秒又骤然一睁,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开始将自己身上的毛毯掀开到最大,轻手轻脚地也给他盖上一半,让宽大的毛毯罩住他们两人。

  做完这个动作,她才放心地继续入眠,但还会时不时睁睁眼看看他还在不在,重复了很多次后她继续枕在他臂膀,嗅着他的气息脸颊很轻很轻地在他臂上贴蹭,伴随着耳中那一下一下有力的心脏跳动声,再次睡着。

  十个小时后,飞机抵达阿姆斯特丹,许意浓是在飞机落地的一瞬间被震醒的,接踵而至的快速滑翔让还没完全睡醒的她有种坐过山车的飘忽感,当速度减慢,与刚才形成了两级反转的缓缓爬行,宛如激情消褪的人生,而许意浓就在这样的速度与激情中悲催地晕机了。

  坐在后排的他们是最后一批下飞机的,许意浓一下飞机,有一股寒气便从廊桥和机舱的接口缝隙处像四面摆满了鼓风机突袭而来,迎面直击下她更觉头重脚轻,腿一软险些没站稳。

  一双手却从后将她托住,整个人撞进一个坚实的胸膛,与此同时一件厚实的男士休闲外套从天而降披在她身上,一体的宽大帽子兜头罩住她脑袋,有手掌覆在她头顶,虽然隔着布料却神奇地能感知到温度。

  他有力的声音在上方悬响,与掌心一样流淌着暖意。

  “不舒服?还能不能走路?”

  落在许意浓身上的厚实衣物将风牢牢抵挡,她后背紧实贴在他前胸,仰起头来直视他,“我要是说不能,王经理是打算抱我走吗?”

第64章

  王骁歧也注视着她。

  “如果许总有需要……”

  不等他说完,许意浓已经从他身上抽离,“王经理是不是对每个甲方都那么贴心?”

  王骁歧一动不动,似真的在思考,“也看价钱。”

  许意浓不觉好笑,“那我可真得感谢逐影让我沾了光。”

  “您好,请问二位还需要什么帮助吗?”站在出舱口欢送的空乘见他们停留在门口久久不动,微笑问道。

  两人闻声回头。

  “没有,谢谢。”

  异口同声后再相视一看,许意浓先走了,王骁歧随后跟上。

  到了机场内,王骁歧去洗手间,许意浓坐在等候区休息了会儿眩晕的感觉才得到舒缓。

  “要不要吃点东西?”

  不久,许意浓眼前出现了一个纸杯,里面装着冒着阵阵的热气的水,是王骁歧刚去茶水室倒的。

  许意浓本着“我是付过钱的甲方”原则,不客气地伸手接过,心安理得享受他的服务,暖流瞬间透过皮肤贯穿全身,水是温的,在飞机上全程睡觉没有进过食的她举起喝了两口,整个胸腔也随着温度的递进变得暖暖的。

  “我不饿。”但嘴又是硬的,她闷头一个劲地喝水,莫名其妙跟他唱起反调。

  王骁歧没吭声,只把手中满满的便利袋放在她膝盖上,自己则拿着一罐可乐往她旁边一坐。

  “咔”一下,易拉罐被打开,许意浓听到可乐气泡“呲拉呲拉”地争先恐后往外直冒的声音。

  这声音让她又想起了高中的很多事,他高一拿冰可乐贴她脸,还有高三只有他们两人在自习教室……

  干坐了一会儿,她透过便利袋的敞口往里悄悄看看,里面有夹肉饭团,肉包,即食蟹肉棒,反正都带肉字。

  她是喜欢吃肉,可也不是全肉食动物好吧?不由撇嘴侧眸,见王骁歧已经拿出笔记本开始见缝插针地办公了,他长身靠在椅上,双腿交叠而坐,作为放电脑的支架以次抬高视线,他手着笔记本,全神贯注看着屏幕,右手指灵活地时滑时按。

  许意浓看失了神,王骁歧察觉到她的视线也扭头看过来,扫了眼便利袋告诉她。

  “都加热过了,你趁热吃。”

  许意浓垂垂眸,顿时没了脾气,低低哦了一声,她随手从中拿出一个饭团,打开咬了一口,其实不吃还好,一吃才觉得自己早已饿狠了。

  伴随着耳边快速而节制的键盘声,她一口一口地咬着饭团,脑海里浮现出曾经去日本留学时的候机画面。

  那时她总是一个人坐在机场里,饿了就啃几口随身带的面包,有次她望着周围成双成对或者在跟对象甜蜜视频的人影,与孤零零地坐在角落的她形成鲜明对比,她硬生生吃到噎,拍着胸口飞快跑到茶水室,忙不择乱地接了杯热水,冷水都忘了兑急吼吼地就仰头往嘴里送。

  一口热水从舌腔直直烫进了心里,随之而来的是如同被剥了皮般的钻心之疼,她狂咳不止,手中的接水纸杯也随之甩了出去,被烫得双眼通红,眼泪直往眼眶外冒。

  机场的保洁阿姨在远处瞧见拿着拖把气冲冲地过来了,许意浓一直背对着她,没看到她被烫到只看到她把纸杯摔在了地上,当她故意的,不悦地大声叫嚷起来,“嘿!我这前脚才拖干净的地,你后脚就这么给我把水杯往地上扔啊?现在年轻人就这素质呐?学都白上了!”她边说边把拖把往许意浓脚下捅,“让开让开,没看到拖地呢?”

  周围不明真相的人也闻声跟着指指点点,许意浓被逼退了两步后赶紧蹲下去捡起掉落在地上的杯子,地上还冒着团团热气,她不停道歉,“阿姨对不起啊,对不起。”

  阿姨没理她,嘴里还在嘀嘀咕咕,许意浓把杯子扔放进垃圾桶,却久久未离去。

  她一个人呆呆杵在那儿,鼻子一阵一阵地发酸,原先就被烫出的泪开始隐忍不住地夺眶而出,她抬手倔强地抹了一次,两次,压根没用,它们汨汨不断地往下流,已经无法用意志来控制,她讨厌这样的自己,又无能为力地只能用双手掩着脸颊,从肩膀微微的耸动到最后彻底失控地哭了起来,就在硕大的机场内,当着人来人往的面。

  她以为自己早已无坚不摧了,跟父母激烈吵架没哭,在人生地不熟的日本独自经历大地震、孤立无援时没哭,跟他分手的时候也没哭,可现在却被一杯小小的热水给打败了,那是突如其来的崩溃,也是她从小到大都未曾有过的失态。

  保洁阿姨看她突然这样,忙跟旁人解释,“哎哟我又没说她什么咯,现在年轻人怎么做错事说都说不得的?真是的。”然后拎着拖把往其他地方去了。

  很快看热闹的人也渐渐散开,只剩许意浓一人哭得泣不成声,机场里灯火通明,可只有她的头顶是黯淡无光的,那一刻她像被全世界抛弃的孩子,孤独且无助……

  突然她咳了一下,时间一晃回到现在。

  饭团吃太快呛着了,她拍了拍胸却于事无补,只当右手边是自己的水,拿起看都不看直接喝,可液体入了口才发觉不是水而是可乐,她拿错了,这非但没能止住咳反倒愈演愈烈,差点咳岔了气。

  身旁的王骁歧直接忽略了自己那瓶被她错喝的可乐,本能地放下电脑抽手轻拍在她背上给她顺气,“别急,慢点。”

  许意浓咳得眼前起了一层雾,视线里都是花白雪影,她立刻放下饭团,一个起身就朝一道方向去了,“我去趟洗手间。”

  吃了一半的饭团安静地躺在两人座位中间小小的矮桌上,王骁歧静望着,眸底一片深沉。

  在机场待了三个小时,两人再次踏上去伦敦的飞机,这回的行程比较短,只有一个小时。

  许意浓这回坐在了靠窗位,也没在飞机上睡觉而是看起了电影,她翻翻屏幕选了一部喜剧,是印度的《三傻大闹宝莱坞》,以前在哪里看过影评推荐,但一直没想到特意去看,久而久之就被遗忘。

  原本也没抱着会有什么惊喜,因为在她的印象里印度片好像都是那种浮夸的唱跳结合,谁知道一看真的很搞笑,连她这种笑点高的人都一直被逗笑,她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开心地笑过了。

  情难自禁时她忘却了自己身在何处,兴奋地拉过王骁歧的胳膊指着前面的座椅嵌屏,屏幕上的光将她面容上的笑映得明丽灿然,“你快看快看,笑死我了。”

  她动作让王骁歧正在码代的手微微一滞,接着他真的随她看了过去,两人的头猝不及防地一撞,她看看他,他也看看她,而后她醒悟般地把抓着他的手抽回,上放放,下放放,左右再挪挪,一时感觉放哪儿都不合适。

  王骁歧却抬手轻触她脑袋刚刚被自己撞的地方,认真查看,“疼吗?”

  许意浓缩着脖子避开他的视线,她安静摇摇头。

  他收回手继续看着她播放的屏幕,又抬着下巴问,“好看吗?”

  “嗯。”她低低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