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啊,他曾经进进出出的店里那么多旗袍,处处都是人的影子,他居然到现在才想通胡立帆死时抓的那块花布是什么意思。
也就是在那相同的时刻,他明白了那件红色裙子的秘密。
因他一开始就对徐毅的死感到痛快,潜意识里排斥对他的死因的探究,随意一想很简单,无非两种情况,要么陈玲撒谎,要么那群目击者联合撒谎。
可不对啊。
陈玲没撒谎,那件红色春秋裙太显眼,太具标志性,为什么陈玲那么傻穿那件衣服去幽会。不,她没有。
目击者人数众多,怎么统一撒谎,为什么统一撒谎。不,他们也没有。他们的确看到了红裙女人。
先入为主,对镇上唯一一条红色春秋裙印象深刻,知道那是陈玲的衣服,便误以为穿着那红衣的女人是陈玲。
而那天下着大雨,谁能看见伞下边那红衣女人的脸呢?
周洛站在八月的烈日下,像站在十二月的雪地里,浑身发凉。
这就是爱情的力量?模糊了理智,蒙蔽了现实?过去的半年,他沉溺在她无尽的温柔里,那样显而易见的事他都看不清?他排斥与她不睦的一切人与事,沉浸在她恢复自由慢慢接受他与他亲好的甜蜜里,竟对那一串串蹊跷的死因视而不见?
她……她知晓么?知晓这一切,知晓他的心理么?
周洛脑子里一片空白。
然而,这说不通啊。
南雅不可能离开旗袍店,那天傍晚徐毅一直和陈玲在一起,南雅无法近身。她那天没见过徐毅啊。
周洛想不通,他木然走到旗袍店门口,卷帘门拉下半截,南雅不在。时近中午,她应该去给宛湾做午饭了。
周洛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发呆,一辆车停在路边,穿工作服的人下车过来,问:“这家店老板你认识么?”
周洛抬头:“啊。怎么了?”
他看一眼面包车,是电脑公司的。
“我们刚给一户人家装了电脑,刚好路过,就顺便问一下她家电脑的使用情况。做个回馈。”
“没什么问题。”周洛说。
“好。谢谢。”工作人员转身要走,周洛脑子里电光火石,突然问出一句,“上次叫你们来修电脑,你们怎么不来?”
那人愣了一下:“什么时候?”
周洛木了几秒,又摆摆手,希望他赶紧走。
他扯起嘴角笑笑,说:“没事,太久了,四五个月以前的事儿,你们可能也不记得了。”
“不会啊。”那人说,“今年清水镇还没有一起电脑报修呢。”
第33章
南雅送宛湾去幼儿园回来,走到店门口,发现卷帘门又被拉下去很大一截,她愣了愣,很快想到是周洛来了。
南雅进了店,见周洛正趴在柜台上听歌。她把卷帘门全部关上,屋子里漆黑一片,只有门上几处缝隙漏出的阳光。
南雅问:“怎么这个时候过来?”
趴在柜台上的人影没回答,南雅不禁笑自己糊涂,他在听歌,怎么会听得见。
屋里没开吊扇,闷热极了。
南雅打开风扇开关,收拾一下心情,走过去敲敲周洛的头。他没动,她这才闻到一股浓烈的酒味。
“你喝酒了?”南雅很快打开台灯。
周洛迷蒙着双眼,条件反射地抬手阻挡光线,他扭头去另一边,一手摸索着又关了台灯。
南雅立在黑暗里,暗想他是不是也被林桂香斥责了,一时心里有些没底。
南雅说:“周洛——”
“哎,刚几个同学要我请他们吃饭,灌了我一堆酒。”周洛咕哝着,口齿不清,“我不想去别的地方,只想到你这儿来。——小雅,”
“想你了。”周洛说。
南雅心里头顿时一软,莫名的,不像一贯的她。她缓了一会儿,说:“下次别喝这么多。”
周洛伸手,她把手递过去。
他握住她的手拉她坐下,取下一只耳机塞在她耳朵里。
是《偏偏喜欢你》的旋律。
南雅抚摸着他的头发,
少年忽问:“你想抽烟么?”
火柴擦亮,南雅看见周洛的眼睛是红的。她问:“你喝了多少酒?”
周洛长长地吐出一口烟,说:“忘了。”
两只烟明明灭灭,再无言语,只有细细的曲调声从耳机里流露出来,“爱已是苦累,相爱似受罪,心底如今满苦泪;旧日情似醉,此际怕再追,偏偏痴心想见你”
南雅听着歌,抽着烟,心里一片荒凉。耳机线另一端连着周洛,不知他心里作何感想。前方艰难险阻,恐怕时日无多。此刻一起趴在桌上安静听歌的时光,或许会是最后的美好了。
一曲完毕,周洛关了单放机,对南雅说:“小师姐,我给你背首诗吧。好久没念了。”
“嗯。”
“这首诗名字叫,镜中。”
周洛的手搭在柜子上,指间的烟青雾袅袅:
“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
梅花便落了下来
比如看她游泳到河的另一岸
比如登上一株松木梯子
危险的事固然美丽
不如看她骑马归来
面颊温暖
羞惭。低下头,回答着皇帝
一面镜子永远等候她
让她坐到镜中常坐的地方
望着窗外,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
梅花便落满南山”
周洛念完,问:“喜欢吗?”
南雅趴在桌上,歪头看他,轻笑说:“喜欢。”
周洛说:“我也很喜欢。第一次见到就背了下来,我觉得这首诗的感觉,很像你。”
南雅问:“你说我像坐在镜子里的人?”
周洛说:“你是危险又固然美丽的事。”
南雅盯着他看,一时没说话。
周洛问:“小雅,你这一生,有没有做过什么让你后悔的事?”
南雅微眯起眼,慢慢呼出一口烟,说:“没有。”
周洛默了半晌,问:“嫁给徐毅也不后悔?”
南雅说:“每一步都是在当时情况下必然的选择。也或许是明白后悔无用,所以从不后悔。”
周洛笑了笑,说:“也对。”
南雅问:“你呢?”
周洛看她:“什么?”
南雅说:“你有没有做过什么让你后悔的事?”
周洛头低得更深了,揉了揉眼睛,说:“冬天的时候,我不该喝醉酒,吃错药。”
南雅心头滑过一丝凉意。他后悔了?
周洛无言,又说:“继续听歌吧。”
南雅说:“嗯。”
周洛说:“我想听红颜知己。”
南雅握着烟的手顿了一下。
周洛撑起身体,揉着额头,说:“磁带呢?”
南雅垂眸想一秒:“我去找找。”
她摁灭了烟头,走去隔间。隔间拉着厚窗帘,光线昏暗。南雅没开灯,蹲在地上,在放磁带的纸盒一个个翻找着。天气太热,她很快全身出汗。
一只手覆上来握住她的手,周洛不知什么时候跟进来了,指尖在她手心摸了一下,摸到一层汗。
彼此心里都是一个咯噔,却又竭力维持着表面的稳定。
“找不到了。”南雅笑着收回手,捋一下耳边的碎发,说,“可能弄丢了吧。”
“奇怪。”周洛翻着盒子里的磁带,“你买的磁带都在,偏偏掉了那一盘。”他扭头看她,“如果我没记错,最后一次听是下暴雨那天,五个月前。后来每次在你这里听歌,都没再听到过那盘磁带里的歌。”
“掉了就掉了吧。”南雅站起来要走,周洛迅速起身拉住她,“南雅——”
因为酒精,他的身体有些摇晃,他手撑一下墙,终于站稳:“南雅,那天,你叫人来修电脑了吗?”
南雅沉默,半刻后说:“没有。”
“为什么?”他盯着她,因为她的一丁点坦诚而突然又有了希望。
南雅望住他,微笑:“如果你一定要问我,我只能说,我希望有机会和你单独相处。”
周洛心一沉。
就是这样的笑容,就是这样的笑容让他沉沦,蒙蔽了眼睛。
刚才残存的希望破灭了。周洛的手从她肩膀落下去,扯着嘴角笑了笑:“单独相处。你一直待在隔间里……单独相处,给你做不在场证明?”
南雅看着他,眼神一瞬间千变万化,陌生,惊讶,哀伤,冷漠,最后回归面无表情,看着他,一个字不说。
“你说话。说你不在隔间里,是那盘磁带!”他眼眶红红的,满目悲伤,像被抛弃的孩子,“去年夏天你找我修单放机,你就不想要它了。你后来买了可以录音的,录下缝纫机和你的声音。你把宛湾抱来让她睡着,限制我,我就不好讲话不跟你闹,你说什么我都简短回答。你问我的那些问题:好修么?嗯。修的怎么样?快完了。多简单,不怕穿帮。我不知道你是怎么让宛湾睡着的,但你算准了我不想吵醒她。至于那首歌……如果我答错没关系,你说‘我刚好想听这首’,这话有歧义,你不放我答的歌我也不会怀疑。可我还是答对了。你知道我一定会答那首歌——红颜知己。”
周洛说到此处,只觉背脊一阵阴森发凉;
“红颜知己啊。在医院里你和我说,你对我是‘知己’的喜欢。那天在音像店买磁带,你很清楚我那么喜欢你,我想知道和你有关的任何事,我会留意你听的每一首歌。你买的磁带上面的歌我都会记住。陈钧问你喜欢哪首,你说周慧敏。那磁带上周慧敏的歌就这一首红颜知己。”
他吃吃地笑了一声,笑得泪花都出来了:“你知不知道,我听那首歌听了半个月。每次听着我都在想,你说你喜欢我,不是喜欢小孩子的那种,是喜欢知己的那种。南雅,你怎么这么厉害,我心里想什么你一清二楚。”
是啊,他就是她做的牵线玩偶。他是木偶,她是线,那么纤细柔弱,却轻易让他生让他死。
南雅看着他泪光闪烁的眼睛,心突然像被针扎了一道。她转身要走,周洛抓她回来,箍住她的肩膀,“为什么不听我说完?为什么不否认?那次你带我到隔间缝上衣是不是也被你纳入计划了?因为在隔间里,就在这个位置,我对你做过让我自己都羞愧的事,所以我不想在这里停留,更不想跟你在这里同处,我会愧对你。你笃定了我不会进来隔间找你!”
她太周密了,周密得叫人浑身发冷,
“你连下雨都算好了,雨声干扰听力,让人察觉不到磁带转动。雨天行人少,买衣服的少。而你在计划前一整个月,店里的服装就没再进货上新过,当然不会有人来买衣服!”
他摇摇欲坠,她却始终不开口回答。此刻他突然恨她,恨她终于回归的冷静与冷酷,“我到底算什么?你用来做不在场证明的工具?还是一个糊涂的傻子?面前放着那么多可疑之处,我却是个瞎子!为什么对我好?发现我这个工具没那么愚蠢,所以对我温柔,让我的心向着你就不会去考虑他们的死因吗?”
一个人怎么能这样操控另一个人的感情,怎么能那么轻易地把另一个人的感情玩弄于鼓掌之中。
可她依然不声不响,那么陌生。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挫败,累得无以复加,迷惘半刻,轻声问:“南雅,你是不是从去年夏天就想杀徐毅了?”
他紧盯着她的眼睛,希望能看到哪怕一丝表情,可他看不到,她的脸那样的模糊不清,他看不清楚啊。
周洛突然拉开窗帘,刺眼的阳光透过磨砂玻璃照进来,南雅眯着眼睛别过头去,周洛也遮住双眼,突如其来的光线刺激得他的眼睛泌出泪水,那一刻彼此都看见,似乎这才是他们的爱情,羞耻,不堪,潮湿,腐败,在黑暗中生存,在阳光下刺痛。
终于,她适应了光线,终于,周洛看清她的眼神只剩冷漠。这就是阳光下最真实的她啊。他看到的一切美好,都是黑暗中他虚构出来的幻影啊!
周洛的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