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风吹着,他们游去水深的地方。

那夜,月光一直皎洁。

……

游完泳下山,南雅提起被人发现,给周洛道歉,说:“如果你不想让我走,故意把消息透露给谁,先找到我的应该是徐毅,那我也只能跟着他真去市里一趟,不会演变成现在这样。是我冤枉你,对不起。”

周洛忙道:“我没事。——但我不懂怎么会被发现。我没和任何人讲,最好的朋友也没讲。”

“我知道。可能我在病房里跟你讲的时候,被谁听到了。”南雅心中早已有数,倒庆幸对方应该只听到她说哪天要走,没听到之前和周洛的对话,不然把周洛牵扯进来只怕出更大的事让她下场更惨。

南雅说:“宛湾今天可以先在你那儿住一晚吗?”

周洛道:“没问题。明天中午我让我妈送她来。我送不合适。”

南雅说:“谢谢。”

很快下了山,要分道而行,周洛停下脚步,说:“我就往那边走了。”

南雅点头:“好。”

眼见南雅要走,周洛又叫住她:“喂,南雅。”

南雅回头:“嗯?”

周洛笑笑,说:“觉得难过的时候,就想想冬泳。”

南雅眸子漆黑,安静看着他。

周洛说:“活着不就像冬泳么。你认输你随波逐流,就会变得冰冷,渐渐和周围的环境一样死寂;要想让生命发热,你就得不停地反抗,不停地游下去。”

南雅看他半刻,突然就笑了一下,是被逗乐的那种。

周洛窘迫地红了脸:“你笑什么?”

“知道了,小老师。”南雅说。

周洛脸发烫,扭过身子去:“我走了。”

“清水镇的周洛。”南雅叫住他。

“唔?”周洛诧异于她这样的称呼。

她莞尔一笑:“我谢谢你。”

……

次日清晨,周洛把宛湾送到小卖部给林桂香带。

林桂香看着仰着脑袋对她甜甜笑的小宛湾,纳闷:“她怎么在这儿?”

周洛撒谎说昨天看小孩被挤在人群里可怜兮兮,就带回来了。林桂香接受了这个说法,说等会儿送她回去。

周洛走几步,又回头,挠着脑袋唤了声:“妈。”

林桂香正给宛湾梳辫子,头也不抬:“怎么?”

周洛说:“你人真好。”

林桂香莫名其妙,扭头看,周洛已经没影了。

周洛去学校,特意往旗袍店那头绕,他算准了南雅开店的时间,老远就看见南雅。

高跟鞋轻响,街道两旁店铺里的人们一个个全挪了眼神过来,行人也悄悄观望,或好奇,或风凉,看看经过昨天后她会是副什么样子,会不会狼狈不堪,会不会如过街老鼠抬不起头。

然而,

她依旧优雅又漂亮,和之前的每一天一样,不,更美了。

金色的晨曦洒在她脸上,她清润的脸庞白得发光,桃花眸子似含春水,红唇如轻点朱丹,一头乌发盘成精致的发髻,露出修长白皙的颈子。

萧索枯萎的冬日小镇上,她一身红色风衣,高跟鞋踩在石砖上,衣扣未系衣袂翻飞,露出曲线灵动的白底碎花旗袍,嬛嬛袅袅,泛如春天的桃花海。

她还是清水镇上最美的那个女人,比之前的那个,还要美。

抱歉呢。镇上女人们的噩梦,要更长更久了。

第20章

南雅推开病房的门,不轻不重地阖上,哐当一声。

病床上的胡秀猛地惊醒,心慌地看看四周,目光很快落到南雅脸上,上下扫一眼,意外于她依然优雅从容的状态。

胡秀的眼神立刻充满敌意。

南雅淡淡一笑,走过去,脱掉大衣,坐下了问:“阿姨,你的病好些了吗?”

“用不着你关心。”胡秀说。她清楚自己这个后妈当得怎么样,自然就不期待收获好心。

胡秀原本是个有点姿色的女人,但年纪大了,生活多灾多难又加上疾病摧残,迅速苍老,丑态毕现。

年轻的南雅坐在她的病床边,一对比,逃也逃不过。

她的病日益严重,医生说受一点刺激就要命。可她心窄,过不去坎儿。

第二任丈夫死后,镇上便有了她克夫的传言。她一个人操持家里,儿子又胡作非为游手好闲,啃光家中积蓄,吃穿玩乐全靠她供养。她身体大不如前。胡立帆丝毫不心疼她这个做母亲的,不立业也不成家,心思全在南雅身上,她嫁了人他也不死心,闹成全镇笑柄,把她气伤了神。

去年胡立帆意外死亡,她的身体和精神一起垮掉。

可这儿子连死都不省心,死在哪家的池里不好,偏偏是镇上最不饶人的十香家,跟他们扯皮争斗,她又气掉半条命。十香家到处说她克夫,见警察调查当年南雅爸爸意外死亡的事,又造谣说死得蹊跷,她只怕脱不了干系。镇上人见了她都避如蛇蝎。

她是撞了邪,老天把她往死里整。糟心事一茬一茬地往她身上砸。

而此刻,她最恨的那个女人却健康美好地坐在她的病床前,笑看着被病痛禁锢的她。

胡秀目露恨意,在氧气面罩里狠狠吸一口气:“知道我见不得你,特意来气我?”

南雅并不生气:“阿姨,我只是顺道过来看看。”

“看我的笑话?你滚,我不想见你!”

南雅歪头,略略一笑:“奇怪。既然不想见我,又何必阻拦我走?自己都成这样了还不消停。天生见不得我好,只想看我受折磨?”

胡秀被抓包,没吱声了。

南雅说:“怪我忘了你也住在这一层。那天你听到我要走,就告诉江医生了?不对,应该是陈玲。你晓得她喜欢过徐毅,也晓得她跟徐毅搅在一块了,巴不得我成为众矢之的做她的挡箭牌。徐毅呢,不想我走又怕我以后再逃,得让全镇的人盯上我——”

南雅感叹,“计划得真好。阿香的男人那么巧出现,给我扣上私奔的帽子。我一否认就招来围攻。——把阿香两口子的怨恨点起来,再一扇,火势蔓开又撩到其他人的猴子屁股了。”

胡秀愣住:“你……你知道陈玲和徐毅……”

南雅但笑不语。

胡秀摸不清她,恼羞成怒:“你还笑什么?”

“阿姨,你小看我了吧。也对,人在讨厌一个人的时候会错误地把她看得无限低下。——讨厌就讨厌吧,但人最怕是非不分。儿子教不好,你恨我做什么?正如十香家和你结了仇,就到处说你故意冻死我爸。而我呢,虽然与你有怨,可不管镇上人怎么说,我都不信你冻死我爸。——永远不会。”

南雅看着她,眸子状若桃花,黑暗而幽静。

那是一双正在对人说话的眼睛,胡秀盯她半刻,仿佛看到什么,陡然就浑身冰寒:“你……是你?……”她还要说话,一口气郁结在胸口,憋得她老脸通红。

床上的人揪住被单,痛苦扭动;

南雅静坐如钟:“我知道不是你,那晚你吃了感冒药,还是你叫我买的。药性太强,你醒不来,一晚上没发现我爸不在床上。

他照常在夜里出门上厕所,却不知怎么绊倒在雪里,他醉得不省人事,好不容易爬到门边,门被风吹锁上。他推几下门叫唤几声,可屋里的人都睡熟了,没人听见。

阿姨你说,人怎么能死得那么蹊跷?奇怪,我平时睡眠很浅,那天却没听到。——或许是我妈妈找他索命了。”

病床上的女人大口大口喘着气,呼吸早已不稳,她摁住自己的心脏,竭力吐出两个字:“是你!”

南雅问:“阿姨你说什么,我并不懂。”

胡秀嘶声:“是你!”

南雅摇头:“阿姨,你不能因为大家都怀疑你而把责任推到我身上呀。”

胡秀脸色涨红如猪肝:“你走!”

南雅问:“我不走你又能怎么样?像小时候一样打我虐待我?”

胡秀嗓子如撕裂的破布:“你要干什么?”

南雅弯腰凑近她,轻声说:“阿姨,你记不记得那年胡立帆糟蹋我,你说我勾引他,把我毒打一顿,那时我跟你说过一句话,你记得么?”

我会要你们死!

胡秀扭曲地瞪大双眼,氧气面罩上骤然时明时暗:“我的儿子,他……你……”

南雅再度缓缓摇头:“阿姨,你又不清白了。胡立帆死的那晚我一直在家,和徐毅还有他妈妈在一起。我没去过山里呀。”

胡秀剧烈喘着气,已然拿不准面前的女人,她惶惑而恐惧,像和老虎关进同一只笼子的鹿。

“来人!”她沙哑地喊出一声,伸手要摁呼叫器。

南雅手一抬,将她病弱的手腕摁在病床上。胡秀惊愕,南雅却温言道:“阿姨,叫护士这种事,我来就好。”

她扭头看窗外,抬手轻唤:“护士——”

玻璃窗外的护士却没动静。

南雅眯眼看一下,抱歉地说:“哦,我看错了,还以为那是护士呢,原来是一块白布,看着像站了一个人。”

胡秀愕然,惊悚地看向玻璃外,那里挂着一块与女人等高的白布,乍一看竟像是站着一个穿白衣服的女人!

胡秀揪紧床单,恐惧地收回目光,看见南雅嘴角挂着若有似无的笑容,她面孔白皙,一双眼睛空如黑洞,幽幽地注视着她。

“阿姨,我去帮你叫护士。”

胡秀骤然张大了口,却什么都说不出了。她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手攫住,拼命挣扎,搏动,可那只攥住心脏的手越收越紧,越收越紧,挣扎跳动的心脏终于在一瞬间爆裂。

血红的视线里,她看见黑夜的山间,光线昏暗的林子里,那个闻不见气味的男人窥见树丛里羞答答等待的美人,他激动地扑上去抱住,却抓住一块搭在枝头的花布,而他脚底落空,坠进池子,很快被淹没。

南雅摁下呼叫器,挽起大衣,起身走出病房。

胡秀本能地伸手去抓她,可视线里南雅身着旗袍离开的背影幻化成一块空洞的花布,她也抓空了,坠入无尽的黑色深渊。

护士赶过来,问:“怎么了?”

南雅道:“我继母听说昨天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气愤之下病发,你们赶紧救她。”

关门那一瞬间,南雅听到仪器发出“滴——”漫长的声音。

南雅等了不到十分钟,得到通知,胡秀抢救无效去世。南雅从容起身往外走。护士问:“南小姐,你继母的手续还有各种……”

南雅轻声说:“抱歉,我要去接小孩了。”

……

周洛中午放学回小卖部,发现宛湾还在,跟一群小孩子在门口玩过家家。周洛问林桂香:“怎么没送过去?”

林桂香说:“南雅来过了,见宛湾跟几个小孩玩得开心,就让她在这儿玩。她继母死了,这些天有得忙。”

周洛挑眉:“胡秀婶死了?”

林桂香叹:“她早就不行了,一直在医院耗着。南雅那事再一刺激,就去了。”

周洛说:“算她有点良心。”

林桂香:“小孩子瞎说什么?”

周洛道:“就是她霸着南雅家的钱不给读书,不然南雅早读大学了,好好的人生都被她毁了。现在老了,反而晓得心疼南雅的遭遇。”

林桂香被他驳得没了话说,道:“你这孩子也挺刻薄。”

周洛翻翻眼皮,见柜台上有旗袍店的纸袋子,问:“你去买衣服了?”

“南雅送我的。”林桂香脸上露出喜色,“她也没量过我的尺码,做的衣服居然刚刚合身。”

是旗袍的改良款,随时都能穿出门,深蓝色的料子不招摇又大气,花纹精细但不累赘。周洛咂舌:“这衣服好看诶。”

“是好看呀。”林桂香别提多喜欢,又瞧一遍,“你看这领子上的绣工,还有这扣子……”

周洛摸着下巴,说:“她店里的旗袍挺贵,就这么白送你了?”

“她说谢我昨天救她。哎我那哪算救啊,随手的事儿,连帮忙都不算。”

周洛笑了一下,心底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