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洛说:“我恨我自己,恨我还没长大,恨我不够年幼。”

宛湾摇摇头:“我不懂。”

周洛胡乱抹去脸上的泪水,握住宛湾:“宛湾,游戏还没结束,有坏人要来抓宛湾,可我要去保护妈妈,所以宛湾要好好藏起来,好不好?”

宛湾的眼睛一下子变亮,用力点头:“好!”

周洛:“嘘!不能说话!”

宛湾赶紧捂住嘴,黑眼睛滴溜溜看着他。

周洛把厚厚的棉絮铺到床底下,抱宛湾睡上去,给她盖上被子,把脸盆、水壶和苹果递给她。

他趴在床底,摸她的头:“宛湾乖乖睡觉。不管谁来,你都不要出声,不要被他们发现,好不好?”

宛湾一手抱着苹果,一手捂着嘴巴,兴奋地点点头。

周洛跑下楼给派出所打电话,却得知已经有人报警。

周洛跑出门,街上人群已散去,她不在了,偏偏耳边全是她,“啧啧,又白又嫩,生过孩子的人还那么美……”

“别说了,小心被抓起来!这是闹事罪!”

“那么多人在,难道把镇上的人全抓起来,派出所也关不下呀。”

“也是,你说南雅是不是傻掉了,非要警察把陈玲她们全抓去,她们是女的呀,那女的也不可能定流氓闹事罪吧?”

“就是,我要是她,遇上这种事不先找个地洞钻,还争什么争。”

周洛往派出所跑,到门口撞见愁眉苦脸的陈钧。两人对视一眼,陈钧很愧疚的样子:“阿洛,你别恨我姐。”

周洛不吭声,往院子里走。陈钧拦住:“南雅已经走了。”

周洛这才看他:“怎么处理的?”

陈钧难以启齿,慢慢道:“是你妈妈报的警,徐毅哥也去了,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就打她……”

周洛盯着他,眼眶通红。

陈钧慌了:“阿洛你别……”

周洛:“我问你怎么处理的?!”

陈钧低头,声音越来越小:“都教育了……道歉了……”

周洛的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

“凭什么?”他狠狠盯着他,“凭什么?!”

人要往里边冲,陈钧抱住他往一边拖。

周洛:“我把她们打死了再磕头道歉!”

陈钧要哭起来:“我拉不住你,也拜托你为南雅想想吧,你这么闯进去,让人知道你喜欢她,她还活不活了?”

周洛突然就停下了。

陈钧说:“你以为围观的人没一个好的?为什么他们不敢上去帮忙,不就是怕把她害得更惨吗?那群女的疯了呀,只要是男的伸手就验证了她们说的话,南雅只会更惨。你现在要去么,去吧,让大家都说她勾引未成年,让刚才的事再发生一遍!这回连你妈妈都不会救她了!”

周洛静了下来,轻声说:“陈钧,你刚说的那群疯子里边,有你姐,你摸着良心,你摸摸你自己的良心说,道歉,公平吗?!”

陈钧猛地蹲下去,抱住脑袋:“阿洛你别问我,我也要疯了!——你不知道,我撞见过我姐夫骚扰南雅,南雅不理他他转过身就颠倒黑白。我姐夫人前做得很好,他什么样我也不知道我姐清不清楚。——我知道不公平,可我能怎么办?

我是不正经喜欢讲黄话,可昨天那事儿我根本不敢看,我躲开了,那是噩梦!偏偏我姐姐还在里边。阿洛你明白我的感受吗?太可怕了。”

周洛无言半晌,转身就走了。

深夜,周洛在南雅家附近逡巡,窗子黑漆漆的,他不知道是没人还是人已入睡。他太冷了,抽了好几根烟,决定要走时一扭头看见南雅站在他面前,安静又苍白。

周洛立刻扔掉烟,胸膛起伏,担心又害怕地看着她。

两人隔着一扇院子门的距离。南雅却先开口,说:“我冤枉你了吧。”

周洛急道:“这不重要。——你……还好么?”

南雅很平静地点了一下头,说:“宛湾呢?”

“她在我家,我刚回去检查过了,她睡得很好,你别担心。”

南雅又说:“她……”

“她什么也没看见。”周洛说,“也没明白发生了什么。”

南雅如释重负,缓缓垂下眼眸,又抬起,说:“谢谢你刚好到了,也谢谢你带走了宛湾。再晚一点,我怎么哄骗她,都没用了。还有,也谢谢你的妈妈。”

她有条不紊,平静得像不曾发生任何事。

周洛心疼得麻木。她的软肋就只有小宛湾啊。只是为了她的孩子,她才会露出那样哀求的眼神。而她自己呢,对外界的伤害似乎从来都是没有情绪的。一副永远沉默不入眼的样子。

南雅说:“我先进屋了。”

周洛突然追上去一步,问:“你想去冬泳么?”

南雅回头,怔怔看着他。

周洛又问了一遍:“你想去冬泳么?”

……

月光很好,水银一般洒在溪水里。

流水潺潺,周洛脱得只剩一件短裤,感到冷意,开始担心她:“我常来,习惯了。你要不——”

南雅的回答是开始脱衣服。

她一件件剥去衣物,乳白色的身体一丝.不挂,呈现周洛眼前,他始料未及,看呆了眼。

她光着身子走进溪水,如同油画中的维纳斯诞生。

她泡进水里,乌发海藻般散开。浅浅清溪中,她的裸体匀称修长,白得不可思议,像倒映在水里的一弯月。

周洛紧随其后,溪水冰寒刺骨,冷风冰水瞬间麻木他的双脚。他牙齿打战,双腿抖索,一咬牙迅速滑进水中,仿佛冰刀在肌骨上剐。

但随着两人渐渐游开,寒冷不再,水中浮起一阵奇异的温暖,冰水的温暖,清冽而甘醇,叫人忘却俗世一切纷扰,只剩安宁。

南雅游了一会儿,游到浅滩,她漂在溪水里,闭上眼睛,流水冲刷她的身体。周洛跟去,试探着拿手指戳一戳她的脸。她睁开眼,桃花般的眸子里映着月光。

南雅问:“做什么?”

周洛说:“有点担心你。”

南雅坐起身,抱住自己,说:“我不冷。以前没冬泳过,感觉很奇妙。一点都不冷。”

周洛也坐起来,说:“我不是问你这个。”

“问什么?”

“你还好么?”

“你不是问过了么?”南雅说,“我没事。”

周洛问:“真的么?”

南雅极淡地笑了一下,说:“你不信?”

周洛又摇摇头:“没有不信。你不是一个不堪一击的女人。”

哪个女人会像她,遭受那样的羞辱后第一反应不是藏起来舔伤口而是要先惩罚施暴者。只是那惩罚太叫人心寒。

他说:“不仅不堪一击,你太坚硬,对自己太狠。”

南雅笑容微凝,深深看他几秒,转眸望向月光下的溪水,道:“都没到要死的地步,这么一想,很多事就都不算什么。”

周洛看到她额头上肩上的伤痕,问:“疼不疼?”

南雅低头看一眼,说:“现在不疼了。”

可周洛说:“我恨她们。”

夜风吹过,露在水面外的肩膀冷如刀割,周洛一动不动。

南雅也没动,良久才说:“恨有用么?”

周洛说:“没用。今天在派出所门口,我有一瞬想杀人。你看,心生恶念,多么容易。”

“杀人,杀谁?”

“欺负你的人。”

南雅淡笑一下,不置可否。

周洛问:“你没有过一瞬的想法么?”

南雅道:“有过啊。”

周洛问:“你想杀谁?”

南雅说:“我想把清水镇上的人,都杀了。”

周洛目不转睛看着她,她却倏尔笑一下:“但我不会的,我还不会放弃宛湾。”

周洛问:“那你还走么?”

南雅说:“暂时不走了。在清水镇我还有几件想做的事没做完。留下来有留下来的好处。”

周洛问:“真的么?”

南雅瞧他一眼:“你今天格外爱问这句话。”

她说着,手从水底抬到水面,抚摸着流淌的溪水,如孩童般玩了一会儿。

溪水涌动,她没坐稳,从水底的石头上滑下,周洛眼疾手快,上前扶她,他的手拖住她背后的蝴蝶骨,她的胸乳贴上他的胸膛。

周洛的心磕了一道,没有半点欲念。

那一刻他发现比起翻腾搅动的占有欲,他的心底更深处涌上来一阵异于往常的疼痛。不再为自己而疼,而是为她。

他微微低头,他的脸贴在她的脸上来回轻轻蹭着,像小动物间的互相安慰。他扶她坐稳,说:“小师姐,我给你念首诗吧。”

“现在?”

周洛说:“念诗要分时候?”

“不分。”南雅笑了一下,问,“你背得?”

周洛点点头,刚要开口,又说:“噢,不是诗,是一封信。”

南雅微微抬眉:“什么信?”

周洛说:“法国女作家萨冈写给哲学家萨特的一封情书。”

“念吧。”她淡淡地弯了弯唇,似乎来了兴趣。

“亲爱的先生,”少年平静地念诵起来,情书写得琐碎,都是些微小的事情,“——1950年我开始读书,什么都读。从此,只有上帝或文学知道我喜爱或钦佩过多少作家,尤其是活着的作家。之后我结识了一些作家,也关注了一些人的写作生涯。今天,如果说,作为作家,仍然有很多人让我佩服;作为人,让我继续仰慕的唯有你一人。十五岁是聪明并且严肃的年龄,一个没有明确目标因而也毫不让步的年龄。你在我十五岁时所作的所有承诺,你都履行了。”

月光如水,溪泉如歌,她和他不着寸缕,以最原始的方式回归山林自然。她静静聆听,他慢慢念读,那是一个平凡的深夜,他的声音也平凡,“——你不责难公正,因为你不愿评价,你不谈论荣誉,因为你不愿受封,你甚至不提宽厚,因为你不知你自己就是宽厚的化身。——”

周洛停了下来,好几秒,南雅轻声问:“念完了么?”

“没有。还有最后一句。”

南雅歪头看他,月光下少年的脸异常干净,他也看着她,说,“这个世纪疯狂,没人性,腐败;你却一直清醒,温柔,一尘不染。

愿上天保佑你。

南雅。”

“谢谢。”南雅说,“不过,清醒倒算,温柔没有,一尘不染更沾不上边。”

“怎么不是?我认为你就是。”

南雅说:“你把我想太好。只怕以后要失望。”

周洛蹙眉,想要问清楚,又一阵夜风吹来,南雅抱着自己把肩膀往水里沉了沉。

她颤抖一下,说:“你看,停下来没一会儿,就觉得冷了。”

周洛说:“那还游么?”

南雅点头:“游。”

冰水中游久了,机体很快在反抗间升起一股逆行的灼热浮在皮肤上,冰火两重天,刺激得人前所未有的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