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折只能想起一件事:“下雨了。”

陆沨似乎思忖了一会儿,然后问他:“你能融合很多生物,能分清自己到底融合了多少吗?不论是主动还是被动。”

安折摇摇头,他确实或主动或被动地接触过很生物,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获得了它们的基因。唯一一次,他完完全全吸收了安泽身上所有的血液和组织,在潜意识里获得了变成人类的能力。

就听陆沨说:“见过蛇吗?”

安折点头,他当然见过蛇。

“蛇会蜕皮,原来的外皮废掉了,它从原来的壳里爬出来。”陆沨道:“很多生物都会这样。”

安折一时间不知道陆沨想表达什么,他只是听着。

“不过波利先生说这和你的生命形式依然有很大差别,在某些单细胞真核生物身上还有一种特质,”陆沨淡淡道,“环境恶劣的时候,它会停止生长,身体的主要部分形成孢囊沉睡,到合适的环境中再重新复活。”

安折蹙起眉,他好像明白了陆沨在说什么,又好像还是没法准确地表达出来。

“并且,你是真菌,虽然和它们不是同一个物种,但都是结构简单的生物。”

安折觉得陆沨说的不是什么好话,他把这人往外推了推。

陆沨没动,只是看着他,眼里有一点笑意,道:“还没想起来?”

安折看着自己的菌丝,小声道:“你是说,我……我的孢子,长成了我自己吗?”

奇怪的是,说出这句话,他并不觉得意外,或者只是说出一件平常的事情。

他出神,想着整件事情。

“波利说,当你摆脱了蘑菇的基本形态时,也获得了新的性质,或者与其它简单生物的性质产生融合,获得了新的生命形式。孢子作为一种类似孢囊的存在,成为了你躯壳衰败后备用的生命。所以你把它看得比自己的生命还要重要,因为它确实是你的生命。你或许通过这样的方式获得了永生。”陆沨道。

安折微微睁大了眼睛。

“还有,”陆沨道,“我第一次见到波利的时候,他很痛苦。那时孢子主动落到了波利身上,我想只有你才认识他。”

安折点点头,靠近悲伤的波利这件事他确实有模糊的印象,同样还有很多靠近陆沨的记忆。

——只是他那时候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他感受着自己完整的身体。

“对不起。”他闷闷对陆沨道。

如果事情确实是这样的话,那他确实是错怪陆沨了——他把这个人往最坏的方向去想了。而陆沨确实没有违背他当时留下的愿望,把孢子养大了。

“没事,”陆沨倾身靠近他,那双素来淡漠无感情的冷绿眼瞳里似乎涌动着某种难言的波澜,他声音压低,道,“……你活着。”

是,他活着。

他还活着。

金色的曦光映照碧绿的草叶,微风里闪光的尘埃轻轻浮动,像一场梦。

安折轻轻抓住陆沨的袖角。

这时,他想起了另一件事——他记仇已久的那件事。很久前的那一天,他敲开实验室的门,看到了孢子,他以为孢子属于自己,会主动飘向自己的方向,它却飘去了陆沨所在的地方。

陆沨轻声道:“是你想到我身边。”

安折微微垂下眼。

“我不知道。”他道:“那时候……”

那时候,他和陆沨并不能算有太好的关系。

想到这里,他又想,到了现在,他和陆沨的关系就能说好了么?

他抓着陆沨衣角的手指逐渐收紧,然而这些云烟一样纷乱的思绪在他抬头和陆沨对视的那一刻就烟消云散了。

现在是2月14日,四年前的这一天,他和陆沨在深渊的旷野上遇见了。

后来,他们短暂相处。再然后,他沉睡了三年,陆沨也养了三年的孢子。

他们或许没有认识太长的时间,也没有那么多相处的经历,和别的人们之间的关系相比,确实算不了什么。

但是,对他们两个,对一个异种和一位审判者而言,再也没有别的人能像对方那样了。

风里,他就那样和陆沨沉默对视。

良久,他听见陆沨低声道:“谢谢。”

他问:“谢谢什么?”

“很多。”陆沨语声淡淡,目光却从未从安折身上离开,他伸手轻轻搭在安折的侧脸上,音色微哑,道:“最想谢审判日那天你等了我一晚上。”

安折笑了笑,明明很高兴,却又有点酸涩,他声音也微微沙哑了,说:“那我也谢谢你一直在放过我吧。”

上校色泽浅淡的薄唇勾了勾,低头亲了亲他眼角,一触即分。他冷绿的眼瞳里是安折的倒影,安折忽然觉得这颜色很温柔。

而陆沨就那样看着他,安折被压在草地上,他起先觉得这人的目光很温和,后来却慢慢升起一种危险的直觉,像是被什么会吃人的兽类在密林里注视着,而它下一刻就会扑上来。

在陆沨倾身下来,彻底把整个人的重量压在他身上,脑袋埋在他颈间时,这种直觉达到了顶峰。

———而他们又离得那么近,毫无缝隙,陆沨的呼吸和心跳就在他耳边和身上。

安折迟疑地伸手抱住陆沨的肩膀,用自己有限的知识分析目前的状况。

然后,他小声道:“你是想和我上床吗?”

就听陆沨轻轻笑了一声,是略微低哑的气音。

然后,陆沨道:“谁教你的?”

安折:“肖老板说的。”

“肖·斯科特,”陆沨准确地说出了肖老板的名字,道,“他还说了什么?”

安折道:“都差不多。”

总之肖老板的语言都是围绕这两个字展开。

陆沨道:“如果是,你怎样想?”

安折努力思考。

“那……”他道,“那肖老板真的很神奇。”

他原本觉得肖老板的说辞毫无道理,可是现在看来,竟然连审判者都被说中了。

他如实把自己的想法说给了陆沨。

陆沨埋在他颈间低低笑了起来,听起来竟然还很愉快。

笑完,这人翻身,和他并排躺在草地上,安折转头看他,见这人确实是放松的,他从前从来没有奢望过总是活在夜色里的审判者会有这种神情。

陆沨道:“还有谁想和你上床?”

“霍森吧,我跟他们的车来基地的时候。”安折边回忆,边道:“好像还有乔西,在三层的时候,也有一些佣兵。”

“你呢?”

“我不太喜欢他们。”安折想了想那些人的目光。

就见陆沨也看他,眉梢眼角那薄冷的弧度舒展开来,是一种明朗的神情,像此时此刻吹拂过旷野的山风。

安折有点出神,假如时光重来,假如陆沨不是审判者,假如他是个无往不胜野心勃勃又重权在握的年轻军官,或许他的神态会常是这样。

“那,”就听陆沨道:“我和他们不一样。”

安折用疑惑的目光询问他。

只见上校笑了笑,很好看,像这个时节里刚刚化冻的冰雪溪流。

“走了。”他从草地上起身,迎着曦光朝安折伸手:“带你找安泽。”

安折也伸手,被他拉了起来,跟上去。

“哪里不一样?”他问。

“哪里都不一样。”

安折狐疑地看着他。

“真的吗?”他问。

这次上校没有回答。

作者有话要说:

情人节快乐w

后续还有,不定期更新,爱你们!

第86章 玫瑰

======玫瑰之一·2103年

“我们没有别的办法了。”

“世界上的一切东西都在吞噬人类,而我们的数量一天又一天减少。”

“孩子,”陆夫人从胸前摘下那枚金色的玫瑰徽章,放在她的手心,然后将她的手指缓缓合上,以使她能够感受到玫瑰花瓣那起伏柔软的纹路,仿佛触摸到一支真的玫瑰。

“所有人都要拿起自己能拿起的武器去对抗这个时代,所有人。”她的声音温和得像水波。

“但你什么都得不到,妈妈。”

“我之外的任何个体也不会从中获利,获利的是人类的整体。当人类的整体逐渐摆脱糟糕的境地,作为个体的我们才会好起来,虽然这可能是几百年后的事情了。但事实就是这样,当你救了所有人,你自己才会得救。”

“但并不能排除一种情况,我们的得救远远迟于所有人的得救。”她说,“那就是我们拿起武器保护自己的时候。”

“会有那一天吗,妈妈?”

“会有那一天。”她的声音笃定得令人心惊:“除非——除非我们所有人还未得救,就已经灭亡。”

“但你记住,孩子。无论如何,人类是相爱的。”

“孩子,你爱他们吗?”

“爱。”

她把那枚徽章彻底交给年幼的女儿。

======玫瑰之二·2105年

“咚”一声巨响。

重物落地,天旋地转,她的母亲用那东西叩击了她的后颈,她重重倒在地上。

随即是一声“砰”响,是卧室门被关上的声音。

“咔哒”,门被锁了。

她本该昏倒的,但昏倒前的最后一秒,一个闪光的金色物体从上衣的口袋滑落,那色彩唤回了她最后一丝意识,耳朵嗡嗡作响,仿佛飞机的轰鸣,在仿佛头颅被从中劈开的剧痛中,在失去四肢一般的麻木里,她生生伸出手来,死死握住了那枚金色的玫瑰徽章,大口大口急促喘着气。

她不会让自己昏倒,她脾气柔和,但意志强韧,远胜常人,这也是她的母亲所认可的。

而她的母亲是一个那样杰出而优秀的女性,林杉阿姨说,你的母亲在还是个稚龄少女时就展现出了非同一般的领导才华,甚至是那个挽救人类于危难之中的《玫瑰花宣言》的发起者、生育法度的起草者之一。到如今,当女性们受到的压迫越来越重,超出了当初所协定的上限时,她又与同伴们拿起了应拿起的武器,维护应有的自由与尊严。

仿佛过了很久。半小时,一小时,或者两小时。隔着卧室门,她听见不远的玄关处传来粗暴的敲击声。随即是规律的高跟鞋叩地声,那是她的母亲陆夫人,没人不知道,陆夫人一生都自制而优雅,在非生育期永远穿着束腰的深红色长裙与得体的黑色高跟鞋,仪态优美,不随年华的老去而更改。

门开了,客人进来了,他们的脚步声很重,那是军靴底与地面碰撞的声响。她感到危险,但最近这种事情时常发生。

接下来是絮絮的说话声,似乎是有意压低了的,她模糊间听见一些“变更”“停止”“集中”之类的词语。近三月来她母亲和一些人频繁通话,虽然有意避开女儿,但她无意中听见的那些关键词也是如此。

她大概知道发生了什么,半年来,反对无休止压迫的“玫瑰花”标语随处可见,基地试图与她们达成和解。

“我不同意。”她的母亲提高了声音说。

“您恐怕需要和我们走一趟。”

“我们已经和你们走了许多趟。”

“这次不一样,夫人。”

“还有其它人吗?”

“只有您一个,夫人,元帅想亲自与您谈判,您也可以选择带上其它人。”

“我要求林杉中将和她的卫队随行。”

“当然可以,夫人。”那名军官沉默了一会儿,道。

军官似乎拨打了一个通讯,而她的母亲走到卧室门旁的文件柜附近。

军官挂断通讯。

良久后,陆夫人说:“我准备一下材料。林杉中将到了,我就会走。”

文件柜打开的声音响起,客厅里的所有人都很沉默。

很久,久到她几乎失去意识。

但她还在想,她的母亲,为什么要把她打昏。

为什么?

为什么?

因为……

因为——

她就那样想着,直到她立刻就要失去意识。

直到一声枪响。

她浑身颤抖,手上冷汗涔涔,金色的徽章从手心滑脱,下一刻就会砸向地面,发出清脆的声响。

而她摇摇欲坠的信念也将和这枚徽章一样。

就在这难以用尺寸度量的时间内,她艰难地收拢手指,将那枚徽章重新死死攥进掌心,将拳头放在胸口的位置。

良久,鲜血缓缓穿过门缝淌出来,像一条章鱼的触手。

她的目光从那里移开,平静地望着这个摆设温馨的房间,眼神里不知道是悲伤,是仇恨,还是怜悯,又或者什么都没有。

再下一刻,她彻底失去了意识。

======玫瑰之三·2105年

她被带到一个地方,和一些年纪相仿的女孩待在几个小房间内,每天都有人送来食物和水。她知道,外面有很多事情发生了,至少持续了三个月,因为这样的生活持续了三个月。

她一直在想,她的母亲如果不知道危险即将发生,为什么会将她早早打昏,如果知道危险即将发生,为什么不及早做出防备。

如果枪i杀陆夫人可以解决问题,为什么混乱持续了三个月,如果预知会引起持续三个月之久的混乱,又为什么选择杀了她。

有时候,她猜想母亲是故意使自己被杀。而打昏女儿,是为了使她活下来。

母亲还说,除了与《宣言》密切相关的女性们,基地的其它成员对反对活动漠不关心。世界上当然有让他们关心的方法,那就是让他们看到压迫她们之物如此巨大,而那东西终有一天会碾压在所有人身上。

又或许,她永远都不会知道当时的真相了。

而无论发生了什么,她的母亲,陆夫人,和陆夫人的同伴们,都失败了。

——因为她和她的同伴们被带到了一个巨大的、银白色六角形建筑的门前,这建筑是她每天拉开窗帘都能看见的,它叫伊甸园。

大厅里是一位年长的陌生女性,她拉着她的手。

“孩子。”那位夫人问:“你爱人类吗?”

“无论如何,”她看着她的眼睛,轻轻说,“人类是相爱的。”

——她就走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