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沨轻轻笑了一声,把剩下半只苹果也切块塞进了安折肚子里。

虽然苹果很好吃,上校也很好看,但安折在看资料的时候并不希望陆沨在自己身边,他总是疑神疑鬼,觉得陆沨在看自己的屏幕。

但事情的可恨之处就在于,他一觉醒来,发现陆沨占据了自己以前在研究所的房间——这房间的一切摆设都和他死前一模一样,主人却换了一个。

他试图让陆沨搬去隔壁,陆沨面无表情告诉他,如果不想和我共处一室,你也可以继续睡营养液舱。

安折:“。”

三年了,三年的时光根本没有让这个人的性格变得善良哪怕一点。

于是他只能和上校分享一个房间、一张书桌以及一张床。

最后,他疑神疑鬼到了无法再继续看资料的地步,也困到了不得不睡觉的时候。

“好无聊。”

在床上,陆沨从背后抱着他,他看着白色的墙壁发呆。

上校的嗓音像初化冻的冰雪溪流:“想去哪里?”

“想……”安折望着墙壁,目光微微迷惘。

他有想去的地方。

而且是一个除他之外,只有陆沨知道的地方,他连对波利都没有提起过。

“我想去找安泽。”他轻声道。

在那个一切开始的山洞,安泽的骸骨还在等着他。他有很多话想对安泽说。

安泽对他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安泽说自己是个活着没有意义的人——他想对安泽叙述北方基地几次剧变的始末,想告诉他最后那声钟声的来源。

如果不是他遇见了陆沨,遇见了安泽,一切都不会发生。命运就这样在无数巧合里辗转起伏。

可深渊那么大,他找不到,也不会有人愿意陪他去找,这永远是个遥不可及的愿望。

“可是我找不到了。”他喃喃道:“我什么都不会,也不记得了。”

“我会。”在他耳畔,陆沨道:“去找。”

安折睁大了眼睛。

一切都像做梦一样,在第二天,告别波利后,他们的装甲车被运输机空投到了深渊的正中央。机长是PL1109的驾驶员,告别前,他嘱咐他们一定也要记得寻找哈伯德和唐岚的踪迹,他们自从那次怪物围攻研究所的战争后就确认失踪,现在唯一能够确定的是唐岚虽然受了难以概括的重伤,但还活着——方圆十里都没有他们两个的尸体。

“我严重怀疑他们是去养伤,然后迷路,然后生蛋了。”机长结合新闻实事,做出了最后推断,驾驶运输机离开。

陆沨打开装甲车门,将安折也接下来。地面上是丝绒一样的青草,没过脚踝。安折往远处望,暮春,深浓的碧绿色在深渊蔓延,一望无际。旷古的风里枝叶翻滚,飞鸟的振翅声响在远处,他又来到了这个地方。

他看向陆沨,陆沨陪他来到这里,更让他始料未及。

他道:“为什么来这里?”

陆沨微挑眉:“你不是想来么?”

“要好久,”安折道:“你不为人类做事了吗?”

“审判庭解散了。”陆沨看着他,道:“如果还有战争,或者需要我的时候,再回基地。”

那双冷绿色的眼睛里没有痛苦或仇恨,或其它东西——他好像失去了什么,也像如释重负。

安折伸手摘去陆风肩头上一片落下的软叶,他被陆沨顺势抱在了怀里。

“现在想和你在一起。”寂静里,他听见上校淡淡道。

“……为什么啊。”他抱着陆沨的肩膀,将下巴搁在这人的肩头,小声道。

他没有直说自己在问什么,但他知道陆沨知道。他们两个好像总是不需要说太多的话。

他知道自己喜欢陆沨,可是不知道陆沨为什么会喜欢他。

陆沨向前走了一步,安折的后背抵在车壁上,他抬头看陆沨。

——那双眼睛还像当年基地城门初见一样安静澄明。

陆沨久久看着他。

三年间,他常常梦见那一天。

那时候,他的灵魂深陷荆棘泥沼,在失控的边缘无法自拔。他就是那样遇见了他。

他是人,是异种,也是怪物,他该杀,也不该杀,他是无法界定的一切,他是那个最疯狂的可能,他像血泊里的所有人。

“你为什么走进辛普森笼?”他忽然问。

安折缓慢回想,然后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他说。

然后,安折小声道:“所以你也不知道吗。”

“我知道。”陆沨和他抵着额头,轻轻道:“因为你是个小蘑菇。”

这敷衍了事的回答让安折不满地抬起了眼睛,可看到那双冷绿色眼瞳里暗流涌动的一切,他又不由自主软下了目光。

深渊里,万物生长。

其实波利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

整个宇宙就是一场持之以恒的动乱,人类的意识是短暂稳定里产生的浮光片影。一个故事发生在书上,但这书正在被火焰焚烧成灰烬。磁场的频率就像冷气,它对抗那炽烈的热度。他的频率则将纸页变成石棉,使它在烈火中保全自身。

但烈焰还在燃烧着。是未知的波动,无法预测的动乱,它们还会再来,以更加灼热的温度,或转换成全然陌生的形态。

或许是下一秒,或许是一万年。

但是——

但是无所谓了。

他们所有人都已经得到了无法奢望的那个结局。

他倚着车身,对陆沨笑了笑。

陆沨俯身亲了亲他的眼角,转到一边,开始校准指南针和导航仪的位置。

他折腾指南针和导航仪,安折则继续翻自己的资料,之前本来就翻得差不多了,不过五分钟,他就彻底看完了剩下所有的东西,啪一下按下锁屏键。

这时候陆沨也做完了他的事情。

他们从南面来,前方是湖泊,东面是密林,西面是沼泽。

“去哪里?”陆沨道。

“不知道。”安折的态度有些许消极。

“往东。”陆沨淡淡道。

“为什么?”

“我不知道你的山洞在哪里。”陆沨将导航仪放在一旁,道:“但我知道第一次看见你的地方。”

这句话不说还好,他一说,安折的情绪就完全不好了。

他仰头看着陆沨,眉头微微蹙起来,眼眶泛红,眼看就要哭出来。

陆沨难得出现了一刻无措的神色,他伸手捧安折的脸:“怎么了?”

“你根本不喜欢我。”安折蹙眉道。

陆沨说:“喜欢。”

安折拔高了声音:“那我的孢子呢?”

——陆沨根本不和他提起孢子的事情,这个人以前那么凶,他根本不敢主动问,只能到处找新闻资料,想知道那个惰性样本去哪里了。

可是哪里都没有,直到他翻到最后,才从零零星星的新闻里看到了什么“惰性提取液”的消息,还看到了一张照片——玻璃瓶里,只有一个枣核大小的雪白孢子。

现在,陆沨闭口不提,孢子更是哪里都没有影子了。

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被养死了。

听到这句话,陆沨眼里反而浮现出了一丝笑意。

安折被他气得不能完整说话。

“你把它越养越小,”他眼前一片雾气,马上就要哭出来,“现在养死了。”

陆沨道:“没有。”

“就是养死了,”安折抓着他的胳膊,喉头哽了哽:“你对它一点都不好……还给我。”

“还在,别哭。”陆沨道:“孢子是你的什么东西?”

“是……”安折努力想用人类的语言来形容它,但他说不出来,只能道:“就是孢子。”

“很重要吗?”

“重要。”安折被他气得快要发抖,道:“我可以死掉,但一定要种下孢子。我以为你能养好才给你的。”

“比你的命还重要?”

“……嗯。”

“对任何生物,只有自己的生命才最重要。”

“孢子最重要,”安折毫不留情地反驳他,“你又不是蘑菇。”

“好。”陆沨的声音里还是很温柔的笑意:“所以你的孩子吗?”

安折咬着嘴唇,蘑菇的世界里没有父母孩子,没有亲人,连朋友都没有,深渊里每一个蘑菇的种类都和其它蘑菇不同,他没法用人类的关系来形容他和孢子的关系,不能说那就是他的孩子,只能道:“我生的。”

“我养的。”

“你根本没有好好养。”

“嗯?”陆沨道:“那为什么在灯塔,它也见到了你,但是只主动漂到我旁边?”

旧事重提,安折刚才还在为陆沨把孢子养死的事情耿耿于怀,转眼又想起了那只孢子吃里扒外的样子。

——两个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道:“可是就是我生的。”

陆沨再次笑了笑。

天旋地转。

安折被这人死死压在车身上。

陆沨的手指轻轻滑过他的腹部,在最脆弱也最柔软的地方,微凉的指尖激起一阵颤栗。

安折小声喘了一口气。

陆沨低头,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

“再生一个我看看。”

作者有话要说:

上校今天也在欺负蘑菇。

上一章气氛太好了,忍不住标一句全文完,其实这章才是预计里的最后。

最开始这篇文的分类标了童话,基友说你这是等着挨打,然后只能换掉www但是现在想想总算也没背离童话的初衷,实在是太喜欢这只蘑菇了!总之谢谢大家一路相伴,这本有很多收获,也有遗憾,等我冷却一下在微博上发个总结吧。最关键的收尾赶上最修罗的期末周,实在是不可抗力,结尾也有诸多不满意的地方,稍后会修,不过故事还是那个故事啦。

以及最后营下业,简体实体在北京联合读创,其它有进度微博会告知。

下一本想换换文风,是无限流,想写中二西幻向,点进专栏可见,上半年比较忙所以可能还要很长时间才开,可以预收下。

来日再会!

第四卷 番外:后来

第85章 某一天

安折抬头蹙眉看陆沨。他不高兴, 眼眶泛红, 也不和陆沨说话,伸手抓住陆沨的手腕, 用力要把它拿开。

但是这人力气比他大了太多,安折根本扳不动,他试了几次后,干脆把手指变成菌丝缠在陆沨的手臂上,将它向外拽。可是柔软的菌丝比他人类形态的力气还要小, 甚至稍稍用力就会断掉。

“别拽。”陆沨在他耳畔说话, 声音低沉沉。

安折不理他。

陆沨轻声笑,手指若有若无抚触过雪白的层层菌丝,将它们分开, 再次将手指贴在安折腹部的皮肤上。

“还有么?”他问。

“没有了。”安折语气恶劣。

他已经被这人挖走了一次孢子, 怎么可能再被挖走第二次——何况现在他真的没有新的孢子了。

奇怪的是,明明原本的孢子已经丢失了, 体内又没有新的孢子存在,那种缺失的感觉却也离开了他。身体里没有那个永远无法填充的空洞,精神也不再时时刻刻都牵挂着那个不知道在哪里的孢子——就像很久前,他初生的时候一样。一觉醒来, 他完整得不能再完整。

安折低头看自己的菌丝,雪白、柔软、灵活、根根分明的菌丝。他微微怔,伸出另一只手到腹部触摸它们,然后这只手也被陆沨握住。他不受控制地想起在研究所的那段日子,他把自己关在无人的房间, 小心翼翼将一部分肢体变回菌丝——人类的皮肤和骨骼消失后露出来的是一团纠缠不清的灰黑色物体,原本的菌丝萎缩了,也液化了,过不了多久,它全部的身体就会变成一滩黑色的液体,在地板上或角落里干涸,这就是一个蘑菇死亡的方式。每到这时候他都会触电一般将它们变成人体,望向窗外无尽的夜空,望向他生命的黑夜,每一个生物在直面死亡时感受到的巨大恐惧一视同仁地笼罩着他,他会感到深入骨髓的寒冷,会颤抖,会闭上眼睛,会等一切慢慢消散再走出去,像一个正常的人类一样和研究所的人们一起生活。

这些事情,陆沨都不知道。

这一认知不知为何让他眼眶发酸,想起那时的恐惧和绝望,他再次抬头看向陆沨,心中泛上比方才更强烈的委屈。

陆沨显然看懂了他的神情。

“真哭了?”上校扣住他肩膀的那只手向上,碰他眼角:“怎么了?”

安折摇摇头,道:“反正不给你了。”

说完他挣动身体离开陆沨的钳制,却被用另外的方式制住,两个人跌在草地上!他被陆沨压在下面。

二月中旬细长柔软的青草没过了他,深渊今年的春天来得格外早。安折侧头看旁边,一颗洁白饱满的蘑菇刚刚舒展开伞盖,它的菌褶还没有完全展开,但想必过不了多久,成千上万的孢子就会从伞盖下出来,像雾气一样向外弥散出去。

别的蘑菇都有很多孢子,而他只有一个,还没有了——他咬了咬嘴唇。

就在这时,他听见陆沨道:“不怕。”

他没说话,陆沨继续道:“我不要孢子。”

安折:“那我的孢子呢?”

“你想知道?”

“想知道。”

陆沨捞起他的一缕菌丝。

“别的蘑菇都有很多孢子。”他问:“为什么你只有一个?”

安折:“我不知道。”

陆沨:“什么时候知道自己是蘑菇的?”

安折认真想了想,道:“很久了。”

“有契机吗?”

“下雨了。”

“还有呢?”

“我断掉了,但是还不想死。”

“疼吗?”

安折摇了摇头。

陆沨道:“还有别的事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