弓箫缘
第一章 边庭夜劫法场
那是一把乌胎铁背犀把弓,弓长二尺有七,弦是羊筋的,弓背乌黑,弓弦银白,这时正平平地躺在一方粗糙的羊毡地毯上。地毯顶是个将近一人来高的帐篷,那帐篷也是羊毡的,染成含混的青色。毯上这时正坐了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女,用一块细布将那把弓细细地擦着,她的手背和弓背的铁胎泛出不同质地的光泽。那少女左手摆弄着一支小箭,听着帐外低呜的风声与杂沓的蹄响,抬起头不由得出了会儿神,脑中忽然有些旖旎地想:四月二十的跑马节就快到了,到时,这支小箭如果射出,会射中什么人吗——会——射到她中意的吗……
那一纸安民告示看上去已经很烂很旧,但被人小心翼翼地从城墙上撕下后又小心翼翼地抚平——那两个人在看告示上的话。告示上也没说什么别的,只不过是几个文笔粗劣的句子:
酒泉守尉迟行告四方百姓:今捕获无法无天、残民害国马贼首领一名。该贼怙恶不悛,妄自尊大,背德逆行之处不知凡几,实罄竹难书其恶。今遭捕获,尤不知悔改。特定于三日后酉时于城外小校场就地正法,以平民愤,以儆效尤,特此布告。
这告示是三日前贴出来的,满酒泉城像是只这一份,看告示的人找了小半天才找到。官府抓到贼人,一向喜欢大张旗鼓,芝麻粒大的功劳恨不能都夸成西瓜大,今日捕到一个马匪,怎么反而悄然行事了?
看告示的两个人一个大约二十八九岁年纪,另一个只有二十出头。二十八九岁那人浓眉阔口,一双眼珠里微微泛出古怪的黄色,很少有人会有像他这样颜色的瞳彩;另一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在这近四月的天气里,倒空心穿了件羊皮袄,领口处露出一段浅酱色的筋肉,十分结实。那个年纪大些的人却是个成名人物,关上之人给他起了个绰号,叫“豹眼”施榛,他身边二十多岁的小伙则名叫乔华,人称“草尖狼”。这时施榛正一脸郁闷地低头沉思,那小伙儿乔华性子急些,等了一会儿按捺不住,口里急急道:“四哥,你看,这是真的吗?他们抓住的人真会是二哥吗?”他像是不习惯自己思考——也是,在这么聪明的四哥面前,他早已养成不再动脑的习惯。那被呼为四哥的施榛不由得皱了下眉——五弟乔华这么问,他也不知道如何回答好,只有苦笑道:“我也不知。照酒泉守尉迟行一向的行事风格,是个咋咋呼呼、唯恐天下不乱的人,这次这么冷静要处决一个犯人,怎么看都有点不对——看他们这偷偷摸摸的处决方式,倒像真捉住了什么顶重要的人物,怕处决时引起麻烦似的。可要说那些草包真捉住了二哥,打死我我也难以相信!”这一年原是大唐武德九年,还是高祖李渊在位。那唐高祖李渊自从隋大业十三年起兵之后,以自身谋略加上几个儿子的骁勇,短短数年即已平定天下,一度乱糟糟的汉家山河重又有了些休养生息的迹象。酒泉地处甘肃西北,侧近玉门,本是屯兵重地,也是滋扰多事之区。隋朝末年出的一十八路反王,七十二处烟尘如今虽已灰飞烟灭,但犹有一股自隋末以来一直就盘踞在弱水、石板井一带甘蒙交界处的边塞英雄仍然纵马驰骋着,他们就是号称“折冲五骑天下驰、草上沙中任我飞”的镜铁山五义。
之所以号称镜铁山五义,是因为那镜铁山原是他们结义的地方。镜铁山位于祁连山西部,称得上穷山恶水、神奇鬼博。当年张九常、李波、马扬、施榛、乔华五人就是于镜铁山结义的。其时正当隋末,天下动荡,他五人为人仗义,除于乱世中凭一身本事自保宗族外,更能扶危济困,这些年也闯下了偌大声名,所谓“人的名,树的影”,这五人的名号在甘陕一带,可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
所谓“草上沙”是指一个马场。那马场地处石板井一带,方圆甚广,但土瘠草矮,并不是个养马放牧的好去处。但一个地方有利就有弊、有弊也会有利,别看“草上沙”被人称为沙场子,养出的马繁衍艰难,但那苦水矮草,却滋养得马儿极有耐力,一匹匹虽身骨瘦硬,但极擅长途驱驰,在西北一带可是大大有名。这马场原是张九常所经营,五人结义后,他们各带家乡父老,就会聚在一处。五人中数张九常年纪最大,他为人宽厚,德行素著;老三马扬则性子轻捷,生得腰如猞猁,臂似猿猱,一身马上功夫,可称塞上无敌;老四施榛则以足智多谋名闻于世,“豹眼”之称,不只因为天生夜眼,也为他断事极为明利;而结义时年纪最小,才只十四五岁的乔华却是最有血性,于千军万马中也是赤膊上阵、冲锋斩将、略无惧色。这四人性格互补,本已个个称得上顶天立地的汉子,何况更有个深谋远虑、胸怀大志的李波。说起来,镜铁山五义中,享名最盛的还数二哥李波。李波出身名门,据说远祖为雄踞边关的汉代名将李广。他幼承家传,长遇名师,不说甘陕一带,就是放眼天下,他也称得上一个难得一见的杰出人物。五义这些年驰突塞外,倒没有什么争夺天下的大志,主要是李波曾道:“一将功成万骨枯”,不忍将天下万姓的白骨堆积就自己的功业。但他们也绝非怯懦,当年薜举父子盘踞于天水一带,残民无数,镜铁山五义就曾与之无数次恶战,救得边民无数,至今塞上百姓还多感念他们的恩义。这次施榛与乔华之所以星夜赶来酒泉城看这么一个告示,实是为一桩不得已的苦衷——那就是:他们五人中最具才气最有号召力的李波居然在一月之前忽然失踪了!至今人影全无,这当然是了不得、不得了的大事,更何况近来“草上沙”正面临十余年来从没有过的大关口,极待他深谋远虑的抉择,可他却不知何处去了,叫人怎能不急?
施榛想想这些,不觉头也大了,他也不信二哥真的会被酒泉守尉迟行的手下捉住,但实在是兹事体大,只见他想了想,皱眉道:“咱们先看看再说。”此时已近酉时,小校场不大,就在城墙边上。天上的月已从东边城墙新补好的缺口上探出头来,施榛的脑子却有些乱乱地想:近两年,这天下真的似有些渐次平定的模样了。他自成年就赶上隋末之乱,可以说生于乱世,长于乱世,成名于乱世,也恼于这个乱世。这些年,他一心盼望的就是天下平定,但不知怎么,如今,唐皇借世子李世民之力、经过数场大战,先平薜举,肃清陇右之地;再平窦建德,稳住黄河两岸;最后平杜伏威,擒萧铣,败林士弘,平定大江南北,纷扰多年的天下终于有云开日出之势后,他不知怎么却有了一丝遗憾——也许所有的乱世英雄都会有这种遗憾吧,他见大哥、三哥口里虽不说,但每一次有唐军大胜的消息传来,他还是看得出他们的心底的苦涩。他们都说得上是仁人君子,但也是豪杰英雄。对一个英雄来说:这场动乱,该永远不停、永远动荡、永远无歇无止!
……不知道处决犯人为什么专要选在这样一个傍晚,施榛皱着眉想:可能是怕劫法场吧?他扬扬头,如果真的被擒的人就是二哥,那么他们来的虽只自己和乔华两个人,虽然他也不想和唐军有什么冲突,但这法场,他们只有劫定了。
老五乔华像按捺不住心头的燥热,已把领子又扯大了些。施榛望着他年轻的脖项,唇角微笑了下,才待说句什么,就听见不远处传来城门开启的声音,然后,步履杂沓,轮车辘辘,他与乔华对望一眼,心中同时暗道:“来了!”
是来了——只见城墙东门边,正缓缓走来一队人马。人像不多,但也有二三百骑。施榛与乔华对望一眼,两人后背向城墙上一靠,同躲进暗影里。施榛的嘴向上努了一努,乔华会意,两个人并不转身,就反手用双手双足抓住城墙上的砖缝向上攀去。那城墙本不高,也就丈五有奇,去小校场的路就在城墙之下。西北干旱,所以酒泉也没有关中城池常见的护城河。两人攀至城墙最顶处,并不翻入,而是用一只手吊在城堞上,凝目向那队人马看去。可护卫重重,加上夜黑,两人心头虽急,努力看向囚车,却也看不清囚车中人是什么样子。
那队车马渐渐驶近,“豹眼”施榛还是没看清囚车中的人到底是谁。乔华已经不耐,他一向信任他四哥的眼力,低声问:“四哥,到底是不是二哥?”施榛也在烦恼,却偏偏急不得,好容易在那队车走至二百余步开外时,那囚车里人犯的脸才在护卫的遮挡中隐隐露了出来。施榛道:“别急,别急,就要看清了。唉——”他说着说着不由得发出了一声长叹。原因是:这下看虽看清了,可那囚车中人明显是个没见过的汉子。这本来该算好事,但施榛心里不知怎么倒有一丝失望,这人又不是二哥,那——二哥呢?李波到底去了哪里?
乔华也已看出那人不是,心中失望更甚,一怒之下,甚至想不管车中人是也不是,都把它先劫了再说,他们官家捉的还有坏人吗——他这么想只为幼时眼观身受了无数的官府欺压,对官府两字已有了极深的逆反心理。但最近,大哥、三哥、四哥,连他一向最敬重的二哥都对他说过:以后对官府的行动,一定要征求了他们的同意再说。乔华不知是何道理,但他一向懒得思考,又敬重几个哥哥,也就依命行事。
那车眼看就要从他们眼皮子底下过完了。乔华与施榛四目对望了下,心中都掩不住的失望。乔华正待道:“四哥,要不咱们先劫了它再说”,心中明知四哥多半不会同意,这时就听到前面几百米处传来了一声犀角响。那犀角分明不是军中所用,倒像是牧马者吹的一样,乔华与施榛二人不由得就都一愣。然后,只听一串蹄声传来,竟有一骑马儿自远远的黑暗处、小校场方向向那队军队迎面行来。
不说城下的队伍一乱,就是城墙上的施、乔二人也一愣。没等他们愣完,只见那队伍已停,押队的似已料到可能有人来劫一般,指挥镇定,并不慌乱。可来的却似只有一人。月亮升起,刚刚涌破一块云彩,这城下之路猛地亮了起来。月华如霜,虽不能照得人毫发毕现,倒也足够视物了,可那来人却在暗影里——只见三五百步外,一匹马缓缓地、缓缓地行来,那马是匹深色马,肩高背阔,显得上面骑着的黑影倒有些矮小。那人被城墙的阴影一直遮着,也就一直望不清面部,他这么慢慢地走,看得不只城墙上的二人,连城下的军队似乎都有些着急起来。
那马儿依旧不紧不慢地走着,不知怎么,正是这慢给人一种气定神闲的压力。押车的军官嗓子似乎有点不自然了,叫道:“上弦!”只见前面的二十余名军士齐向腰间一探,弯弓搭箭,对准来人。来人似乎依旧不急,不怕死似的,不逃也不避,看看要行到队伍前百步弓箭手的射程之内了,那人也刚要走到了月影之下。乔华也急着要见来的是何等人物,竟有这般英雄胆气。好容易那人走出暗影,城上城下之人心里却忍不住都轻轻发出一声低叹——大家的失望其实都是为同一件事:那人居然戴了好大的一个斗笠,宽阔的笠檐已把他一张脸完全遮住,墙上的施、乔二人从上往下看,更是看不见他的容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