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命令下得很决断与肯定。

  罗亭看了那男孩儿一眼,眼中颇有尊重之意。可他问道:“可伊水河上并不止这两座桥。”

  那个男孩儿冷静地道:“可据我对呼汗旅的判断,只要是超过十里路程的桥,以呼汗旅的凶悍,他们宁可疾攻也不愿绕远路,决不肯那么麻烦。”

  “何况,我们也没有那么多时间。两天,两天后的晚上,你们必须回守在这里,做好全部的布防,准备好体力。”

  “脊骨桥,这里,才是我们必将面对的最艰难的决战。”

  去上游烧桥的路上,一向对什么都表示不满的伊法还在大发牢骚:“他怎么不索性烧了西里城?那样,铁流人也许就真的会失去了兴致,不再前来。”

  可抱怨归抱怨,动起手来,他比谁都快。他又是个肯动脑子的人,比谁都更先看得出如何才能更迅速地毁掉这座桥的主架构,架起火药来也比谁都更快一点。

  罗亭看着他奔忙的身影,唇角露出了一抹笑。

  只有他明白,对于伊法这样的手下,不要听他嘴中说的话,而要看他执行命令时的热情与速度。

  现在,他可以确信的是:这小子,心里对这命令的服膺只怕比队中任何一个人都来得衷心。

  如今,他们就防守在秋汛之后奔腾澎湃的伊水河上。

  脊骨桥,这是方圆二十里内通往西里城最近的路。

  桥头堡里,一共十四个人。

  那个男孩儿似乎对数字特别敏感,他只要十四个人。让罗亭感觉:那男孩儿法师所修,似乎近于古老东方的“术数”一道。

  他是要他们布就一个阵势。

  这阵势与他早布就在脊骨桥上的结界互成犄角,相互依赖。

  风很大,水声似乎助长了风势。那风,吹得人心里空空的。连人嘴里的味蕾似乎都要被吹干了。

  列夫张大了嘴贪恋地看着桥对面树枝上的绿叶。那是一株苦榆树,就是咬一口那苦森森的叶子,味道也远比这寡淡的口中没滋没味的好吧?

  这样的感觉,只有久经沙场的战士们才会感觉到。他们都是雇佣兵,是富裕的萨森古国从大陆上别的土地上的游侠、骑士、刺客中招募而来的。

  也只有血,只有血的味道才可以刺激到现下已如此干枯的味蕾了吧?

  脊骨桥上,看不出什么异样。只是桥的另一端,桥头堡内,已被大力的列夫在罗亭的安排下在两天之内布就了坚实的掩体与土木工事。

  他们十四人中有力士列夫、快捷的刺客伊法、指挥全局的罗亭,还有九个火枪手、两匹快马。

  他们得到的命令是要在呼汗旅主力到来后,坚守到子夜。

  近暮时分,十四人终于抢在敌人到来前把工事都建造好了。

  可接下来的却是那份难耐的空。

  那是一种空荡荡的空。好像时针分针都胶着在钟表上,钟表已成为一个荒诞的象征,它弯曲着圆面萎落在地平线上,四周广大的空间毛细血管样地吸尽了天边那一点阳光的血。他们甚至盼望着敌人早一点到来,而不给他们一点儿喘息的机会。因为,在这种窒息的死亡面前喘息,让人反而平生一种生不如死之感。

  瞭望哨中,罗亭青铜雕塑一样地站着。

  他这么站在这儿,已超过了一个小时。

  他一动不动,连脖子上的肌肉都没动上一动。他一直望着桥头那边被男孩儿的魔法凝立在古松巅处的那一只鹰。

  那只鹰全身都是定的,只有一双眼还在活动。

  那机警的,可以俯瞰全局的眼。

  突然,一声凄厉的鹰啼响起了。

  罗亭一抬头。

  列夫也停下了他正搬运沙袋的手,伊法大腿上精劲的肌肉猛地绷紧,似乎引满弦似的渴望一蹿而出——哪怕再稍加上一丁点儿力,就会绷断他的身体。

  他们同时望向那只鹰。

  只见那鹰挣破束缚,猛然振翅,突然以一种直搏长空的气概升腾而起。

  ——呼汗旅的主力到了!

  呼汗旅的主力到了。

  一共三百七十余骑。

  所有的马儿都蒙着面。未见人,先见马。桥头堡中,一个最年轻的火枪手身子忽然颤抖起来。他的汗一滴一滴地滴下,嘴唇苍白地哆嗦着。

  伊法鄙夷地看了他一眼。

  队长罗亭的一只手却抚在了那火枪手的肩上:“你怎么了?”

  “我……我……我想尿尿。”

  大力士列夫突然咧开大嘴笑了起来,那笑声在这干涩的空间中更让人觉得不对劲。

  伊法的表情更加鄙夷了。

  罗亭队长却宽厚地笑了。

  他敦厚地道:“这不是你真正想说的。”

  他目光温暖地望着那小伙,“说吧,说出你的真实感受,说出你的恐惧来。恐惧就是这样一种东西,你一旦说出,自己就不怕了。”

  那年轻的火枪手似乎好受了一点儿,受到队长的鼓励,他艰难地开口道:“队长,我想,我们十四个人是绝对抵挡不住对方那三四百铁骑的。”

  罗亭微笑了。

  他没有叱责,却反问了一句:“那么,你说,为什么呼汗旅三四百铁骑就自信可以屠戮西里城,让整个萨森古国的首都为之颤抖呢?他们为什么不说:我们三四百人,是绝对无法战胜拥有十万民众的西里城呢?”

  他的话给人一种安慰的力量。

  只见他扬起头来,镇定地自问自答道:“其实,这次侵入萨森的铁流人也不过八九千人,为什么他们可以横扫整个南大陆?那是因为组织。他们有组织,而萨森没有。他们有铁一样的纪律,而萨森没有。这不只因为他们每个人都有强悍的武艺、高超的骑术与坚强的意志力。”

  接着,他重重地一拍那个火枪手的肩。

  “但我们不同。我们与萨森国中那些安于太平的萨森人不同。要知道,我们虽只十四个,但我们是雇佣兵。我们都是这个大陆上最优秀的射手、刺客与武士。最主要的是,我们拥有先机,拥有天时,拥有地利。这三天来,我们没有坐等。而且……”

  他粗硬的眉毛拧了起来:“我们拥有比他们更强大的信心。拥有比他们更牢固的组织力与纪律。看看你的同伴们。相信我。如果三百七十名呼汗旅自信可以屠戮整个西里城十万居民的话。那么,我们十四个人也绝对有自信歼灭掉这一整个呼汗之旅。让你的勇气为你年轻的头颅增添上勇者的冠冕吧。我的话完了,现在,不要再去想结果,而是要仔细地想想我们的计划,执行命令!”

  呼汗旅的旅长就是那木。

  如果他站在地上,以他那长期惯于马上生活的罗圈腿,身高还不足五尺,所以他是个很少下马的人。他的脸上带着一种平静的凶悍。鼻子很尖,有种鹰一样的饥饿感。

  这时,他的先头部队已来到脊骨桥上。桥面一片平静,桥那头古老的桥头堡依旧像是个废弃了的工事。那木看到沿途并没有示警的标示,觉得他的先锋旅首领粘儿罕活儿做得还不错。他掏出怀里的计时器,已开始算计他挺进西里城的时间。

  就在这时,桥头堡里的火器突然响了,只见到当先的铁骑士一个个坠马的身影。当先的十余名铁流人遇到危险,并不慌乱,反而驱马向前冲去,可对方火器的威力相当大,在他们又抛下几条人命,知道防守的坚固后,就开始疾退。

  那木有些惊诧地抬起头,这时他才看清了桥对面经过精心伪装的工事,脸上微微动了一点波纹,沉静地道:“没想到萨森原来还是有一些尽职的战士在。”

  他望向身边的巫师索多。

  “我只奇怪,我们的先锋怎么还没扫清这处障碍。粘儿罕真是越来越手软了。如果他再这样,我可要换掉他了。”

  他口里噙着笑,明知他的爱将粘儿罕并不像他口里说的那么手软,但他确实也奇怪粘儿罕目下到底在哪里。是为另一股敌兵引开了吗?据他的情报,西里城应该没有可以阻挡他们的兵力呀。

  粘儿罕是先锋,逢山开路遇水搭桥的先锋。

  可他目前,究竟何在?

  那木把眼中的疑问射向索多。他的随军巫师索多也就马上开始闭着眼睛,用他的巫力搜索着粘儿罕与堂本的方位。作为随军的魔法师与巫师,他与堂本有着独特的联系方式。

  可让他吃惊的是:他居然找不到!

  索多惊诧地睁开眼,望向那木说:“旅长,我找不到他们。他们,似乎被什么奇怪的魔法屏蔽了,在这方圆百里的空间里消失掉了!”

  那木的脸上升腾起一点真正的怒意。

  他没说什么。只是仔细打量着对面的工事。

  他到时,天已黑透,脊骨桥当真瘦得像一根夜的脊骨一样的削薄如纸。

  这时他一挥手,只喝了一个字:“攻!”

  他命令手下那三百七十名兵士准备好疾攻。他不相信软弱的西里城真的能在这里布下坚固的防卫!

  在索多肩膀上的乌鸦腾空而起,去寻找粘儿罕先锋部队的去向时,这一场疾攻就真的开始了。

  可让那木没料到的是,先派上的三十名兵士居然被对方的火力射了下来,还阵亡了两人。那木发出了狂躁的吼声。他的吼声一向不只会让敌人畏惧,同时也会激起属下兵士的拼命之感。他愤怒时是真的会杀人的——不只是针对敌人。

  但那个脊骨桥上已被人布就了一个结界,在那个结界与罗亭手下九个火枪手的强大攻击下,那木强悍的攻势居然被拦阻了下来。

  那木望着那个结界,不能不诧异于它的强大。那个结界似乎有着魔力,铁流人的马一到了那个结界附近,就嘶鸣着不肯往前走。无论怎样用皮鞭马刺催促,那些马儿似乎都突然对主人感到陌生,生生要把骑者掀下来。

  铁流人被迫下马,被迫穿着他们沉重的铠甲徒步向前。

  步战是最不利于他们的交战方式。而那个结界看似平常而脆弱,却偏偏可以消磨掉一个人的斗志。

  那木愤怒了,命令他的巫师索多:“快点儿给我破了那个见鬼的结界!天杀的,萨森不是已经没有魔法师了吗?只要我一突破结界,今晚我一定要在子夜之后血洗西里城。”

  巫师索多的额头却流出了越来越多的汗。那是一个看似简单的结界,却有着他也说不出的韧劲儿。那不是多强大的法力,并不能全部阻碍那木的铁流人,可它放过的却好像故意是要把来敌暴露在己方的火力之下消灭!

  他在夜色里望向那个结界。他知道,所有结界的存在都依靠着法师在附近催生的法力。可那个法师分明不在。是以他才布下了一个看似较弱的结界吧?索多一双凸眼死死盯着那个结界。身边那木旅长焦躁地道:“这到底是什么结界?”

  索多颤声道:“旅长,难道,你看不出,它在夜色里,好像一个促狭的微笑。”

  他怕的不是那个结界,而是他身边狂躁易怒的旅长。

  那木向瘦脊的桥上望去,那桥上,有一块地段散发着微光,月牙样的,不错,是像一个该死的、恼人的、促狭的微笑。

  这一仗极为残酷。铁流人潮涌一样地向桥上一波一波地攻去,他们的精力似乎永无止歇。在巫师索多的帮助之下,越来越多的人跨过了结界。他们用投枪与弓箭杀死对方的火枪手。有的甚至已冲到了罗亭指挥的桥头堡边。

  在近距离火器的威力就没有远距离那么大了。可伊法却咬着他的剑鞘,来回跳跃着,近距离地一一搏杀着对方的溃围之兵。

  纵跃中,他还不忘了跟列夫开玩笑,口里边喘边骂着:“妈的,头儿就会吹大气。难道我们的组织力就真的强过了铁流人?倒也是,那个孬种火枪手尼可倒真的就信了他的话了,刚才表现得也还像个男人。怪不得他可以当个指挥全局的头儿,我们只能做拼命的伙计。”

  列夫咧着嘴答不出来,却不停地用他的大手运来沙包与石块,修复那被铁流人与巫师索多毁坏的掩体。

  他们的火力越来越弱,九名火枪手已阵亡了三人,重伤了一个,剩下的五个也只一个全身完好的。

  两匹快马在伊法的带领下防护着最后一层防线。

  这也是西里城最后的一道防线!

  他们用长剑与短匕来刺杀。

  罗亭的眼睛都红了。

  但他不止要杀敌,他还要不停地调配。

  ——子夜,子夜怎么还不到来?

  也是直到此刻,他们才意识到了那个看似柔弱的男孩儿法师的强大。如果没有他的那个结界,他们根本不可能把这个桥头坚守到一个小时以上。

  可现在,已经三个多小时了。他们虽伤亡也重,但毕竟还在坚持着。

  一匹快马在对方的刀剑下发出一声哀嚎。巫师索多正在祭起他的风暴之锤攻袭着桥头堡最后的防线。伊法也已受数创。哪怕他再快,但敌人太多了,杀也杀不完。他忽发出一声狼样的号叫:“我们已杀了三十多个,我们就算身死,也将名成于今夜。伙计们,别手软!再杀一个就是赚一个啊!”

  那边那木的脸上却忽生出了一点异色,然后变成急怒,因为他终于听到了先锋部队逃回来的人的报告:“旅长,粘儿罕死了,我们的先锋部队料敌不明,好像一一都被分而歼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