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述一秒一秒地数着时间,真希望那时间可以走得更慢一点。
这男孩儿分明还相当虚弱,可铁流人——亚述知道,呼汗旅的追击马上就要到来。
眼看着就要到一刻钟的时间了,亚述还在犹疑着该不该叫他。
他的法师分明严令他一刻钟后叫他起来。可他太需要休息了。以致亚述都想抱起他,跨上这小魔法师为他用精魂炼制的马,不管什么脊骨桥,也不管什么西里城,远离铁流人,远离呼汗旅,放开一切,就此逃开!
可,一丝微妙的变化触动了亚述的知觉。
他感觉那男孩儿正在醒来。
那男孩儿的苏醒是有层次的。先是他薄薄的鼻翼微微地翕动,那挺直的鼻峰像诺丁汉青色的山峰,在一夜的沉寂后,一层一层地变化着它的色彩。
先是淡青,然后微明,再浸上早晨的金黄……
然后,让人不得不期待的就是他的眼。
像让人不得不期待那跃出黎明前那一霎的霞光。
那个男孩儿微微颤动的睫毛似乎就骚动在那沉明一线。他的意识已开始苏醒,可他的愿望却像所有贪恋着梦境的孩子一样不愿就此醒来。
苏醒前的他有着一种孩子似的慵倦。
但那神色戛然而止。
因为他醒了。
亚述还从来没见过这么有自制力的孩子。
那男孩儿在苏醒的第一刻,似乎就已马上意识到了他的责任。
他的眼还没有睁开,一种肃穆的宁静就先笼罩了他的五官。
那是他作为一个魔法师的尊严。
“还剩六十一个。”这是那个男孩儿醒来后的第一句话。
亚述一时愣了愣,不明白他在说些什么。
他所有的精神都贯注在男孩儿伤势上,一时都忘了他正在面对的大敌。
“六十一个呼汗旅。铁流人一向狂悍,何况呼汗旅还是他们的锋锐之兵。在受到如此重创后,他们没有追到我们之前一定不肯罢休。”
“我也不能容忍他们到达脊骨桥。”
“我们现在必须诱杀他们,直到天黑之前,我们还有时间。天黑之后,我们必须要赶到脊骨桥去做最后的决战。”
——他是法师,也是那个决定者。只要他有着一丝清醒的意识在,他就不会忘记自己的责任所在。
只听他低低地叹了口气,声音还有些虚弱:“好在,还有铁流人那可利用的虚荣心和他们的荣誉感作怪。否则,凭我们两个人,只怕决不可能阻挡住西里城的灾难。”接着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也怪我没经验。本来我以为,在碎石坡起码除掉三十个以上铁流人再突围而逃。没想会功败垂成。目前我们面对的毕竟还只是他们的先锋之旅,接下来的事,会变得更加艰难。我们将在脊骨桥面对他们后续的大股兵力。
“所以,我们必须清理掉他们的先锋部队!”
原来,他早有布置,他知道铁流人要来的将领的名字,护队法师的名字,知道他们的兵力。他布置了这么多的魔法埋伏,甚至在这个麦田里都有。怪不得国王找到他后三四天他都没有露面。亚述脑中接着想到。
那男孩儿在伤势稍愈之后,虚弱地站起身,对着那片麦田合手施了一礼,表情纯真得像一个天使,嘴唇上下轻轻地碰了一下,像用上嘴唇抚慰地轻轻地吻向下唇,低声道:“谢谢。”
那一刻,麦田四周,天上地下,所有的金黄,所有的生命的泽彩开始悄然萎谢。
但它们萎谢之前,似乎所有的生灵都发出一阵欣慰的呢喃。
亚述不了解他——就在刚才,这个孩子亲自现身引诱了铁流人追杀他们的一股六七骑的小兵力,把他们诱入了魔法埋伏,诛杀于一个农舍之畔。
那男孩儿还故意没有疗好亚述肩头一块无关紧要的小伤,让它滴血。亚述先还以为是他伤后法力太弱,无力再为自己疗伤了。这时才发现,他就是要用自己滴的那一点点血,利用铁流人一向自傲的追踪术,来吸引铁流人的追踪,好分散来狙击他们的。
——他们一定要诛杀掉亚述与那男孩儿,挽回他们碎石坡下失去的颜面。
但这男孩儿打定的主意分明是分而歼之,要在铁流人真正的主力到来之前,全歼他们的先锋之旅,挫敌凶焰于决战之前。
在农舍,磨坊,溪流边,已完成三次小型决战的亚述和他的法师,这时已又绕回到麦田边。
他们身后,正有十三骑敌人在尾追而来。他们没有召呼同伴——谁都知道亚述与那法师都受了伤,诛杀掉这样的头等法师与勇敢的剑客对于谁来说都将是日后可以夸耀的资本。而以敌手的伤势,这个任务想来也不太难。
那个男孩儿虚弱地坐在亚述身后,像支持不住了,直到走到了麦田尽头,才示意亚述停马,自己就坐在了田边。
他静静地望着半里外追奔过来的十三名铁流人,空白的眼神像是已经被吓呆了。
这是他们要歼灭的第四股兵力了。铁流人并不知道,每歼灭一股兵力,那男孩儿就召来稻草与藤蔓将之掩盖。
接着,那十三骑铁流人奔进了麦田。他们的马蹄敲打在麦茬上,已收割完的土地上就响起了一片金铁之声。
直到他们近到不足五十步,那个男孩儿的手指才忽然一抬。他念了一句咒语,只见麦田里的麦茬忽焕发出秋熟后的麦穗也远比不上的金色。那是一瞬间极为灿烂的光华,亮得让人睁不开眼。
然后,那男孩儿冲亚述道:“一刻钟,我现在的法力最多只能支持一刻钟。好在他们已没有魔法师了,破解不了我这召来的生物泽彩。”
他忽伸出舌头在亚述的眼上舔了一舔,然后急切地道:“你快冲过去,趁他们晃花了眼,解决掉这一股。”
亚述闻声提矛上马。
布局是法师的责任,而杀敌则是他的义务。
他在上马前回头看了一眼。
他的眼为那男孩儿所舔,在一地金光中什么都清晰可见。
他猛地见到:那个虚弱的男孩儿,苔泥在他脸上忽似幻化出成一个狰狞的面具,那像是九狱魔王才拥有的最恐怖的面具。冷酷而残忍,发出摧毁一切的杀气!
可那面具之下,似乎隐隐地透出天使般的容颜。
亚述心头一寒: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男孩儿!
第六章 脊骨桥
麦田里的一战胜得出奇的顺利。可脊骨桥前的一战却像是永无尽头的梦魇。
脊骨桥的桥头堡中,驻扎着十四名死士。他们都是卢多将军属下最精锐的兵士。在他们受命回防时,他们的心中都有着近乎绝望的感受。
这一种感受还不全是因为死亡的恐惧,而是因为他们感到,就是拼了一死,他们也无法与强大的呼汗之旅相抗,无法保护住他们所要保护的。
但卢多将军对他们说:“这是国王的命令。”他叹了口气,“虽然,我也不知道那个男孩儿法师的能力。但,起码有一点:在这一刻挺身而出,说明他身上有着一些让我们这些军人不得不佩服的勇气。”
没人会反对卢多将军的话。但在回防的途中,一向为人尖刻的伊法却冷哼道:“说他勇敢,还不如说他愚蠢。兄弟们,可能这一次要碰到我们这一生碰到过的最愚蠢的魔法师,与最胡闹的小孩儿了。”
他忽然嘿嘿笑了起来,看了一眼身边那个傻大个儿列夫:“列夫,这孩子的傻劲儿像你,是不是你前几年在兰林郡和那个最傻的不要宝石只知要硬币的妓女生下的小孩儿?”
旁边人都哄笑起来。
列夫是个勇敢且力大的武士,只是一向有些呆呆的。
同伴的笑也不是恶意的,只是在即将到来的凶险前缓解一下内心的压力。
列夫不知别人是玩笑,他呆滞的眼里升起了悲哀,泪水就在眼眶里打晃。他闷着声音说:“那个孩子,他死了。伊法,你看到过的,在他母亲生他时,母子两个都因难产而死了。”
如此高大、恨不得有别人一个半身高、壮硕得像头公熊一样的汉子被一句话惹出泪水,怎么看都有些滑稽。
但这滑稽中却有着更深的凄惨。连一向尖刻的伊法都说不出什么话了。队长罗亭闷声道:“别闹了,前面就是脊骨桥,那个法师说,要在这里跟我们会面。”说着,他伸手抚慰地拍了拍列夫的肩。
这一切都还发生在两天前。但从听到那男孩儿法师让他们防守的是脊骨桥后,这一队武士的心中就多少产生了一点儿敬重。
脊骨桥距离西里城只有七里,却是凶险的伊水河上唯一的险峻所在。伊水河上不止一座脊骨桥,但只有这一座最坚固。其余的相距稍远。
见到那男孩儿时,那个男孩儿背着身子——伊水河流经脊骨桥时,是在一个很深的峡谷,两边都是连绵不绝的山。
而山风是如此之大,大得几乎撕衫裂帛。那男孩儿身上稍嫌宽大的衣衫就在风中振翅欲飞,一对瘦小的肩膀孤零零地横在那里,让列夫一见之下就对他产生了一种亲切感。
但那男孩儿的身影只让旁人觉得诡异。
那男孩儿似乎也自知自己的仪容不足以让这些历经凶险、从诺丁汉结界外招募来的武士们信服,所以索性背过脸。
伊法皱了皱眉,他心中起了一个念头:他要试试这男孩儿魔法师!
他的身形一向轻便灵快,见那男孩儿始终背着身子,他就偷偷欺向前。在他正打算吓唬那男孩儿时,猛地,天空中一阵破风之声,一头苍鹰猛地从云端俯冲下来,铁羽钢喙就啄向伊法的脸。
伊法大怒,他腰里就是快剑。
可以他的轻快,还是被那鹰翅狠狠地搧了一下。
他是个个性促狭的人,手一抖,腰间的软剑就掣了出来,一剑长击,那鹰哀鸣一声,已被伤了翅膀,歪歪斜斜地受创而去。
队长罗亭闷声道:“伊法,你要干什么?”他看出伊法刚才的动向分明想把那男孩儿推落到山崖下。
伊法脸上这时红肿地坟起一片。他心下愤怒,口里也就没有遮拦地道:“我是要试试他!”
“哼,说是汉子,说是爱国,可他们别想光用这两个词就套住我。老子可以死,但要死得明明白白。铁流人可不是好对付的,没有试过的话,我还不想轻易地就把命交在这该死的孩子手里。”
“天知道他是不是这天底下最无知的蠢材!”
罗亭一时也说不出话来。他知道,他的增援小队正面对着他担当队长二十余年来最艰难的时刻。
因为,敌人太强大了。那种间不容发施加给战友们的死亡的压迫力量也太强大了。这几天以来,队里因为这沉闷的死的窒息感,队友之间已起过无数次争吵。
其实,他知道,他的这些战友都是不怕死的。
可他们怕死得不值!
一个忠实的战士都不怕执行命令,哪怕是必将蹈死的命令。最可怕的事是:他们怀疑这个命令。
他手下的人这时就在怀疑着卢多将军下达的这个命令。
甚至,为此都不惜对他们一向还算尊重的自己抗辩。
罗亭感到为难。
这时,那个男孩儿的声音响起了。
只听他冷肃地道:“你想要什么样的证明?”说着,他一挥手,只见他身边地上的落叶忽然飞起。那些落叶,那些无论在地上的,还是正飘拂在空中的落叶突然逆转了方向,它们飘回到它们脱落前的一根根树枝的叶蒂上,重新黏合,重新生长,重新由黄变绿,慢慢的,像一场时光的倒流。
列夫张大了嘴:这是魔法师们特有的疗伤之术,可他,还从没见过这样倒转生机的疗伤之术。
只听那个男孩儿冷肃地道:“这够不够?”
然后,他的手突然一挥,只见四周万物忽然都静下来,然后,山鸣谷响,只听到山谷下的急流千万倍地鸣噪起来。那谷中的激流,突然奔腾咆哮,沸然澎湃,那水流相激,突然炸响,只见空中忽涌起了滔天之河一般。满山谷的草木同静中,那水流野马似的,走兽似的,飞鸟似的,崩云摧岸,从深达十米的谷底无端地涌了上来。浪起滔流中,无数雪白的水花交激里,那男孩儿衣袂沾湿,冷肃着喉音道:“这样够不够?”
然后他铿然一指,那远较常人长出不知多少的食指忽如一道银灰色的禅意在空中掠过,像是一把剑。
那剑把山涛风响就此斩断。
激流已退,刚刚坠向谷底的苍鹰突然从谷底歪斜地飞了出来。那男孩儿的食指忽挥起一片松针,那松针猬集向那苍鹰受伤之翅,那鹰欢鸣一声,精神猛一抖擞。那男孩儿手指一弹,却把那鹰定在崖前一棵老松之上,口里吩咐道:“命你立此,给我观敌。”
他没有回过头,却如有一道眼风刮向伊法,冷冷地道:“还是要我这样?”
伊法惊呆了。他不知道那男孩儿所施的是幻术还是实例。但无论如何,都足以让他惊呆。
那男孩儿没有更多的话,接下来,他就开始颁布命令。
他颁布的第一条命令就是要十四名武士去上游三里远的去处烧毁另外一座木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