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他没想到,他将会面临的是更多的腐烂与腥臭。

  不只是魂灵之军恶心的自戮,还有长老院里让他生烦的政治。

  而这一切,他不要。

  一只火红的狐狸趴在他的面前,它柔顺的脸儿显得又机智又好玩儿。

  它好玩儿地看着瞳,嘿嘿地笑了。

  瞳摇摇头,他要忘去他那些不快的记忆。

  凭他的法力,在哪里不能存活?这个森林里多好,有那么多美丽的植物,也有那么多可爱的动物。

  他有些烦地问:“你在笑什么?”

  那只狐狸笑嘻嘻地道:“我在笑,在不久前的两个月,你还想把我变成一个人。现在,你却来到了森林。我看到你飞一样驾着魔法的光翼逃也似的逃进这里。怎么,你不当你那个‘快乐的人’了?不再想着用魔法把所有可爱的生命都变成‘快乐的人’了?你逃进了森林,宁可把自己变成我一样的动物?”

  瞳绷起了脸,可绷了一会儿却不由自主地笑了——对这样一只又聪明又好看的狐狸你是无法保持住自己的怒气的。

  他微笑地道:“没办法呀。我终于发现,我爱虚荣,但也爱自由。我不想再为他们战斗了。战斗时,他们还老拿鼻涕样的政治来烦我。我讨厌细菌,讨厌腐烂,讨厌瘟疫,讨厌大规模的屠杀,讨厌他们鼻涕样的政治,讨厌在假面中生活。可那在人世,却是无可避免、无时不在的。”

  狐狸嘻嘻地笑着:“不说这些烦心的了。你知不知道,现在最美的景色在哪里?是在西边的格利杉林。那里有着整个南大陆上最多的水杉,这时,它们针形的叶子都变成棕红的了,落了一地,铺成了全世界最最温暖最最松软的一张床。整个林子都是棕红色的,在夕阳下,会被镀上一层金光。”

  它叹了口气:“那可是一年才有一次的美景呀。想到那儿,我就想起它旁边最清洁的山泉、最青色的暮霭与最甜美的睡眠。”

  它微微地笑了:“既然一切都被我用狐狸的语言形容成让你动心的美丽——看到你脸上会心的笑我就知道你的感觉了,你还在等什么呢?”

  癸灵小镇边,一堆火噼啪地燃烧着。

  火堆边伏着一匹马。

  马边坐着亚述。

  他身边的魂马已经疲惫了,剑也已因力尽而不再能显现长矛的样子,恢复到一把水晶剑暗淡的模样。

  他的身上脸上,到处都是黑烟。此外,还有污血。

  他刚刚经历了一场大战,与魂灵之军之间的大战。

  没有瞳了,只剩下他一个人。他一个人在保护着癸灵镇中的百姓与那条青石板路。

  七天了,已经整整七天了。瞳逃走了整整七天。癸灵镇被瞳不断巩固的结界因为瞳的离去,在七天后,终于开始涣散。那淡淡的水银一样、每到夜间就抹在街边屋宇上的色泽已经开始消散,魂灵之军终于开始嗅到了那些疏漏,它们出袭了。

  亚述坐在火边,感到万分疲累。他身边还放着瞳以前为他炼治的草药,他正用那药来敷着伤口。

  只听他低声说:“瞳,我不知道你现在在哪里,我也理解你的选择。我知道你不是为了软弱而逃避。你不怕凶险——在真正的凶险面前,你从来都是比我更勇敢的勇士。可你怕脏,你怕的只是脏,只是阴湿与腐烂,是瘟疫与那治也治不完的疮痈。我不知道长老院的人跟你说了些什么,可我知道你心里的疲倦。我该怎么跟你说呢?这个人类,这个世界,一向就是在这些脏的臭的东西中腐烂繁荣着。我们不能光看到它的不好,尽量还要看到它的好。只为了那一点好,也还是值得我们挺身将之保护。”

  “但我明白,你还只是一个男孩儿,而不是一个男人。在男孩儿的眼中,承受不了污浊。可事物并不总是以完美状态呈现的。这个世界,所有的美好细究起来都千疮百孔。这不是一个母亲口中为我们描述过的只有丝绒与杏仁糖的世界,这是一个真实的世界。难道,你看到真实时,就真的只有离我而去吗?”

  “你可以选择逃避。因为,你失去了战斗的理由。但即使,你不再想为这个世界而战,你能不为自己而战吗?是它们,是它们在毁坏着你的清洁感,带来了比人界那半干净半肮脏还可恶的肮脏感。这是一场永无休止的战斗。在战斗中,你只能学会勇敢,你只能!”

  他口里轻轻地呢喃着。风吹了过来,他的鼻中又嗅到了那丝腐烂的味道。

  ——堂·吉拉德的魂灵之军又要卷土重来了!

  亚述一手支剑,站起了身。他轻轻拍了拍身边的那匹魂马,魂马腾地一下也站了起来,可它腾身的速度远没有平时快了。

  亚述看了眼自己那崩了口的水晶之剑:瞳,你现在在哪里呢?逃走后,你就真的能找到快乐吗?我需要你,我现在真的需要你!

  瞳与那只火狐狸正行走在布雷诺的森林里。

  他们在行向格利杉林。他的脚步却显出了一丝迟疑——他不喜欢那些脏污的战斗,也不喜欢那个莫休斯长老口中的政治。这是一个由无数契约构成的社会,也许莫休斯长老的话真的有他一定的道理,可瞳就是无法喜欢他口中的那个关于人类、关于社会、关于世界的大契约的一切。

  那是一场污浊的媾和。

  一个男孩儿所不能容忍的媾和。

  可是,他能放弃与亚述之间“杖与剑”的小契约吗?

  想起亚述,他忽然觉得心里一阵温暖。毕竟,亚述还是了解自己的。他足够勇敢,只有他能接受真实的自己。

  而真正真实的自己,萨森的子民们不能,甚至狄丽娜也不能那么坦然地接受。

  他手指的银光照亮了布雷诺森林里那幽暗的路。然后他轻轻一扬头:他感到了恐怖,感到了亚述那张决战前的脸……血,那是亚述的血流了出来……他的血曾滴在自己的杖与他的剑的交结处……

  魂灵之军来了!

  亚述一个人还在死守着那个自己已经放弃的结界。那个癸灵小镇,那血腥的味道,就是遥隔数百里,还是因为那缔结过的杖剑之约在心灵一颤之下涌入了瞳的心里。

  亚述看了看敌人的数目,心里哀叹一声。

  今晚,就让我战死疆场吧!

  被堂·吉拉德以冥界的魔法灌注了身体,重新获得精力的魂灵之军又来了。他们挟着被杀戮的怨毒,义无反顾地扑向了癸灵小镇。他们要在那小镇的青石板路上掘出一条通往冥界的路。

  那是冥界重返这个大陆的通路。

  它们要重新统治这个世界!

  亚述的马冲了出去,在冲出去的前一刻,他的眼前金光一晃,似晃过了卖纪念品的拉兹那金色的发丝。

  永别了——我刚刚拥抱过的姑娘。虽然我不曾真的爱过你,但此刻,我真的愿意曾深爱过你!哪怕不曾真正心动,那也是我们曾有过的最好的美丽。

  可拥抱死亡才是我们战士真正的宿命,哪怕你那年轻的身体在我怀里曾让我感到如何的温暖与柔软。但那冰冷的、僵硬的、无可抵挡的与死神的拥抱才是我们战士不得不赴的归家之路!

  亚述忽然在心里想起在这个大陆上听到过的莫比里民歌:

  披上你的甲,
勒住你的马,
在你临行前的一刻,
年轻的战士啊,
你可知道,
在我心头早已轰响而驰过一队战车;

  你有你的宿命,
我有我的抉择,
我原谅你的骄傲,
可你坚毅的嘴唇,
为何在临行前也不曾把温柔的话尽情对我诉说?

  在整个大陆上,
死神的约会才是唯一的不可推脱;
你总用血与火来煎烤你的荣耀,
可曾想过剩下的我只能在灰烬里哀歌……

  亚述一闭眼,歌声被打断了,血在飞起,那是魂灵之军腐烂躯体上半黄半绿、只残存着丝缕红色的血肉。

  亚述的血也在流——

  我与死亡有个约会,
勇敢将是我能佩戴的最奢华的奖章!

  这是这个大陆上游侠们惯于引用的诗人贺拉斯的诗句。

  亚述想:是的,今夜,我与死亡有个约会。

  而勇敢,就将是我佩戴的最奢华的奖章!

  已有魂灵之军突入了癸灵小镇结界上的缝隙,他们在撕扯着那片银色。

  没有了瞳歌声的催眠,所有癸灵小镇的人们都在他们的房屋内瑟缩发抖着。有些勇敢的人家窗口小花布帘还拉开着,他们要面对即将夺取他们生命的恶魔。

  亚述已经斩断了十三名死魂灵的头,可它们有的接住了头,把头用手提住,没接到的就在地上摸索着。有时两个无头的死魂灵一起摸到同一个头,为了争抢还开始厮打着。

  这是一场混乱之战,有亚述与死魂灵的,零星的还有死魂灵自己之间的,像极了他们曾活过的人世的争斗。

  ——它们,真的在堂·吉拉德冥界魔法的召唤下,成为不死的了。

  看着那些死魂灵们,亚述的心里忽然感到了一丝恐惧。

  就算是视死如归吧,可如果死并不是一切的结束,并不是一场真正的归呢?

  ——如果,在自己死后,堂·吉拉德也可以这样役使自己的躯体,那将会是命运对他这样的一个游侠战士如何尖锐的嘲笑?

  想到这一点,亚述的眼都红了。他胯下的魂马在作最后的哀鸣,他已陷在通过缝隙拥入的几十名魂灵之军的包围里。

  ——结束了,一切都将结束了,可结束之前,他不会让自己的剑蒙羞的。

  ——瞳,我希望你能幸福!

  亚述最后这么想着。

  他一剑劈出,那干戈剑上的生机魔法已破,剑口已钝,那剑居然被一个死魂灵以断了一半的脖颈夹住了。

  又一个死魂灵见剑停住,一口就咬在剑锋上。然后,无数死魂灵们的嘴就向亚述咬来,流着涎水腥液的嘴,森白的牙齿。

  亚述想:也许,这该是他看到的人间最后的景象了。

  就在这时,一阵咆哮从远远的布雷诺森林里响起。

  那咆哮声如此激荡,像是饱含了一个魔法师最强烈的怒气。虽然那个魔法师的声音在这千音万响的咆哮中是最低的。但在他的召唤下,熊罴虎豹、狼狐麋鹿……布雷诺森林里所有的生灵在这一刻发泄出了它们的怒气,它们在一起咆哮了!

  远远的还在观战的堂·吉拉德一惊。

  那些围在亚述周围的魂灵之兵们不知死亡的生命也开始畏惧了。

  他们一起停了下来。

  而亚述抬高了他的头。

  他知道是谁。那是瞳,是他的那个朋友,是他的兄弟,是他的胆与骨,剑与意志所寄的另一个生命!

  ——那咆哮声响遍了整个癸灵镇,响遍了整个萨森。

  有一个魔童,在他的朋友、他的骑士面临最危险的一刻发怒了!

  这哮声是一种警告,也是一种示威,同时,也就是那一个魔童宣战的开始:我不问这场战争的原因是什么,但你们已侵犯了我,试图杀戮我唯一的朋友。那么,我用整个布雷诺森林里生灵的咆哮向你们宣布:

  ——我将从此开战,这将是我一个人的战斗!


后记 椴事流年

  写作《瞳》,对我来说是为了休息。

  那是2004年年头,“洛阳”初罢,我在洗手间里咳出了第一口血。血丝簌簌的,像是要把肺腑里剩下的那点红呕尽才算。必需的调养让生活变得无聊起来——这一调养就近两年,其间还写了颇为伤神的《石榴记》。

  那时我想,为什么不写一个轻松的、快乐的、明与暗鲜明对比的、有趣的稿子呢?

  记得看张爱玲的散文,说到她每次和炎樱出去。两人走走就总商量吃点什么,总结来总结去,总是“甜的、软的、能安慰自己的”,最后总是进了蛋糕房。

  而对于我来说,“轻松的、快乐的、有趣的”稿子当然是童话!

  我是如此倾心于童话,因为提起它总会咧开嘴痴笑地想:它只有一个原则——每个男孩都有梦想成为一个王子的权利。

  瞳就是这样一个“王子”与“贫儿”的复合体。

  这个故事发生的背景是这样的——记不清是在多久远的以前,在那个失去秩序的大陆上,总有一些部落不知为了什么而不断迁徙。那是一个有着预言能力的部族,他们为宿命所驱使。一刻不停地在寻找。艰难的旅途中,整个部族的人们一个个死去。其中一个年轻的小伙儿不停地在想:我们为什么要这么艰苦地行走下去?我们在寻找什么?是什么驱使我们必须在泥泞、沼泽、雪峰和荆棘地里舍命前行?

  眼看着身边的族人一个个倒去,他心里无限悲伤。最后,他终于明白了宿命的含义:他们整个部族都将死去,而只有他一个人可能活下来。他们这么不停地迁徙与寻找,其实就是在寻找那个传说中“绝望”的源头。

  ——所有的宿命与所有的预言难道不都是以绝望为根底?

  绝望的源头据说是一片死沼。那里住着一个绝望的神。他以泥沼为食,每一天,他的身体也不断消融,代谢入泥沼。他的身体就是无限循环与流动中的半稠体。

  当所有的族人一一死去。那年轻人终于寻找到了那个死沼。在那里,他见到了那个绝望的神。他以为他终于找到了一切的答案。可一抬头,却诧然发现那个绝望的神正仰望着天空。

  天上,霞彩以渺茫的辉煌如此不同于死沼地存在着。

  那霞彩似乎是一个女子衣袂的剪影。难道。那就是传说中天域里惟一的可以昭示给人们以希望的仙子?

  那绝望的神就这么把她痴痴地望着。

  他的眼里半是落寞,半是无奈,也半是……热爱。

  ……好多年以后,那年轻人随着一段段的光阴老去。他终于从那片他聊以为生的死沼中走出,回到了人间。

  他也就成了这个大陆中最早的先知。

  他的名字叫占命者。

  他也就是萨森古国的先知摩亚的老师。

  而多年以后,瞳出生在巴枯尔山脉下的一个小村。

  那村子名叫枯索。

  村子前有两棵枯索的树,枯瘦的枝条没有丝毫生意地耸立于泥泞之路。他的家在村子最外侧的树旁。母亲是个无职业在家、只能喂两口老也养不肥的猪的家庭妇女。

  他的父亲是个从来不会工作,只知赌博滥饮的面包师。

  那时,村里公用的面包房已经停业。所有人家都自己烧烤食物。父亲失业了。

  在瞳出生之前,母亲怀孕四个月时,因为父亲醉酒后的殴打,母亲已经流产。

  可谁都没有想到,过了几个月,瞳还是出生了。

  他的出生是一场异数。他生来瘦小,总也长不大。父亲对他本已流产却又莫名其妙地降生感到惶惑与恐惧。

  父亲说:“这是灾祸。”所以他的巴掌成了瞳童年惟一的记忆。

  可从幼年起。瞳就发现自己具有超出常人的魔力。

  比如,他会在这枯冷的石灰山上找到旁人都找不到的远方的鸟叼来的草的种子;比如,他是第一个在枯索村养出鲜花的人;还比如,他知道有一种力量,它不只是令人恐怖,还让人欣喜,那就是自然。

  可这个村于是如此的脏。他感到,愚昧的歧视与粗暴的打骂最终会让他沉沦下去。如那头猪翻滚在猪圈里。

  终于有一天,他逃了。

  可他首先沦入的却是刹帝利的魔域。

  好些年以后,瞳长大了。他有一双黑黑的瞳子,可瞳子中总有一块遮挡如翳。

  很多人说,那是他独特的魅力。

  他一直在寻找。他也不知他在寻找什么。他是一个在寻找过去的孩子。他想:等到有一天,他终于明白自己是从哪儿来的,可能就会知道他将要到哪儿去,也知道了这一生的所寄。

  他不相信这个世界,哪怕萨森古国作为一个起点给他提供了荣耀。可他满眼见到的总是人类的污浊与脏。

  直到,有一天,他终于碰到了那个占卜者。

  占卜者抚着他的头,给了他一本书。那本书里只有一个字。

  占卜者告诉他说:那个宇念做yu。

  瞳终于明白,他的真正父亲其实就是住在死沼中的那个绝望之神;而母亲,却是为父亲仰望过的那个天域里的仙子。传说,她代表着希望。但那渺茫的希望仙子无力真正孕育他。所以,他就被种在了生母——那个愚陋无知但给过他很多软弱的爱的乡村妇人的怀里。

  瞳在那一刻终于沉静下来,终于知道了自己的由来,也就由此知道了自己所必须面对的:他为绝望所生。生时即为希望遗弃。他只能生长在这个肮脏的人世。他不甘于这份脏,可他无法逃离这份脏。而绝望的宿命与对遗弃了他的菲薄的希望的渴望却如蛆附骨地种进了他的生命里……

  一如旧病,这个故事的底色似乎依旧是沉重的。

  但那时我不想这么写它,我要……比较轻松愉快地讲述这个故事。

  我要他是一个王子,魔法之国的王子。哪怕生命的底色在他的人生里有很多沉甸甸的含义,但我还是要他清亮起来。快乐起来。他会遇到这场人生中他所能遇的:比如勇毅的亚述,比如娇憨的狄丽娜,当然,还有那只小狐狸。

  一想起那只小狐狸以如此跃动的红跃入了摩亚过分沉冷的大宅,烧入瞳那蒙着翳的眼里,我就会唇角弯弯地笑开来。

  一年多后,把这个稿子重新翻起,当年过于随意的写作给修改留下了很大的麻烦与烦恼。也许,这确实不是我能写出的那种“最好的”稿子。但写它时,一边打着《暗黑破坏神》,不断地升级,一边敲击出瞳那清稚、努力与坚持的样子,确实是一种很快乐的书写经历。

  而此时,坐在深胡桃木色的书桌前,打起这篇后记,想起昨天是个有阳光的日子,但今日却阴了,很想很想那只小狐狸也一下跳进我的书房,跟我叫:“……椴子、秋了,布雷诺森林里的杉树已落下了松软的针叶。快点、快点,我们同去、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