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他都微微地笑了,那笑容背后的内容很多,但这么多的内容,推出来的只有两个字。
修士只见他象用舌尖,无比艰涩也无比怨恨地推出了这个名字:
“织更。”
然后占卜士的眼光忽然平坦得象大理石,完成了他召见的主题,判决了他心中的困扰一般的,淡淡地道:“其实很简单,一个女人而已。”
可这两字在修士心头击起的骇浪却有如云垂海立!
占卜士轻轻地笑了,“我设想过很多处决她的方式,是不是可以借来北欧罗那狰狞得无以复加的糙铁的大锤一锤锤地砸碎她脚上的玻璃鞋呢?或者用一把烧红的地狱之钳把她那比它还红的舌头从嘴里拔出来,以之和她那个与她一直相伴的聆贝呈列在一起,一个红得柔软,一个红得脆硬,这世上再没有两种可以这样互相参映成趣的红了。而我甚至想知道,她那袭莫名其妙的麻布袍子下面,是不是真有一个不可淫辱的身体?”
说着,他轻轻闭起眼来,似乎想用眼皮锁起他那不欲为人所见的痛恨:“可惜,我不能亲自动手来做这一切。而苏摩城里的人们又如此胆小。我多么想得到她那仗之不可一世的玻璃鞋与聆贝啊,我甚至不惜用苏摩城整个收益的百分之十来换取,甚至拘禁了奥巴斯山半羊人的白鹦鹉,要它用盗取这些来换取自由。可惜……”
修士激声道:“可是,你说过不虐杀他们!”
占卜士的眼睁开了,不再有刚才幻想式的快乐,冷静成最冷酷的冰泽:“可她、不属于他们。整个苏摩城,畏惧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我,另一个就是她。他们怕她的预言,甚至不敢靠近她三米之内。你见过她求生的方式吗,她只要朝一个馒头摊走去,四周的人飞速的散开,以给她取走食物之机。她几乎与我平等了,我怎么还能把她算做他们?我甚至想过要她做我的继承人,在我百年之后,让她承继我的位置。”
“可她,即然不甘于做我那只乖巧的织更鸟,就只有……”
他的手忽然斩截地一划,那托着帐蓬的羊皮气筏都不由一阵颤动,底下苏摩城一直笼罩于其中的乳白色的雾也惊颤得忽然一分为二,露出一点青黄的色泽,在占卜士的怒气之下,法力波动,连他一意维持的洁白都不再能够平衡如初了。
接着,他重又微笑了。
“当然,你还有第二个选择。”
“那就是,让她爱上你。我一直拿她毫无办法的是:她几乎无物可系。她什么都不爱,她逃离了她出生的那个大杂院,我甚至再无任何方法来激触她的喜怒。她实在是一个绝决者,也是一个最凶狠的预言师。这世上最凶狠的事无过于对自己的凶狠,它会让我也难于措置。”
占卜士搬了搬自己手上为刚才斩截一划而错动了位置的戒指。
“所以,你可以选择让她爱上你。”
他饶有兴趣地看着思域。
“其实,我已观察过你近一年了。你长相英挺,表面上有着某种你们教廷中无人能及的圣徒气息,而暗地里,又透着一股忧郁。你是一个最容易令女子动心的人了,如果你想。”
然后,话锋一转,“她爱上你后,我就可以杀了你。她把她的心做成空的,坚决不给我看到一滴血,坚决拒绝着我杀她时本可以提供给我的快意。可如果你能让她爱上你,我将收获到这个大陆上所多么独特,多么绝无仅有的东西啊!那将是一种什么颜色?当看到她心头暗郁起哪怕一丝丝的血丝时。”
“只要,你让她有那么一丝丝、哪怕极轻微的、爱上你。”
修士这一生几乎都在修习着爱,与人谈论着爱,也兜售着爱。可从来还没有过一次听到这种占卜士口里所说及的爱。那个他想让自己在织更心头激起的爱,稀薄而绝对,浪漫已极后而残酷至极,像帕索高原上的氧,像让冰中长出血式的圣迹……它简直可以压倒一切文学中的粉饰。

“而在你身后,是你们尘域中上千万饥民菜色的脸。他们饥肠辘辘,合在一起的声音简直高过红胛海颊的尖浪。你没有退路。你们教廷,在这个域世界中,几乎与所有的城邦与国度都反目成仇了。他们只能选择唯一的我与他们重开商贸。而我要求的并不多,只是要梦想成为圣徒的你代我完成一件事。”
占卜士的手向下一指:“就是那个青灰色的仓库,与旁边我的维离亚港,我可以在三天内调积了数十万普式尔的谷物。”
“你现在知道你的责任重大了吧?”
他的眼光几乎爱抚的看向思域、这个自己手下新获得的一个有感知、有情绪的工具。他微微地笑,用手指揉按了太阳穴。
“我知道,杀戮之罪与尘世的情感都不该属于你。可这是一个分裂的世界,非此即彼。你死了……”
他哀凉地看着思域:“能跟尘域建交对于我来说有着很大的利益;而魔域的使者已一千次催逼着我要一个倾情天域的修道士的尸骨来做为样本;我又是如此的渴望着织更……你不是也一直渴望着成为圣徒吗?所有的圣徒都是从最残酷的自我灭绝开始。这个苏摩城为了好久已来潜在的衰退已开始怨憎于我,整个魔域的压力已压得我开始难以消化。”
“但你的主,已将你对我赐予。”

第五章:不安

如果这世上有一千条暗巷,那它就需要有两千堵墙,它们捉对儿厮杀,无语对立。所谓巷,就是一面矜持冷面着另一面矜持,一道沉默抗衡着另一道沉默。
而思域,就在这抗衡中走过。
苏摩城的建筑别有奇致。在白日,你往往只能看到它袒露的明街;而在深夜,它却推心置腑地交待出它所有的背巷。那些巷子密密的连结在一起,仿佛说也说不尽,说到头了又幽幽兜转回来的九曲回肠。
思域踯蹰在这一条连着一条的巷子中已整整半夜。那感觉仿佛自己走在自己的肠子里,便秘也似,上下的窜气,不得出去。
今晚,他负着自己最后的使命,背倚着教廷的严训与万千饥民的奄奄之息。
此时的他,怀揣一刃。
怀刃走在自己幽幽九曲的肠里。
刺杀一事对他并不艰难。
记不得是哪本祈祷文里说过:“这世上所谓的信仰,总不过以无辜者的血起始。”
可他却不由不嘲笑着自己初入苏摩城时的壮志。他想起在维希埃火山山腰的修道院里修行的日子,自己独自抗过的霜晨雪夕。那时他有一次偶到山脚下的小镇,曾遇到一个疯子突然地撞向自己,他的嘴里还在唱着醉酒的歌儿:
你要从南走到北,
还要从白走到黑;
你要所有人都认识你,
却不知道你是谁……
最后那疯汉哈哈一笑,在思域耳边上说了三个字:“假行僧!”
修士的唇边不由浮起了丝苦笑,当时他还曾愤怒,还曾在自己心底批之为胡说,但现在,他早已明白他确实不过一个假行僧而已。
他来自于那个尘域的国度,在那里,他出身贫寒。这些回忆是不快乐的,但更不快乐的是他的家世给他带来的社会地位。他是以一双泥脚踏入教廷的。高拱的穹顶下散发着上谕的光辉,而哪怕不在教堂,仅只是一个普通教士屋里那可以摊上几本烫着金字的书的宿舍,也收此笼罩了一种神性的尊严。
这世上从来就有很多种不同的信仰,但归根结底,总不过两样。可惜他所怀有的不是那种自己刚强品质所生发出来的信仰,而是由于自己的软弱而逃避进去的信仰。在他还只是足够年轻、未经打击时,他还常常将之虚饰为自己的光荣与梦想。现在回想起来,自己不过一只失哺的鸟,悄悄钻入了神的殿堂。
——杀一个女人又有何不可呢?
他的耳中还回荡着那个女人的话:“而你也不是你所谓的上帝的使者。你只是怕孤单,你号召所有人来爱上帝,其实你只是在呼唤着所有人来爱你,爱这个年轻,英挺,有着最纯挚最初发最热情的身躯的你……”
她说得没错……我生来疲惫、贫寒,而又怀疑、懦弱,我毫无自信在这世上可以让一个人爱自己,而这世上的所谓的爱只有蒙上眼睛者的勇敢才敢自欺的相信之。所以、我把自己依附于一道强光之下,我站立在通向那遥远的莫可名之的主的方向的路上,拔起肩胛,面对世人。我相信只有那托寄于无尽头处的爱的折射,才是这人间所能获得的唯一的不虞背弃。我想沾濡的只是余泽而已。
其实,我在心底对占卜士的提议又有何异议?我一直想成为的就是占卜士那样的人,只是没有他的强悍有力。
修士摸了摸自己怀中的书简,那是教廷寄给他的信。那信中,没有抬头,没有落款,居然记录的只有一篇传记。那写的该是他如何献身教廷,舍身就义,于一个万恶之城,为拯救自己母邦拔除掉一个妖女阻碍自己的教廷获得粮食的事迹。在事迹的结尾,他将成为圣徒。
他喜欢这样的叙事。
只怕所有人都以为一场刺杀必缘于勇决,只有走到今天,修士才明白,它还常常因为软弱。他就是软弱着的,他渴望着那团圣迹笼罩着自己,否则,自己终此一世只怕也不过是瘫软于地的一滩烂泥。
何况,谁说他得手后,没有机会披裹着这样的光芒,重新回去?
“好象就是这里。”
修士终于站住了脚。占卜士已给他说明了织更每夜可能夜游的轨迹。
他的脸上轻轻的笑了,他觉得自己这个笑很象占卜士。这是一整套的成人世界的游戏,这样的踏入,让他感觉到自己渐渐与这个世界终于合辄,有那么一点成熟了的快意。
“我不过是一个出身贫苦的孩子。”
修士对自己说。
“软弱、怯懦。但我毕竟读懂了这世界的不成文法,只要你有机会契入这社会运行的轨制,你就可以跟它变得同样强而有力。”
他的胸口两侧放着一刃一信。
“所以,我将等在这里,刺杀你。”
爱上一个天使的缺点,
用一种魔鬼的语言;
上帝在云端只眨了一眨眼,
最后眉一皱、头一点……
那是几句懒散的歌,歌中居然还是在……唱着“爱”。
可那歌声有如宣叙有如旁注;像把时间推移到无穷远,像他生来唱此生,像化做一个他者来玩弄自己的故事;像等到整个世界轰然做响,海啸成墙,墙垒如壁,壁临深沟,一个个城市局限于域;然后、当爱已成往事,当爱荒废如千年前可笑愚顽的遗迹;再那么有心没肺的以一种玩笑的懒散将之唱起,像一个成人拨弄着童年的玩具。
那歌声却与思域的心境有些相映。
……原来,你也不过是一个软弱的人。
可接着,那歌声却铺陈于地。像一个迟起的贵人以声音做毯,将要来临时,先散落一地琉璃,隔绝尘土,好让自己的脚步踩踏上去。
接着,等了又等,那个身影终于出现。修士的脑中却“嗡”地一响,不该是、她不该是这个样子!
他一眼已认出了那个女人,她还是胡乱乱地披了那一块说不出名堂的布,布上还是那样有心没肺才能划出来的洞,洞中还是她的脑袋,脑袋里还是他不了解的不知是空茫还是预言,她也还穿着那双玻璃鞋……
可鞋声倾斜,她已失去了一只鞋跟,就那么跛跛地走了出来,一条腿长一条腿短,深深浅浅地踩着她已无能隔绝得那么平衡的尘土地,以这样的一种笨拙直行了过来。
她失了自己的足,也丢了自己的贝。为什么有歌声,因为已没有了聆贝可以将之盛纳?无处存贮、无所归依的声音才飘曳出来,没有魂儿似的孤凄,像总忍不住拿出来,却再也没有柜子盛放的一整套玻璃……可还是要这么跛跛地走着?还是要这么浪掷着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