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明里暗里,人们都在她身上搜不出那两样东西。
可修士此时关心的却不是这个,他的脑中不由地悬想起一个场景:是在什么样的夜,是在什么样的碧清油透的幕布之下或是什么样的风雨之夕,那个穿着一双透明的鞋子的女人,会坐在苏摩城一个无人的街角,又从哪儿弄来一壶温酒,泡上这样一枚红……然后,似低语,似呢喃,似坐忘,似疯狂地说上些什么呢?
——她会说些什么?
她是这个城里真正让他感到亲切的人,所以她也由此显得如此特异。
修士的手指忍不住抚向那枚鞋根,那是一个透明的,并不寒冷的,冰锥一样的东西。他忍不住回想起那双令人诧异的她脚下的鞋。
——那是一双玻璃鞋。过份高的跟几乎超过三寸,让她的脚与路面之间隔绝于一段透明。这仿佛让她飘离于另一个空间。
可过度的透明却带来过份的笨拙。
玻璃是重的,坚脆而空洞,那透明与沉笨同时套在她的脚上,那双鞋也就像长在她脚上的枷锁。这像是一个努力使自己飘浮在空中的人的痴望。
修士轻轻地拢起了一堆火。
那是深秋的风送到这个高台上的枯叶与干草。仅只小小的一堆,火苗蓝蓝的,幽咽得像水,湛蓝得像深山里无人涉足的小溪。修士把那枚贝投入这水一样的火里,怪不得它会在火中说话,因为、那蓝色的焰苗让它错觉地想起自己生长的蔚蓝澄澈之地。也怪不得只要一点温酒就可以让它醉了,醉了的人喃喃不停地会控制不住地说话,醉了的贝原来会像它从前记录海浪一样的本能的记住所有的人语。
那枚贝轻启一缝,然后,缝边的红轻轻褪色,隐现苍白。像一个人一当歌起,紧张的唇上的红色约略褪去。只听它轻声的喃喃着:
……对于我来说,在这个世上,最让我敏感的就是声音。我不知道它
是不是上苍赐予我的一样天才样的能力。我对声音的记忆是如此之早
,我甚至记得在娘的子宫里自己做为一个胚胎刚刚萌芽时她体内血流
的声响,它让我感觉到自己如此特异。可我将绝不会感恩于这份赐予
,因为没有人知道它给我带来的噩梦与压力。还在子宫里时,我就已
听到了太多,人饿时饥肠辘辘的声响,心跳在欢悦与悲伤时不同的鸣
跳,甚至,还包括消化空隙间那不时遗放的屁……
……远在我来到这个世界前,我就知验地知道了这个世界的复杂性。
可让人更为悲伤的是,我的声音竟具有一种预言的能力……
修士怔怔地听着。声音——他听到了这个关键的词:声音!
他猛地回想起,那个女人让人最觉特异的是她的声音。那么干净纯粹的音色,那么天赐予的好声带,它的发音像一片透明的簧片在帕索高原上最干净的空气里振动着。修士听唱诗班里的人说过,好的声音是从头顶上发出的。修士望着火中的贝,举起那截透明的鞋跟,把它迎着光看去。好像看到一个女人如何地踩着它,以一截透明试图隔绝尘寰,努力地把自己的身体提起、再提起,提起它试图向自己从喉中发出,却从头顶出来的那个让她迷迹、也让她绝望的最纯粹的声音靠去……
那简直是一副绝望着的抽象的画。
那个修士叹了一口气,他理不清自己的思绪。
这是一个苦难之城。
他握着那枚红贝,轻声道:“你皈依吧。”
可大天使加百利的声音犹在顶空回荡:“看看,看看这个人间地狱吧!我把它留在这里昭示给你们。我这样做不是为了惩罚,而是为了昭示——昭示给那些生活在天国的荣光所照耀下的人们,让你们知道,如果没有天国荣光的照耀,那一场罪恶的滋生将会把人类陷入何等万劫不复的境地!”
他这段话针对的是苏摩城。
修士来自于尘域,那里已建成了一个清教徒式的国度。大天使加百利的话对于他们有如上谕。在那个清教徒的国度初初创立的时候,大天使加百利是禁止他的子民接近苏摩城的。他把这里做为罪恶的深渊展示给信奉着他的人们。
而思域,是怀着怎样的功业与梦想,踏入了这一块禁地?
而那个声音在久历岁月之后,在苏摩城,已变成一种背景音样的低鸣。
它被酒馆里的哄笑遮盖,被妓女们的浪谑遮盖,也被无数弱者的呻吟所遮盖。覆盖在这声音上的,还有空气。炫奇逞异的各种名贵香水的香气与阴沟里腐恶的臭气胶合在一起。
整个苏摩城,也如一袭华丽的绸遮盖的疮痍满目的尸体。
而在这个城中,修士如今想,要把那个痛苦着的女人拯救出去!

第四章:分裂

“你必须来到我这里,以听取你教会的旨意。”
那个穿着白袍的巫师好整以暇的说。
——他就是占卜士,如今让苏摩城人人生畏的食利者与占有者、卜算者与操控者。是他在调和着苏摩城与外界的整个交往。
如今,他正在自己的帐蓬里,调剂着一杯酒样的东西。
那个帐蓬很小,却出奇的精致。骨架是用魔域送来的一根根洪荒动物的白骨搭建的,精巧得象一只翼龙张开的肋;而地上则铺满了厚厚的一层帕索高原才能出产的毡罽,白色的底子上有用冰蚕丝织就的花纹。
帐内的设施显出一种奇怪的凌乱,只见案上、几上、架上,到处都是水晶的、玻璃的、云母的、琉璃的、冰萤石的、各式各样透明的瓶子。瓶子里装着各种颜色的液体,说不上是酒,是魔法药水,还是什么说不出名堂的试剂。
让思域最奇怪的是他从没有见过这么干净的凌乱。这里没有灰尘,没有污渍,哪怕最爱清洁的人一走进来都会担心自己身上会不会散发出不雅的体味。就像地上那雪白的毡罽洁净得都让人都不忍下脚,仿佛一踩下去就会陷出一个深深的无法再清洗干净的窝迹。
占卜士是个很有风度的男子。
只是这风度让人估不准他的年纪,好象从二十岁到七十岁都有可能。他的皮肤显出一种透明的白,好在眼窝儿足够深,否则那两瞳深碧会有不能固定之虞。
修士只见他左手小指微微翘起,中指与拇指间正捏着一个水晶杯。他的唇边笑着,态度随意地道:“不用担心,你是不是在担心你脚下如此洁白的毡子?白色总给人一种虚幻的尊严感,你说不是吗?每个人对它都不由怯场,怕在它上面留下了自己的痕迹。”
他挥着手,示意修士可以随意起坐。他左手的水晶瓶子晃出一片透亮的影儿,右手却拈着一根滴管,他正把它伸到一个云母瓶子里。
那云母瓶子虽然透明,却是半白色的,映出里面隐隐的红。他把一枚滴管从那云母瓶子里抽取出来时,没有隔障的照眼的红就映在那滴管里,从那半遮半透的云母白石里跃出,让他的整个动作看起来都富含了美感和诗意。
只见他吸取了一管鲜红的汁液,举在手里对着光亮看着,口里注解道:“……可我最擅长的事就是营造洁白,这也是我能够统治这个城市的秘密,所以,你尽管放心……你知道这红色的汁是什么做的?”
接着他自问自答道:“……这是札挫尔西的‘咯桑花’酿制的,我管它叫做‘曲意红’。除了我这里,除非你真的跋涉千里,越过死亡荒寂的枯峰与沙漠构成的屏障,且还能保证活下来的话,你才有机会看到咯桑花,更别提你最少还要花三年零六个月采集、摊晒、酿制出这一小瓶汁了。我叫它‘曲意红’,因为,我从没见过色谱比它更丰富的红色了,它简直有一种曲意逢迎的本能。”
他晃晃手中的滴管,只见那管中的红在光线下变幻着色泽,真像嫣然的、曲意逢迎地在笑着。
说着,他把他那管所谓的“曲意红”滴在了手中的水晶杯里,然后,他一瓶一瓶的抽取出浅蓝的、深褐的、苎麻色的、酱紫的、污黄的……说不出名堂种种汁液,把它们都滴在了那水晶杯里,
他的动作娴熟而且随意,最后,他从一个极小的瓶子里汲取了一点微微泛黄的浊白液滴,含笑道:“你知道这个是什么?”
修士摇摇头。
占卜士笑了笑。他一笑时唇边的纹路就蓬松了开来,像一朵蒲公英逆着光开放出影子。
他薄薄的嘴唇间露出他的牙齿:
“这可是歌麓尔小王子的初精。”
修士惊诧之余,只见他把那滴液体滴在了左手的水晶瓶子里,然后,手里一阵摇晃。修士为他那魔法样的摇动的手法几乎都晃花了眼,然后只见:曲意红、浅蓝、酱紫、……多少种不相干的颜色渐渐混同在一起,化做一杯初乳式的洁白。
占卜士洒然的挥挥手:“这就是我每日必做的功课,它会增加我的法力。人们都尊敬我——因为只要我愿意,我会调和得什么颜色都能掺合在一起掺合成所谓尊贵的洁白,这就是哲学家们所说的上层建筑吧?我跟你们的上帝不同,他指谪人们的一切,而我可以解释人们的一切,调和人们的一切,让一切看上去起码不那么糟。所以,起码在这个城里,大家更喜欢是我,不是吗?”
说着,他把那一本白色的巫药喝了下去。
接着,他和煦地笑道:“所以,你不用担心踩脏我的地。”
修士果然不再担心铺在地上的毡罽。
他顺着帐蓬的门向外望去,占卜士的帐蓬是漂浮在空中的。他的帐蓬建造在一个能漂浮的羊皮气筏上,它可以稳稳地坐落在空中,也可以向它想漂向的任何地方飘去。
那羊皮洁白,好象一团飘浮在空中的矩形的云。有规则的展露出属于一个巫师的诡异。
思域从空中望去,苏摩城果真如那巫师所说的,具有着某种难以深究的美丽。脚下像总飘浮着一团淡淡的乳白色的雾气,它调和着苏摩城的气氛,也给所有的政治、经济、血汗、与泪水提供了一点调和的气息。它弱化了石头建筑的狰狞,也温和了木板棚屋的贫寒之气。它起码欺幻了所有的人:只要你生活在这里,你们就呼吸着同样的空气。而空气,不跟平等、自由、尊严……什么什么之类的难以捕捉其确切含义的词语总联系在一起?
也许这就是占卜士每天的工作?苏摩城据说是整个域世界里最和平的地方,哪怕这里有着比杀戮更残酷的剥削。
占卜士好象看懂了他的心事,只听他笑道:“没错,我从不虐杀他们,我只剥削他们。汗污毕竟比血迹更容易漂白,难道不是么?”
说着,他好整以暇地从面前的案上抽出了一张信纸。
那信纸是柚木浆制成的,上面隐隐还浮泛着它发酵时留下的一点酸涩之气。占卜士皱了皱鼻,他似是一个对色彩和气味都很敏感的人。信纸上的字迹是竖行的。修士一眼还看到它旁边的信封,信封口上有封蜡的印迹,那纹章修士一眼就可以认出,那代表权威,也代表绝密。
——这信是出自尘域“多明汝”派修会上面教廷的旨意!
占卜士轻轻弹了弹那张信纸,感慨到:“这只是一个结果。别看它只是薄薄一纸,但我与你们教廷书信来往了多少次啊!它只是一个谈判的结果。根据这个结果,现在看来,我的旨令将决定你,而你的行为将归属于我。”
他眼角的皱纹突然显出了他的年龄,因为他笑了。
这笑从他白色的衣袍里跃出,有着一种说不出的生动的杀意。
只听他道:“我刚刚好象还说过,我不虐杀他们,我只剥削他们。但现在,我要你杀一个人。”
修士的眉毛一弹,一点精警也一弹而起。
占卜士有趣地望着他,“这很有趣。你所发誓的宗教是禁杀的——不管其实他们杀戮过多少,但它现在命令你服从我,而你、将必须为我杀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