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场中的人们惊叫了一声。
车上的小伙儿得意得看着人群因自己的话引起的轰动与恐慌,继续道:“我们挥舞马鞭、铁钩,拼命地去扑打那缕烟。但那烟也真邪,居然凝聚不散,直向黑森林深处飘去!”
他得意地一笑:“接下来立功的可就是我了。亏得我跑得快,追着那烟一直跑去,最后在烟落下的那丛灌木丛的背后,我逮到了这个……”
说着,他一把从身后扯出一个人来。
那是一个男孩。黑色的头发,尖巧的下巴,大大的眼睛里因为惊恐,一双黑眼珠已经吓出更深的颜色了。他长着一张乖巧的孩子脸,不像是本地的人,而更像遥远的东方来的种族。
却听那个小伙儿敞声笑道:“你们说,他是不是就是苦贝儿的附体?”
广场的人已被这惊心动魄情节勾引得痴狂了。他们高叫道:“没错!没错!你看他的眼睛!那比黑森林里最黑的黑还黑的啊!看着他的眼睛,我们只看到盲人才能见到的黑!他不就是在以这种妖术欺我们以至愚盲吗?”
四周早有人高叫道:“烧死他!烧死他!”
在全场有节奏的一声声“烧死他,烧死他”中;在那开始杂乱、渐渐变得齐声一致的用脚跺地声中,那个男孩已被推到了绞刑架上。
“看啊,他多像一棵那种滑稽的东方豆芽菜呀!”人群中一个女人这样笑着。
那个男孩茫然地站在绞刑架两根巨大的木柱之间,看着台下狂欢的人们,还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木柱上那多少年来垢积下来的血腥味儿却唤起了他本能的恐慌。那恐慌的表情染上了他的脸,刺激得台下的人们更加兴奋了。
一根粗硬的绞索哗然落下,套上了他那细瘦的脖颈。
台下的人们更加疯狂了——这像是一个盛典,有人打开了苦艾酒,有人打开了带来的淡啤酒。而人们的狂热像啤酒的泡沫一样充斥了整个广场。
绞刑手已开始收紧、固定他那根粗硬的绞索。男孩的下巴被勒得微微扬了起来。他的下巴像东方的瓷勺子一样微微向前翘,下面是一个细致的脖梗。
第三章:神父伊堂的膝盖
一双枯瘦的手拨开了人群。像一根麦管插进了酒杯,捅破了上层泡沫的虚泛,给深层的靡醉注进了一丝干冷的空气。
那个人拨开人群走到绞刑架下,他望着绞索中那个男孩的脸,口里悲怆地道:“不,你们不能这样。”
人们惊诧地望着那个人,伊堂神父!他斗篷里的身影太瘦弱了,以致看起来,被裹住的竟像不是一个躯体,而是一个灵魂。
“你们不能这样。”神父伊堂再次喃喃地说。他的声音具有一个优秀布道者特有的素质,那就是穿透力。无论是做弥撒,还是讲道,人们在教堂里已习惯于他这种直达心灵的声音了。神父伊堂可以说是遗忘之角教区里最受尊重的人,如果说安东尼是一面“遗忘之盾”,神父伊堂和他供职的圣·菲斯教堂就是整个教区的良心与荣光了。
整个广场一时安静下来,神父缓缓地走向绞刑架,费力地爬了上去。
但他太老了,已经六十多岁了,他无力解开那个男孩勃颈上的绞索。可他那双枯瘦的手,还是让围观者感受到一种干燥的温暖。
在这个寒冷、潮湿、生存环境极端严酷的教区里,就是神父伊堂在服侍着主,默默地为大家服务已超过三十年。多少圣骑士临终前的残喘是在他的祈祷中平息的,他安静而坚定的声音,给他们的灵魂照亮了通往天国的路;多少孩童在他手里接受洗礼;多少贫困者,患病者,在他手下获得了安慰……
神父伊堂那苍老的手指,继续在跟那粗硬的绞索做着徒劳的搏斗。
台下的所有人都呆住了,神父伊堂只有喃喃地说出了他到场之后的第三句话,这句话居然还是:“你们、不能这样!”
这时,一个挺拔的身影从广场边际骑着马走入人群,他是圣十字军团的劳斯威尔。他骑坐在马上向神父脱帽致意,然后他关心地问道:“神父,您不太舒服吗?”
神父疲惫地摇着头,只说了三个字:“放下他。”
劳斯威尔地眼神里就涌上了一层疑惑。他出身于古老的贵族家庭,身上流淌在高贵的血液。同时他还是个潇洒的青年,在整个军队和教区里,都以英俊、坚定、勇敢、与谦和著称。他关心地望着神父,谨慎地道:“神父,您的身体看起来不大好,一切请您先下台来再说好吗?难道,对于一个叛教者,您也要听取他临终的忏悔,赐给他最后的赦免吗?”
神父伊堂只是喃喃地重复那三个字:“放下他……”
劳斯威尔面对着固执的神父。感觉到尴尬,又无法从命,却也不愿冒犯他那神圣的威严。所以他迟疑了一下。拒绝的话他不便亲自说出口,但,在他一顿的间隙里,台下果然已有人忍不住地替他叫道:“可是,他就是杀害了安东尼大人的凶手!”
劳斯威尔耸着肩像一个善于讨喜而却决不会丧失半点儿个人尊严的潇洒哥儿那样的向神父摊了摊手:“您看,他目前是万民所指。神父,我知道您这样做必有自己的原因,但请您给我们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
神父伊堂的脸色变得苍白了。他缓缓开口,面对着劳斯威尔道:“因为,我知道、他决不是真正的凶手。”
台下响起一片鼓噪,人们都在窃窃私语——怎么,神父竟然说他不是凶手?
劳斯威尔也大惊失色:“他不是?那么您说谁是谁?神父,您有什么证据来证明他不是凶手呢?”
神父的身体瑟瑟发抖着,只见他颤抖的喉结动了动,像一句话已拥塞在喉咙口,却终究没能说出口。他只能道:“我知道他不是。但真正的原因,我不能说。”
——在教会的戒律中,被接受的忏悔是神圣的,因为那种赦免,是从主、从父的旨意里发出,通过神甫的嘴传达出来的。所以,对于一个神职人员,他接受的所有忏悔,都是被封印的。它必须永远不被第三者知道,这是神父伊堂必须遵从的戒条。
所以他不能说出今晚忏悔室那儿刚刚发生的经过。
在忏悔室门前,刚刚有一个人曾承认了他对安东尼犯下的罪。
但神父的脸色为什么会那么苍白?只是为了一个无辜者的性命吗?他眼神里的恐惧应该决不只是因为今晚那段被封印的忏悔,而是包藏着更深刻的秘密。
只听台下的人们叫道:“神父,仅凭这个,您又怎能让我们放了他?我们亲眼所见,他就是凶手!”
神父微微回过神来,他向台下问道:“你们,当真是亲眼所见?又凭什么证据认定他是凶手?”
台下的小伙儿叫道:“我们亲眼看道苦贝儿的青烟钻入了他的身体。神父,我们知道您的仁慈,甚至对苦贝儿这样罪大恶极的人也不改你的仁慈。但对于这样一个罪恶者,就算整个大海的水现在也无法将她的罪孽洗清了!”
神父伊堂继续冷静地道:“难道,你们亲眼看道他杀了安东尼?”
台下一时一片静默,然后,人们又不服地重复道:“可这就是事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