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那声音只凛烈烈的震怒:“找我可以,却与无辜乡民何干?”
那愤怒都像聚得有形,聚成一抹凛冽,刃破长空地在这暗夜里划了开来。
那女子只一声轻笑:“谁让你只是在逃?我只不过是要让你知道,这世上总有你逃也逃避不掉的,比如我地藏门,比如千棺过。”
原来……是她!田笑猛地猜知那女子是谁了。她与过千庭交易时他也曾在场。
却听那女子道:“我要是再拖,可就要超期了。今儿是过千庭给我约定的最后一夜。今夜,你无论如何也要出来。姓古的,我知道,如果你要逃的话,这世上怕没几个人追踪得到你,当年祁连铁骑那些小子们都搜不出你。但你再不出来,过千庭许给我的珍珠十担,楠棺百口,锦缎千匹,和云南一境一整年的翡翠我可赔他不起。听听这个价,你也该得意地出来了吧?别跟那些软骨头一样的龟缩终老!”
那先前的声音却忽沉默,隔了好久,只忽然朗吟道:“行……藏……用……舍……”
这一句字字拖着尾音,分明是古杉那一疲累就多少会沾上点鼻音的独特声音。
田笑忽觉得自己压力顿轻,只觉得那长吟像异域笛音里的故乡、也像故乡月色中的盼想……顿把这千棺之响的闷滞化解了开来。
田笑自己的心里一时也振奋起来:古杉啊古杉,快出来!我要看你的剑。
——既然举世已千棺吟唱,不容你缄口;既然刀兵已如废铁,腐朽不饶金石;让我看看你的剑……让我看看你的剑!
他长大以来,在久历江湖后,还是头一次如此感动、如此激越、也如此期盼地渴望再见到一柄剑。可以划破这千棺鼓响的闷沉沉的夜空的剑!
空气里有如突放焰火,只听一个女子的声音一声声脆响:“你怎么还不出来?你就还藏着,你就还藏着吧……”
那声音像拍着手的笑,像一千颗铁珠打破了一千面玉盘,像一千个侍女同时在给褒姒撕破一千匹锦缎,它们跳荡不止,一时在这里,一时在那里,竟同时在山谷间空场里好多处响起。
那像是一个调皮女孩儿拍着手,在那空场里一时蹦到这里一时蹦到那里的恣意笑闹。
而那黑沉沉的山谷里,也突生怪异。只见黑黑的丝绒一样密厚的夜里,如放焰火一般的,突然露出一手、一脚、一半边脸、一只耳、一截黑发和上面的珠饰,或一只眼角上画着的莹蓝的眼晕;它们极美,像焰火一样的绽放,却倏忽炸裂,倏忽重现。那情景美得诡异,田笑只觉得这一生都没见过这么破碎的、妖诡的眉眼。
——那女子也不知有着何等样的秘术,竟可以在下面的山谷里突然如放光一般单单展露出她的一只手,一只眼,或一截头发。
它们都像发着光,莹莹的,可后面却没有它本该连同的根本。只是一手、一眼,不连同其它肢体,单个地呈现出来,像一个画者随兴而至,在这山谷的夜里,以夜幕为画布,这里画上一手、那里画上一眼,多一笔不肯浪费,零零碎碎地竟坚决地让它们都成片断呈现。
田笑知道阿芙蓉是在搜索催逼着古杉,可还是不由不觉得她的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都有说不出的美,只是这美美得怪诞荒凉,竟让人有些恶心呕吐之感。
阿芙蓉一现身,她手下的千棺之鼓响得更加紧了,好像要给她这些残肢碎体之舞和上重重的节拍。
田笑不知怎么,只觉得身边的夜空都晃动了一下。
刚才为古杉声音出现,稍得平稳的远远近近的小山村一时都现出崩溃之感。
却听得一声啸叫,一个人裹着一身月白色的衣衫,已在那暗夜宅院中冲起。
——那人头顶戴着一顶危冠。
这等高冠该还是可以远溯到秦汉之前的男子装束吧?时下早已不流行了,所以它一现就跳荡入眼。田笑一望之下,就可以辨别出,那正是古杉!
这时,他只觉得那顶冠简直就是长在古杉头顶骨头里的。
——从脑骨上直接生长出来,挺拔于头顶的摘都摘不掉的危冠。
有的人脑子后面,是不是天生就会长出这样孤卓的反骨呢?
田笑仰望着他冲起的身形,只觉得他越拔越高,仿佛一只云雀直冲入云霄。
他长啸已落,可尾音却清拔地拔起,在一片“千棺之唱”中,如同一只飞鸟振起它灵魂的羽翼。
场中情势一时极乱,乱中只听阿芙蓉赞道:“好!”
“好你个古杉!当真冠可名为切云,铗自当称陆离!”
古杉却长声道:“何妨冠为陆离,但有一剑切云?”
田笑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却觉得好像传说中的屈大夫这时从远古的遗迹中走来,走出了冠玉挟剑的风采。他只觉得古杉那声音有如实体,在空中那说不出什么颜色的脏污不堪的布面上摊出斫冰击雪的字来。
四野村庄一时如受救助,竟可以在那“棺鼓”之声中小得宁静下来。
古杉的声音把“千棺之鼓”都压乱了,可阿芙蓉的女声却低柔嘶哑,并不曾为他所制。她的声音,有一种魅软,一点迷离,像瘴气,像这世上放烂的果酒,像富贵已绝后穿朽的绫罗,像蛀软了的藻绘梁木……
那声音贯彻人肺腑地糜烂着。
古杉却沉声一喝,像是给那声音做评注与总结:“阿芙蓉!”
那女子吃吃地笑了:“没错,我是阿芙蓉。”
“阿芙蓉就是我,我也是阿芙蓉。”
田笑早惊觉,她的声音就是她的利器!它在一片千棺吟唱中响起,是一片空洞中糜烂的引诱,是绝望中的惑陷,也是大地脏肺那腐软的拥抱。
古杉振声道:“弘文馆这次请出了你们,可谓不惜本钱了。”
那女子笑应道:“他们居然说,我最多只能伤你到七分,而他们要的恰恰也是七分。我却不服,嘻嘻,这生意我接了,但不一定全照他们的意思做……”
——千棺乱陈中,空气中忽浮现出了一只手。
——幽幽白素的手,只有一支手。
——那手到皓腕而止,后面凭空地消失了躯体。
整个夜中,就单只有这一只打眼触心的手。
“……你看,我已给你准备了这么多棺木。古郎,你可以选择你最喜欢的一口,我相信你的选择,嘻嘻,你躺进去后,我情愿挪一挪地儿,跟你躺在同一口里……”
忽然,她的语意断了,低低道:“我不信,我要全收了你还会收你不得?过千庭算什么东西,他敢小觑我地藏之府!”
然后她忽然唱了起来:
角枕……呀……粲兮……
锦衾……呀……烂兮……
百年之后……哎……
……归于……其居!
一场酣战就在这空荒荒的黄土塬上上演了。
阿芙蓉缠上了古杉,古杉却想先压服那千棺之响。可阿芙蓉的零肢碎体大法却当真为江湖仅见。它们零零落落地闪现,配合着那千棺之鼓对古杉发动起绝命之击。
阿芙蓉可仗的尽有千棺。
而古杉所持,不过一剑!
然后,田笑对这一晚的记忆就彻底混乱了,他只记得千棺之战就此发动;绝望的空洞中新棺朽板一起敲响;田笑想出手,却无从助起;那千棺之伏简直就是一个大阵,它们旋转搁置,错乱排放,就是要招引出地藏中的力量来;那藏于地肺的黑暗,却有一丝亲密的狎弄,像在告诉你人生种种,终必成空,万物生长,终归浑同……
……更可怕的是,那中间还夹杂着阿芙蓉那美丽的迷陷……阿芙蓉在千棺暗黑中,时不时突现一脚,一腕,一眼,一臂……它们皓白着、幽素着、灵动着,单独地抛弃躯体的呈现,各有其惊心动魄的瑰丽,如一地尸水中猛然开出的万古空莲……
……但它又骤然消解于腐烂,腐烂的过程在空中宛然清晰可见;这是一场图谋已久的湮没与沉陷,图谋了几千几万年……
田笑只在古杉的身影中望出了危冠广袖。那冠子像从他脑子中生长出来,而斑斓之意却脱逸出他的锈剑陈铗。
可他毕竟只有一人。
田笑这么自许锐利的眼竟也看不清场中战况——这么鏖战了都不知有多久,忽见古杉的剑上幻出一片锈迹沉沉的斑斓来。却听阿芙蓉一声低呼,她还是那样没心没肺的笑闹似的声音,可声音里已有震撼之意:“你居然真的修成了络绎剑!怪不得闻老头已绝对容不得你!”
她忽然开始吟唱,“零肢碎体”大法催发至极处,只见下面一众棺木配合了她的吟唱,一片片棺盖忽向空中飞起,阿芙蓉的零肢碎体零零碎碎地在这空中频现。忽听她笑叫了一声:“你认命吧,络绎剑也救不了你!”
田笑不由大惊,却见古杉一个翻飞,人已极高地在那空谷上空,千棺之上翻飞而过。
可他似已控制不住身形,空中更是洒下了一片血雨,那却是他的口齿朝下,咯出的一口口的鲜血。
田笑不由也急了——古杉已伤,他只有一人,可阿芙蓉却有着千棺之助。自己该怎么助他?自己该怎么救他呢!
地上的棺木忽一个个齐齐打开了棺盖,好像就在等着再也控制不住的古杉终于坠落于其中的一个……然后再棺盖一合,让这夜的静默重新封口,封住终于到手的古杉。
田笑再顾不得什么“五遁”了,他情急现身,就向古杉坠落处疾扑而去。虽明知自己跑下去也不过多一个陪葬而已,但此刻的他,为了那一夜的酒,为了那一刻的相知,已情愿陪葬。
但就在这刻,他看到了古杉的身形在空中一顿。
他还没有明白过来,看清那身影是如何地猛地在树杪上一借力,然后蓄势反击,突然一弹,已听阿芙蓉色变道:“共倒金荷……”
“共倒金荷家万里……”
——“共倒金荷家万里?”
——“共倒金荷家万里!”
阿芙蓉那一句中竟包含了这三种截然不同的语气。
然后,只听空中一连串儿的轻响,如放焰火般的,阿芙蓉的眉、眼、手、脚、发、身……零肢碎体,竟再也没那么全的在空中疾现,然后它们突然飞聚而来,要聚在一起,以抗古杉这临危一剑。
田笑却什么也看不清了:没看清那一道孤锐勇决的弧线,没看清那一条锋利绝世的痕迹,也没看清它那如此逆行倒挫的光彩。
他甚至没看清那一剑之后阿芙蓉终于暂得一聚、终于全身呈现后、是如何又零肢碎体地飞散……
也没明白她飞散后那一声怒极也微弱已极的吩咐——“退!”
因为他的脑中轰然一响:
共倒金荷家万里……
天呀——
竟然是共倒金荷家万里!
第十章 夺擂
摔碑店小镇尽头的打谷场上,突地竖起了一座擂台。
弘文馆从京中匠作监带来的匠人手艺果非寻常,这擂台搭得可大有趣味——随便立个牌坊门楼什么的,因为有成例可循,倒还简单;可这擂台、却须全靠那匠人别出心裁了。
它看着既像彩楼、又像元宵节扎的灯山看棚、更像南北各热闹处流行的戏台……文彩荟萃,民间的花巧与宫样的精致合在了一起,虽不见得经久耐看,但摆上那么个三五天倒也大是讨喜可爱。
偏这天的太阳也做脸儿,整整送出个好风丽日,打眼四顾,端端艳景。
咸阳城地界的田野风貌本甚荒凉,可摔碑店这一带却草木滋荣。这儿虽无那些通衢大驿的闹热,可赶上这么个艳阳天儿,清早起来打眼一望,照读书人说法,倒真真有点儿汉魏乐府诗里描述过的风采。
擂台两侧还悬着一副对联,那联语还是咸阳城有名的才子齐洛滨撰就的:奉旨招亲千花竞,代人做嫁一枝魁。末一句倒像有些调笑过千庭的意思。
今天是正日子,台下到的人可不少,四下里黑压压一片。那打谷场本在一片田地里,这时弘文馆看古杉的面子,已补了那农户的青苗钱,在打谷场前专辟出了好几亩的空地,还专用碾子碾实了以供人踩踏。
不用说,今天到场的女人格外的多——江湖不乏盛会,间有成名女子掺杂其间,可像今儿个,出来这么多女子,环肥燕瘦的、嗔莺叱燕的,却是数十年未有过的场面。场中还有些咸阳城本地有闲工夫的妇人,她们多半是绞得细细的眉,团着胖胖的脸,一个个正转头转脑地到处在看。
环子却在人群中乱窜。
她一身花布衣衫,打扮得格外短小伶俐。
可这伶俐未免伶俐得太过分,都有点捉襟见肘了。
她这身打扮像个乡下的土丫头,可她脸上还是一团高兴。场中人怕是再没有比她更开心的了,脸颊上两坨红晕都浸了汗,浸得颊上的汗毛跟小毛桃似的水嫩,那红晕却是在场的女子们再怎么调脂弄粉也调弄不出的泽彩。
——田笑一夜没回,所以环子从今天一清早起就满世界里找他,一直找到这擂台下来。
她刚到时一抬眼,先被那擂台晃花了眼,接着就看到那擂台之侧原还有一偏台。那台上,一溜儿坐了七八个女子。那七八个女子,年纪最小的也有三十八九,剩下的,不说六七十岁,也好有四五十的年纪。只见有鸡皮鹤发的,有木头木脸的,个个面色端谨——弘文馆果然好大情面,竟像把一整部《列女传》都请上了台。
环子一眼之下没看清,不由大吃一惊,怔愣中,不觉喃喃道:“古杉要娶的就是这些个?她们难道都要来打这擂台?”旁边有闲人听了,早“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好戏久不开锣,所有人都正等得不耐烦,就等着有人冒傻话呢。
环子身在外围,这时身边多是些不入流的江湖二三流人物。他们纯只是为了看热闹来的。
有人就给她提醒儿道:“你看清楚点,那些可都是‘列女传’中的人物。”
环子这才看清,只见那些人个个板着脸,神气间隐有骄矜之气。而田哥哥说给她听过的魏大姑、三九姨、郝婆婆……分明也厕身其中。
她不由吐舌一笑:“啊!我没看清,一眼之下,都忍不住要跑去给古杉哥哥提个醒儿了,叫他快撒脚丫子跑!这不像比武招亲,倒像是比武招妈了。”
旁边有人刻薄道:“你以为怎么着?你以为最急着嫁的是那些女儿啊,说不定就是她们的妈!”
剩下人都哄哄笑着。“比武招妈”这四字一时像长了翅膀,竟飞快地窜进场中,从这一头传到那一头,东南西北地转了个遍,竟又当了笑话传了回来。
环子发觉自己竟说出了句“名言”,不由大是得意。她抬头看了看台上,盯着听田哥哥说那日曾逼迫他极甚的魏大姑几个一眼,心中暗想:她们个个耳目灵便,也不知听到了没有?
她想着有趣,不由拿眼向那台上仔细瞧去,却只见台上那七个女人脸色更端凝了起来。
环子一脸天真地冲先搭话的那人问道:“大叔,她们也不打擂,都在那儿坐着干啥?”那人见她一个小女孩子,口头又乖巧,便笑着答道:“镇鬼呗!你没见凡是村子里搭个戏台,不都是要先供那菩萨的?刚才过千庭把这比擂的规矩宣布了,原来不是所有女子都可上台的。他们虽算作放榜天下,原来天下人尽分几等,所有想上台的女子都要经过这‘列女传’中的人物评定首肯了才有资格。所以说到底,这擂台最终还是他们世家大族的擂台。他们既要把古杉拉拢成‘自己人’,那些出嫁的女孩儿不是自己人怎么能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