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们都没上漆,就这么被乱七八糟地抛在这里。这些棺材明显是空的。棺材之间,正有一个老头儿和一个年轻人一口口地数着数。
那老人数完一遍,往一口棺材上一坐,掏出杆旱烟来,抽了一口,对那年轻人叹道:“呵,棺材棺材。这装裹人终了的东西,名儿也叫得这么好听,又是官又是财的。”
那年轻人笑应道:“全咸阳城的木料现在只怕都搜光了,好容易赶出这么个数儿。这订货的人,可要把满天下的官和财都发尽了吧?只是这几日,谁家可都别死人,要是死了,一时只怕都找不出棺材来,只好草席裹了。”说罢,他疑惑地抬起眼,“陈爷爷,你说怎么会有人这么没事干,一下子订下这么多口棺材?”
那老头儿抬眼四处望了望,仿佛提防着什么似的,然后才压低声音紧着喉咙道:“谁知道?哪有一下要用这么多棺材的!这几天我老思量着,总觉得,这事儿不对呀。也猜着,这可能,跟那个……古杉有关。”
那年轻人眼睛一亮:“古杉?那姓古的传到他这一代全家只剩独枝儿了啊,怎么会用得上这么多口?”
那老人眼一翻:“你别口里没尊没重的——谁说是姓古的要用?他才用不着呢!我也是白思量,猜着可能跟他有关。那古少爷,别人不知,我可知道他对咱们咸阳城是有大恩的。”
眼见他肚里有故事,那年轻人不由凑了过来,一屁股在那老头坐的棺材边坐了下来,期望地问:“什么大恩?您说说,您快说说……”
那老头儿似乎也爱说话,磕了磕旱烟管儿。
“那还是十年前的事儿了。那时我还没现在这么老,腿也还有劲儿,走得动。我常在甘凉道上收些木材,耳朵里那时听得最多的是江湖中的事——人在外面跑,耳朵不灵哪能成呢?所以才听说了这么一段儿……”
他抬起眼看看天色,估量着有没有说这些闲话的空儿:“你可听说过祁连铁骑?”
那年轻人脱口道:“就是那些马匪?”
老头儿一伸手就捂向那年轻人的嘴,口里叱道:“小孩儿家,口里别没轻没重的!总之,就是他们那些大爷了。
“我那年就在甘凉道上听说,他们在塞上打家劫舍腻了,不知怎么打主意打到咱们这儿来。他们远窥上咸阳,准备在咱们这儿好好干上一票。你小,不知道,那几年朝廷有些乱,顾不上咱们这儿。所以,真要给他们得手,咱们这小老百姓只怕有难了。那时,我听了消息,没心思再去收木头,打定主意就往家里跑。那回,我却是头一次听人说起古杉的名字。
“那时他还没成名,只听那些江湖中人纷纷传说,说是知道了祁连铁骑们的打算,咸阳城里却有一个人坐不住了。镖行的人都散了,那人却迎头赶来。这人好像是世家子弟,还只十六七岁,带着一把锈剑,骑着一匹瘦马,就这么向西直向祁连铁骑的大寨赶去。”
田笑远远地听见他二人说话。因见那老头谨慎防人,故把身形放低,溜到土塬背光处,伸了耳朵偷听。这时听了那老者讲起古杉少年初入江湖的情形:一把锈剑,一匹瘦马……不知怎么,想象中那个单薄伶仃的少年形象就像在自己眼面前似的,心中悄悄一乐——原来那家伙也还有过那么青涩的时光。
棺材边那年轻人早听上了,见老头儿停口吐痰,忍不住插口就问:“怎么着,他这一仗打赢了?就此保住了咱们咸阳城一方平安,也由此名动江湖?”
他的脸上,却全是一个等闲少年对江湖的向往。
那老头儿却淡淡道:“输了。”
这陡然的一霎不只让那年轻人,连远处的田笑都不由听得一怔。
那年轻人不由露出失望的神色:“啊……”
那老头儿微笑道:“那时他还初入江湖,你以为他天生就多厉害呀?你还真不知道祁连铁骑的声名。据说他们那帮大爷中,在江湖上叫得出字号,能让人记住的就有二十多个。古杉锈剑瘦马,贸贸然赶去,怎能不输?
“可他虽输了,却烧了祁连铁骑藏得极秘的存粮,削去了铁骑老大最心爱的小妾楚七娘的半边头发,听说还废了铁骑中硬打硬的孪生兄弟耿老二的‘督邮’二脉……我也不懂那是什么;总之,惹得祁连铁骑中人人大怒了。
“一时,祁连铁骑们的苍鹰猎犬,就满天下开始搜捕古杉,这愤意倒把他们觊觎咸阳之心,换成了个人恩怨。听说,他们那几年,出动了不知多少人马,一时追得古杉天上地下,无所不至。古杉就是从那时开始游历西域的。你看着古杉现在的风光,断想不出他当时有多狼狈的。我后来听说,他被逼得瘦得不成样子,也不知后来怎么熬了下来,更不知后来这事儿是怎么平息的……但我老想着,祁连铁骑中人是那么好惹的?总有一天他们会来找古杉算账。所以我估量,这次有人订下这么多的棺材,又把它送到摔碑店方向,多半就是祁连铁骑的人。你想想,他们听说了古杉现在奉旨招亲,闹得这么风光,还有不来捣乱的?”
田笑在旁边把那老头说的字字听进耳朵里,别的一时都不关心,只笑得暗地里直要打跌——古杉啊古杉,好小子,你现下风头如此之盛,原来当初……不知怎么,他一想起古杉被追得亡命天涯的样子,不由就大大解恨开心似的,觉得那个一想来总有些遥远的影子一下被拉到近前。
那年轻小伙子张口还待要问,那老头抬眼看了下天色,反先问了句:“你数清楚没有,数目到底对不对得上?”
小伙子忙点点头。
一见他点头,那老头儿倒急道:“那还等什么?年轻人就是不知轻重!你还想等在这里,等那订棺材的人把你塞进去当瓤子啊?”
那年轻小伙儿被那老头儿骂得又是不服又有点害怕,嘟嘟囔囔地,只有跟着他走了,剩下田笑一个人望着那堆棺材还忍不住乐。
他想象到有趣处,恨不得时光能回溯到当日,好在西域关外碰到那个正被追得仓皇四窜的古杉,戳着手指对着他鼻子尖大叫上一句:“原来你小子也有今天!”
他身子缩在一个土缝里,没事儿偷着乐,一乐就乐上好半天。等醒过神来,才发现:有人来了!
田笑已为那老头儿的话引起警觉,这时本能地把身子一缩,运起他独家的“五遁”之术,把身体藏在土缝里,化为土色,只偷送出一双眼珠子来窥探。
却见那土塬四周,深沟里,也没什么声息,呼啦啦地,一下就冒出几十个人来。
那几十人行动无声,也不说话,俱着深色之衣,相互之间似极默契,先兜兜转转地把附近搜罗了一圈,然后就有一人去数那棺材。数完之后,那人点了点头,剩下几十个人更不开口,个个从身上掏出一把白骨制的刷子来,各找一个棺材,就在那棺材上面开始刷了起来。
暮已拉深,灰重如布,相隔十数丈就只能见到人影了。
田笑只觉那暮色沉重得好像一场皮影戏的大幕,而那突然冒出来的几十人,个个姿态僵硬,像那块深灰的布上一个个没有颜色的皮影儿。
眼见那天跟口锅似的倒扣着,扣出的空间里满是锅灰样的暗光,那些人影魍魉一样的薄,田笑一时只觉得汗毛都竖了起来。
——鬼气森森!他最直接的感觉就是这四个字了。
他们原来是在给那些棺材上漆。
——漆是黑漆。那漆就在他们背上背着。
这时只见他们一个一个认认真真地刷着。田笑眼看着檀木做的棺面颜色变得更深了;森白的白杨木棺材上却慢慢才被涂成黑色,白色的木茬与那黑漆交映在一起,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怖;而曲柳的在那黑漆还没盖尽纹路,一时变得更加诡异……
田笑只觉得说不出的怪异:这是些什么人,干的又是些什么勾当?
而那些魍魉间互相完全不作交谈,只是没命似的认真刷那漆。
田笑只见到他们很快刷完了第一遍,然后一个个伸出手,对向那棺材的板壁,在距那棺材表面数分之地摩挲,催动掌心的热气,迅速地烤干它。
空气里飘浮着烤漆的味道,还有那些人劳碌后的汗气,这两种气味一酸噎一刺喉,闻着让人难过。
他们烤干了后就开始刷第二道。僵直的手与永不停息的动作,单调得让田笑闷得有如自己都钻进了一个棺材。
可那简单的动作却有一种奇特的吸引力,田笑也不知他们最后刷了多少道,又烤干了它多少遍。只见他们中为首的人忽抬头看了看天色,一挥手,那些人又从背囊里鼓捣出了些东西,塞入棺木之中。然后迅速地把那些棺木抬在肩上,一转眼就已开始列队而行。
田笑运起五遁之术悄悄地缀着。只见一路上那些人都不开口。他们的姿势怪异,有两个人抬一口棺材的;有一个人抱着一口棺材的;有两个人左右双肩齐上,抬着两口棺材的;更有的一个人就扛着几口棺材的……而那些人的腿像是直的,平空飘浮出去,膝盖都不会打弯儿一般。
时间已近子夜,田笑这才发觉,他们果然是在向着摔碑店的地界走。难道——他们真的是去找古杉?
没错,走出了没几里地,他们居然又碰上了一拨同样的人。但两拨人并不掺杂,各背着各自的棺材赶路。他们就这么默默地在荒野、古塬与农田间穿行。好一时,终于走到了一个山谷,那就是田笑到过的古家密林的后面。
他们赶到时,居然那里已有三拨棺材队等在那里。他们会合在一起,黑压压地覆盖了整个空场。
田笑只觉得脑中一晕:妈呀!这世界,像整个地已被棺材盖起来了。
——“千棺过!”
田笑猛地想起那日招引自己加入“伐柯”行动时,耿细光见到一片纸钱贴上他衣袖时猛然脱口而出的三个字;接着不由又想起清明节那天见到的一整个咸阳城那到处乱飘的碎纸屑。
那纸屑像要把整个咸阳城都埋掉了。
田笑脑中终于闪过了两个字:地藏!
——这该就是江湖中传说最神秘的帮派,地藏了。那还是田笑小时候就听说过,但久已忘却的传说。传说,只有在生死危亡的关头,又或碰到并世无双的敌手,“地藏”一门才会发动起他们这劳心费力的“千棺过”。
那些怪人忽然散开,他们黑压压地弥漫开去,浸漫了整个山谷。然后,越在外围的人漫出得越远,漫进摔碑店这一带相互遥隔的村落。
而山谷内,只见好多棺盖忽然翻起,有抬棺的人一钻就钻了进去;更有好多人席地而坐,他们把棺材平置于地、横竖错乱地搁着;又有人把那棺木竖放于地,人跳到棺材顶高高而立;还有人不知疲倦地把那棺材抱着、扛着……这两三百人像一支暗狱中逃逸出来的冤魂之军,就这么把以古家为中心的摔碑店地界或密或松地覆盖了。
然后,他们突然整齐划一地开始敲击起棺材板来。
那声音先还是稀落的,有人在浮土的覆盖下,在棺材里面叩起上面的棺盖来。接着,四周传来鸣和,坐在地上的人像打鼓一样敲着,扛在肩上的人像扛钟一样敲着,抱在怀里的人像抱琴一样敲着,还有夹在腰里的人像打腰鼓一样敲着……那声音聚合起来,竟有节奏,竟成音韵,简直像一支乐队一般,一声声擂响,那响声传遍了整个山谷,又向摔碑店整个地界弥漫开去。
晨钟暮鼓,雷鸣山响,都没有它们这聚合敲击来得震人心魄。那声音不大,也不太有穿透力,却闷实实的,空洞洞的,唤起你心中更大更空的回响,好像猛地在你胸腔里凭空敲出了好大一块空地。
——这算什么?
这简直是一场排演好的“棺鼓”!
那声响仿佛出自地肺,仿佛来自永远黑沉厚密处,是跟你生命息息相关的最隐秘最本能的召唤。
——又有谁抗得住它如此的摧击?
田笑此时藏身在一个小山头。他开始恐惧。他正在努力用着“五遁”之术试图把自己也变成一棵树。他的“五遁”之术一向修习得还不错,是他闯荡江湖用以保命的法宝。可今日,他对自己这样法宝也头一次开始没信心了。如果,自己中了那“棺鼓”之声,被催出身形,被发觉,他将怎么再逃?
他在山头上视线很好。借着隐约的星光,周围数里之内的小村子都影憧可见。接着,他就开始见到那些本静默的、已沉入梦乡的一个个小村落开始显露出不安来。这样的山乡僻壤本该是宁静安稳的,可在这鼓声之下,那些小村落却像从沉睡的缄默中苏醒过来,无生命的树石墙垣都开始显露出它们的恐惧不安来。
一盏灯亮起了,是受惊的农人点燃的。
然后,四下里,只听到耕牛被惊的一片低哞。那些鸡犬也警觉了,开始零零星星啼叫了一两声后,居然就吓得再也不敢出声来。整个摔碑店地界都已陷入惶恐,有的人家鸡已开始一窝一窝地瘟死于巢,山林里的野兽恐慌不安的突奔着……可最惊恐的还是人。
只见到四野村落里,一家接着一家的油灯亮起。这些贫穷的农人,平时不到年节是断舍不得入夜点灯的,但这时都不由点起,想来也正有人趴在窗口张望。田笑感受得到他们的恐惧,因为将心比心,他都感受得到自己从没有过的恐慌。只觉得一个心房被逼得慢慢地不依自我控制地跳,这样跳下去,它总要爆裂了或蹦出喉咙口才算终局吧?
那声音却越催越紧了,然后,却听得一点喑哑的声音在其间吟唱,不仔细辨别是听不清的。那却是:“咸阳千古地,城外土馒头;一人吃一个,终了陷其中。”
田笑只觉得脑子都“嗡”地一响,忽然明白了他们唱的是什么。
——“土馒头”?
那真是田笑听过的最厚实、最滑稽、也最黑暗的幽默了。
那声音响到紧处,像在一个无风无月的夜,所有的草都静着,连一根最细的树梢也不会抖动一下;突然、乱葬岗上所有的坟头一起咧开嘴嗡嗡地叫了;忽然,上千棵白杨树一起无风自动地拍着巴掌笑了;忽然,传自地府深处的呻吟叩响了所有的新棺朽板……
那声音起音很低,忽而有序,忽而杂乱,最后混沌在一起,有如一个地肺在这深夜里醒来,在大地深底里一翕一张着,张合到最后你才发现,原来脚下深处的地肺与你的心脉是相连的,你绝对抵挡不住它这样大力的开张!
这就是他们的示威、预警?田笑只觉气息越来越是浮动,连“五遁”之术也催动不畅,眼看就要暴露身形了。却觉得,一旦暴露后,不等别人动手,自己就像马上要被催化得变成一具朽棺,一个和那些抬棺人一样的人,然后融入他们的队列,与他们再无什么不同。
那好像是比自己的“五遁”之术更高明的“遁”了。因为它要连你的魂灵一起遁入到浑同。
——这世上最可怕的原来是浑同!
山野里忽然响起了一阵婴儿的啼哭。
那是山腰里离得最近的一家农舍。那家的孩子吓得终于忍不住,开始放声啼哭了。可它的哭声才一出来,不知是为恐惧的大人用手所掩,还是一下被这数百声“棺响”淹没入浑同,只听得接下来只有抽气似的凝咽,像那个小生灵已忍不住,要在这样的召唤里离开人世一般。
田笑正不知会如何了局,一个声音忽然从前面古家的宅院里浮起。
只听得有人清朗地道:“你们一定要逼我出现吗?”
空气中忽浮起了一声低哑的女子轻笑:“不错,我接了过千庭的生意,不过这么些天却怎么也找不着你,逼得我只有使上这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