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也听得暗暗点头,那和尚却哈哈怪笑道:“说什么对呀错的!向他们讨饶吗?我和尚杀人就是杀人,不管对呀错。你怕他娘的王法,那只是赵老儿一个人的法,网的就是你们这般灰溜溜的小鱼小虾,他哪里管什么天下的苍生百姓?”
说着四下一看,神色睥睨。
沈放见他一直粗鲁不文,这番话却极为深切,越回想越觉入木三分。他看了三娘一眼,只见她脸上也大有知音之感。
旁人只觉这话肆无忌惮,简直是公然造反。何捕快一声冷笑:“金和尚,老实话,你这次赶来到底是应何人之召而来?来意何为?供出来免你一死。”
金和尚哈哈一笑:“我嘛,来就是为这趟镖;何人相召嘛,却说不得,不能说!”
说着,他忽一跳而起,一拳向桌边戴斗笠那人打去,叫道:“老子耍了半天,你小子也下来耍耍,老子这镖银且不劫了,先和你斗斗。”
何捕快脸上喜色一露,似是正中下怀,他就怕金和尚不惹那人!
他一扬手,叫手底下那四个人盯住张家三兄弟,自己负手等着看那人出手。
桌边那人却站也不曾站起,随手一挡就化解了金和尚一招,只还了一招金和尚就被逼得只有自救。再一招,众人看都没看清,金和尚就已连退几步,胸口还一阵起伏。
众人适才都已见到金和尚力大招沉,可不知怎的到了这人手下却全无作用。当真是“棋差一着,缚手缚脚”。金和尚也真是悍不畏死,叫道:“刘老儿帐下周飞索,果然厉害,名不虚传!”说着又挥杖攻上,他已用上看家的本事“疯魔杖”。那人坐在那里,随手拆招,却并不还手,想来是听了先前一番话后心中矛盾,不知到底还该不该拿下这金和尚,拿下后又怎么办。
他是刘琦帐下爱将,和刘府关系极深,不拿了人回去,实在不好交待;但拿了他回去,又实在于心不忍。他久知那刘公子的为人,仗了乃叔威势,真是无恶不作,众人碍于情面,也不好对刘琦讲。这时见金和尚不知进退,心下好生为难。终于,他一咬牙,一手格开金和尚攻势,另一手一伸就向金和尚喉间锁去,这是有名的“长白锁喉手”,以掌作势,以腕发力,以指碎喉。那边三娘一扬眉,镖师座中也一阵骚动,都认出这一招的毒辣。
金和尚一惊,料道避不过,神色一横,反哈哈一笑,不退反进,也不理那只手,双掌直向那人胸口击去。他这竟是拼命的打法。那人大惊,身子向后一退,带得杯碗落地,噼里啪啦直响,心下也不由大怒。他那手原本只是想制住和尚,没想这和尚竟这般悍猛,胆敢拼命。他对敌从不曾失去先机,这下大意,为求自保,当下由抓变扣,掌形换成鹤嘴——竟是痛下杀手!
眼见金和尚便要喉骨碎裂,一命归西!张家三兄弟大叫“不可!!”沈放也一欠身。忽见一条人影直冲过来,连头撞向桌边那人胸口。
他这是攻乱之所必救,桌边那人手本已碰到金和尚脖子,无奈中只有反手迎在攻来的手掌上,却用另一手去拍金和尚的头。两人一碰之下都是一震。那出手相救的人便吐出一口血,但身手不停,拉着金和尚一退就是一丈,正落在门口,顺手打掉一名差人的单刀,对张家三兄弟喝道:“走。”
张家三兄弟一愣,他们反应太慢,还犹豫了一下。当此逃生只有一线之机时,如何有时间发愣?却见那援手之人身形已一个趔趄,又吐出一口血,就这么一顿,何捕快已带着四个差人封住了去路。
金和尚虽然脱险,但粗脖子上照样留下一抹紫痕,看去十分骇人。他喘气已有些困难,却冲着桌边那人笑道:“你到底还是站起来了!”竟像十分开心。
桌边那人斗笠已经掀掉,露出一张国字脸,脸上一脸怒色,却气宇轩昂。刚才他虽间不容发击退二人,但胸口也被金和尚扫中,胸中一阵翻腾不止,冷冷道:“没想‘活木头’王兄也来了,几个江洋大盗倒是凑做了一路。”
金和尚望向出手相救那人,神色竟大为和善,道:“王木,你也敌不过这老小子,你这又是何苦?”
那个叫王木的年纪不大,一脸木然,一副少年老成的样子,他抚胸道:“我…既然召你前来,自当生死与共。”
和尚叹道:“看来这镖银是劫不成了,不过,就算咱们死了他们也未见得就送得到地头。只是,只是,你说淮上那人目下如此紧急,咱们却帮不成他,做不成这件大事了。我和尚死了还不值什么,你死了那件大事有谁来做?”
王木道:“有事必有人为——咱们兄弟今天联手,且先看看应付不应付得下来刘老帅当年帐下的长白飞锁周将军和他的大小锁喉一十九手!”
金和尚一点头,说着他两人背心一靠,虽伤势在身,却也杀气迫人,势同熊虎。
屋中气氛一触即发,忽听有人道:“周将军,请听我一言。”
周飞索一回头,却见说话的是两个老头子。那两人也不算太老,都满面风尘,毫不起眼。两人都是一身葛衣麻鞋,一个脸色灰绿、目光黯淡,另一个又十分矮小,一头黄发。他两个坐在人堆里时和旁边诸人像没什么区别,就像滴水入海,全无特异。但一站起来就有了一种气势,叫人不敢小觑。
只见左边那个一抱拳:“老朽杜淮山。”
另一人欠欠身:“小老儿焦泗隐。”
周将军一皱眉,人的名、树的影,知是淮北义军中知名人物,只有也答礼道:“淮泗二老,久仰久仰,不知有何赐教?”
那左边老人叹道:“不敢,不敢。本来小老儿也不该多嘴,凭我们老哥儿俩,也不敢劝周将军如何如何。但这几个后生虽说莽撞了些,倒也义气,难得一身血性。再说那件事上刘公子也原有不是,就这么抓去伏法了也颇为可惜。朝廷原有充军折罪的律令,如果他们情愿,不如就叫他们到淮上去吧,抗金杀敌,死于疆场,对他几人来说,也就自觉死得不屈了;对刘老帅来讲,也算了了这段恩仇。”
那姓周的一皱眉,目光一垂,似在思索——以杜焦二人的面子,他虽不好不看,但刘琦对他恩情极重,他不至于为这二人一句话便就此袖手。只是那金和尚此事做得虽过但也不能算错,他为此不免沉吟。
却听那两个老者道:“我们也知周将军这么回去难见旧主,咱老哥儿说话也不值什么,但周将军只当看在淮上那人的面子吧。他当初曾与刘老帅签下‘逃死令’,他身边现下也确是缺人,小老儿代他讨下这五人命来,周将军以为如何?——即便刘老将军知道,想来也未见得深责。”
周将军一抬眉:“淮上?”
那老者微微一笑,忽伸出左指在胸前画了个小小的圆圈,然后虚拎到嘴边,一仰首,像是在喝酒。金和尚脸上本大大不服,一见之下竟然狠色忽然褪尽,仿佛立地成佛一般。
杜淮山接着又掏出怀中一张纸——羊皮制就的,想来就是什么“逃死令”,向周将军掷去。
周飞索伸手一接,他先已见了这个手势,又见了那张纸。低了会儿头,忽抓起一杯酒,一饮而尽。
“好,看他的面子!”
说着,一跺脚,人已出了门外,只听外面一声马嘶,想是直接跃到马背上了。众人未及反应,他已冲雨而去。
第四章 金荷
店外的雨越发下得凄凉起来,檐间瓦上,疾徐不定。经过这一阵闹,胆小怕事的早躲回房了,留下的几桌都是胆大的。镖局中人还在,金和尚、王木和张家三弟兄凑在了一处,也许他们本就是约好的;杜焦两个老者依旧在角落里坐着,那穿黑衣的少年还睡着未醒;瞎老头和孙女无处可去,也在火边守着;还有沈放与三娘和几个胆大见过世面的行人。只尴尬了何捕快并来福等六人,去也不是、留也不是,僵在那里。
三娘低声和沈放说:“那个杜淮山绰号洞明手,焦泗隐江湖上名唤练达剑,是极厉害的一对角色。听说近几年专门在淮上为义军筹措粮草、招兵买马。两人都是老狐狸,洞明练达,一辈子很少和人交手,不能打的仗绝对不打,打的一定不会输。”
沈放微微一点头,三娘又暗指那秦老爷子道:“那临安镖局的总镖头姓秦名稳,绰号稳如泰山,行镖三十年,兵荒马乱,从未失手。盛名之下,绝无虚至,那金和尚几个比起他们那可嫩得多了。
沈放问:“你怎么都知道?”
三娘一笑:“你忘了,我是杀人放火的女强盗?”
店里油灯昏暗,地上的火光照上来,本显得颇为诡异;但映在三娘脸上,只觉语笑嫣然,风情无限。旁人也奇怪这对文士夫妇竟有如此胆色。
那边镖局中的秦老爷子忽抬起脸,侧耳倾听了下,脸色微变。不约而同的,焦杜二人对望一眼后,似也神色讶异。焦泗隐的一只左耳更是忽地支棱起来,屏息静气。过了好一会儿,众人才听见外面风雨声中一阵阵马铃传来,攸忽前后,夹杂在风雨里,奔走不止。那绝对不是一匹马,说不上是三十匹还是四十匹好马,蹄声杂乱,不知为何在这雨夜里奔驰。王木的脸色一动,想了下,忽然道:“缇骑?”
金和尚不由脸色紧张,侧耳听了下,点了点头,闷声说:“好像是。”
王木喃喃道:“怎么会这么多?”
张家三兄弟也一脸紧张——金和尚一向胆豪,这时也不由把手伸向禅杖,王木的嘴唇紧紧抿住,便是秦稳一桌,也未见得轻松。
沈放大奇,不知店里为何人人自危。只有何捕快几人面露喜色。半晌那秦稳先舒开了眉,道:“不是朝这边来的。”
那边杜焦二老也点点头,他们两拨人本各不相干,明显为这缇骑的意外出现打破了彼此间的界线。众人听这么说才略略放下心来。却见秦稳转头冲那边杜焦二人一点头,脸上含蓄地略微展容,算是一笑,低声问:“是围杀?”
那两人也面色凝重,沉吟了下,点了点头。
这是几个老江湖根据经验得出的判断,众人自是信服。那三人当下便也不再说话,心底却在想——是什么人物竟值得缇骑校尉出动三四十铁骑雨夜奔袭、倾力围杀?今夜的雨,当真是下得越发荒凉了。
沈放先听说冯小胖子是什么“缇骑三十二尉”中人,以为都是些扈从皇帝的官场纨绔子弟,徒有虚名,也没当回事。这时听那几人口气郑重其事,谈论都不敢太大声。看来缇骑里面定有不少非常人物,甚至绝顶高手,而且组织紧密,否则如何能把这一干三山五岳的人逼得人人自危?
他问三娘道:“缇骑究竟是些什么人?”
三娘脸色也少有的严肃,她想了下,答道:“相公,——你还记不记得十年前,高升老店?”
沈放一点头,他当然记得,十年前他便是在高升老店中与三娘相逢的。当时三娘像害了很重的病,身上还有伤,一个孤身女子病卧于他乡。沈放也是由怜生爱,然后由爱生敬,最后与她得成连理的。
三娘静了一会儿,说:“那时还是缇骑刚刚组建,声势远没有今日之盛,但就是那样也已非同小可。那一次,你遇到我时,我不是在生病,而是受伤。我就是伤在他们手里的——缉查都尉颜杞纲,我一辈子都忘不了,厉害啊厉害!他的五步搜魂手,我情愿一辈子再也不碰到。知道我为什么就嫁给你了吗?自从缇骑遍布,江湖上几乎就没有旁人混的份了,特别是闽浙吴赣一带,更是泼水不进。他们组织很严密,也很复杂,其中既有官商子弟,又有招降的江湖巨盗,还有各门派中的高手,更有大理寺来的狱丞。那冯小胖子便代表它的官场势力背景,连他也怕的袁老大,那为首之人的厉害你就可想而知了,那可真叫绝顶高手。天下武林,七门十三派,还没听说有谁敢说是他的对手。他是缇骑三十二尉中的老大,当年不过三十余岁,南渡之前已享盛名的‘一剑三星’就是折在他的手上。从他到缇骑起,军纪整肃,势力大张。有他们在,秦丞相的位子可安稳多了,无论官商军匪,在朝在野,顺者昌、逆者亡。锋镝所指,必杀无赦。”
沈放从没听三娘讲过以前的事,他尊重三娘,也不问。没想三娘今日似要跟自己说起了。
只见三娘想了下,又道:“十年了,我终于又拔出了这根紫荆木钗。”
她的眼光一阵迷离,顿了顿:“你知道吗?我的名字就叫荆紫。
“当年这个名字在江浙武林只怕也算小有传闻——小时候,我也就像那个卖唱的小姑娘一样,吃过不少苦。当时正是乱离之中,我跟着一个杂技班到处卖艺走索。但我比她幸运,我遇到了一位老人,他会武。其实我只跟他呆了三个月,他给了我一把匕首,还传了我一套功夫,一篇口诀。教完后他说:‘你资质不差,可惜我不能久留。’然后他问我:‘以后再遇到欺负你们这班姊妹的,你怎么办?’
“我说:‘杀!’他哈哈一笑,说:‘那好,我没教错人。’便走了。
“干我们这一行的,人称女伎,有卖艺的、走绳的、顶竿的、唱曲儿的、刺花绣的…其中弹散乐的张真奴,棋侍诏沈姑姑,射弩的林四九娘,唱杂剧的史慧英,演影戏的黑妈妈也算各有绝技,天下闻名。我与他们交好——别人都说我们是贱女子,瞧不起我们。可干我们这一行的,也多想开了,不在乎别人瞧不瞧得起。但就算行走风尘,也不能由人欺负。他们富人总是在说‘仁恕’,我荆三娘要行的,却是报复!
“我们一起有几十个姊妹,各行各当都有。也有会两招的,也有一身弱质全无功夫的,但都有一颗人心,一根倔骨。你们男人不时奢谈大义,若见到我们姊妹那时一人有难,旁人赴汤蹈火,舍身相救的样子怕不都要愧死!我姐妹中有人娇啼惨死于堂威之下,有人横刀自刎于淫徒之前——刚才那小姑娘说的你也听到了,我都不知她是谁,是哪一个好姊妹!——这些人中,我杀人犯案最多,众姊妹为卫护我伤死的就有七个。”
三娘苦笑了下:“——所以我那根紫荆木钗竟是血染成的!江湖中人称我们为‘蓬门’,那根木钗便是我的符令,那上面染的不是我一人的命血,是姊妹们的鲜血。当时这紫荆钗令在江南弱女子中,也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十步杀人,千里复仇——凡听到不平事,我没有袖手的,哪怕连累更多人丧命。但我们这些人虽苟活于世,也不能由人杀剐,只要义之所在,彼此就在所不惜。”
叹了口气,她理理思绪,又道:“那年,有个姊妹在无锡城外被一伙光棍轮奸致死,官厅拿住他们,只判了充军之罪——因为伤害女伎与杀害良家妇女在人们心中还是有不同的。这且不说它,我一个在无锡的姊妹却听说,那伙光棍一口咬定他们轮奸的时候人已死了,而且身上穿得不整齐,是无锡知府的一个管家把那女人尸体丢在城外的,他们实际只算奸尸。他们这么一说,死刑的罪就被判了充军。
“我听到这回事,知道这里面一定有蹊跷,死去的那位姊妹为人清白,守身如玉。当时我的脾气,一刻也坐不住,马上就赶去无锡,打听出那姐妹死的那天是被知府招去陪宴的,宴请的是左都御史、兵马司的几个官,都是纨绔子弟、无耻之徒。我就猜到可能是怎么回事了。过两天我听说左都御史要回请,我姊妹遇害那天在席的人也大多在座,我便由人引介,装做卖艺走绳的混了进去。
“那天另有一桌小宴摆在他家后山的亭子上。几个官儿轻衫小帽地坐着,大概听说我姿色不恶,便只把我一人传了去,先都还人模人样,叫我把绳系在亭柱上,走索翻跟斗给他们看,我也就演练起来。不一会儿我听见一个官儿低声说:‘这雏儿不错,叫所有闲人都退下去如何,咱们还像那天那样玩她一场。’那左都御史便邪笑起来,叫下人们都下去了,说:‘都到山下去,不管听见什么,杀人救命也好,一个人都不准上来。’我心里便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这一定是批禽兽!也冷笑着想:‘正好!’等那些闲人走光,那几个官就露出丑态来,色迷迷地看着我,问我还有什么绝活儿,一起献上来。我听出他们是在玩儿我呢,便说:‘小女子还会舞匕首。’他们听说一个女子会舞匕首,越觉得开心起来,忙说:‘快、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