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她学着那女子的口音念道:“蓬门未识绮罗香,拟托良媒亦自伤。谁爱风流高格调?共怜时世俭梳妆…”座中有识得字的人知是秦韬玉的一首诗名叫《贫女》的,想来被刻在木钗上了,却不知这四句刻在那儿到底又有何含义?沈放看向三娘,却见三娘神色间一片悠远,目中隐隐泛着烛光。

小姑娘道:“那姐姐念完后好像很舒心似的,把屋子里后窗打开,把桌子上的东西搞乱,又跑出去把后面靠街的小院门打开。走回来便让我和爷爷藏在床上。那床上好多丝绸被子,我怕弄脏了,不敢上,她却连鞋都不让我们脱,把被子撂得高高的,她说:‘快点,藏进去,要不来不及了!’我和爷爷忙藏在被垛后面。等我们藏好后,听她一面理着被子一面说:‘明天一大早天不亮后门对街的镖车就要走,你们好好去求求他们带上你们俩。他们人心肠好,说不定就肯了,你们逃不逃得出去就看这一下了。一会儿有什么事都别出声,记住,记住。’然后,她最后吩咐了我一声:‘以后,如果你有幸再见到那个送你钗子的人,就说我们姊妹都好想念她。’说着,我听见外面脚步声响。”

小姑娘一指那来管家:“他就来了!”

她本来很怕这人,这时语音却忽变得尖锐,仿佛有深仇大恨一般。三娘脸色微变。那小姑娘指指那管家说:“他,他一进来就逼问姐姐我和爷爷呢。那姐姐说她刚进来,没看见啊。他皱皱眉,看看后窗,又出去看看后院门,喃喃说:‘两个老贱种、小贱种可精得很,又得麻烦老子了。’他本想走了,忽又折了回来,指着那姐姐说:‘一定是你把他们放了!’那姐姐一听声音就变了,说:‘来福、你上次逼我,我没从你,你可不能这么害人啊。’他就嘿嘿一笑:‘你现在再想从我也都来不及了,我和老爷说,不怕我们老爷没有木驴给你骑!’”

众人一听木驴二字神色都一紧,那是古时残害妇女的一种酷刑,简直不是人想出来的。那小姑娘明显不知木驴是什么,接着说:“我见姐姐脸都吓白了,来福还在说:‘那今天你看怎么样啊?’那姐姐想笑,却笑不出来,我知她还是只卖艺的清倌人。只听她忽说道:‘你看,她不就在那儿。’我吓得身上一抖,以为她怕了,指出我们了,却见她是指着门外的。来福一回头,我见那姐姐脸上冲被垛这边笑了下,抓着一把剪子一下就插在自己胸口了,轻声道:‘我死也不会屈污于你这种奴才之手的。’我吓得差点儿没叫出来,咬住被子,那被子肯定都被我咬烂了。我看见那姐姐在地上还在扭啊扭啊,血流了好多好多。他,他往姐姐脸上吐了一口,骂道:‘死娼妇,晦气。’照姐姐身上踢一脚就连忙跑了。我知道那是要踢掉晦气的。”

三娘眼中泪便落了下来,手里拿的筷子也在抖。忽一咬牙,一抬脸,眼中的泪就甩掉了。沈放见她眉目间一抹英煞,寒人心胆地看了那来福背影一眼,便知道无论天上地下,这小人定难逃得荆三娘的一刀索命了。

这段事可真说得人心惊魂悸。那和尚怒得比众人更甚,一起身一巴掌就打在来管家脸上,这一下打得更重,来管家脸上肿起一片,一口又吐出几颗牙来,那和尚怒道:“那姑娘怎么又是婊子了,真的做你娘,你还不配呢!生出那万俟的女人怕才是个纯婊子,不然怎有这样杂种!”众人只觉得他打得解人之恨,连镖局中人心中也暗暗叫好。却听有人忽冷冰冰地道:“金和尚,你好威风啊!”

说话的人坐在角落里,那一桌子一共有六个人,说话的那人话一落地便把外衣脱去,露出里面一身公人服色,是捕快装扮。紧跟着,他后面的四个人也站起来,脱去外衣,同样公人服色。后站起的四人一脱掉罩衣,就一跃过来,分四角把金和尚围住了。先说话那人冷声道:“金和尚,找你可不容易啊!”

金和尚哈哈一声怪笑:“我说哪儿的人在那儿龟缩着!原来是何大捕快啊。你不用说老子犯的哪件事,一句话,姓刘的兔崽子是我宰的。”

何捕快冷笑道:“是汉子,好爽快!”

说着就看向自己适才坐的那张桌上。那张桌子上却还坐着个人,他在屋中还戴着斗笠,笠檐压得极低,加上灯光暗,根本就看不清他的眉眼。三娘不看金和尚,不看何捕快,却盯着他望去,轻声对沈放说:“傲之,这人是个高手。”

沈放一愕,却见那戴斗笠的人听了金和尚的话,忽然插口道:“你宰的?总得有个缘由吧,别逼我出手——你可要想好了再说!”言下似乎给金和尚还留了一步之地。

他说话不疾不徐,仿佛出入过千军万马的气概,连金和尚的气焰也被他压得一挫。但他那话里官味颇重。金和尚哈哈一笑:“缘由?和尚杀人从来没什么缘由,就算有什么缘由也不会对你这般鹰爪孙子说。一人做事一人当,你们有本事就来拿我,没本事赶快滚蛋。”

那戴斗笠的人便不再多话。何捕快冲他问询似的看了一眼,他沉吟着也没表示。何捕快一咬牙一挥手,那四个手下就一人操着一把单刀逼了上来。

四周人见有事儿早让开了,店中登时腾出一块空地,金和尚凛凛然站在当中。众人这时已都觉得那和尚是条直爽汉子,就是杀了人也未见得便是坏事。但公家人办事,谁敢多口?只求不殃及己身就算万幸了。

何捕快口里冷笑道:“刘琦刘大帅的侄儿你都敢杀,当真没王法了。金和尚,这回你麻烦可大了——还不拿下!”

他这话一出口,那四个捕快马上出手。他们快,和尚更快,手里铁杖一挥,带动的一个碟子正打在一个差人头上,豪笑道:“老子平生杀的就是这般空心大佬、公子少爷,这是老子天生的脾气。见到他们欺负好人我就有气,杀一个算一个,杀两个少一双。”说时,几人就乒乒乓乓打在一起,只苦了那些杯碗桌椅,被人推来挡去,不一时便稀里哗啦地烂了。

那和尚虽攻不出去,一条禅杖却使得虎虎生风。他这长兵器在屋里有些施展不开。那四个差人却只是以巧击强,缠得他动弹不得。和尚越打越闷气,口里骂得地动山摇,手下却不见功效。见这么缠战不知何时可了,心里定了主意,见有人一刀砍来便不再避,一禅杖打在另一人身上。他胯上虽见了血,但他打中那人只有比他伤得更重,一条腿登时跪下,不能再战。和尚笑道:“痛快痛快,老子最喜欢杀的就是公差。”说着,转眼就占了优势,越发笑骂不绝。

那何捕快一直冷冷地在旁袖手闲观,这时忽然一刀攻出,有如毒蛇吐信,那和尚肩上便见了血。他微微一晃,何捕快早又退了开来冷冷地观战。和尚怒道:“偷袭暗算,又是哪一门子好汉。”

那何捕快冷冷道:“我是捕快,不是好汉;你是强盗,自然更不是好汉。”抓住一个机会,做势又要动,和尚这回却已经防着,连忙封住空门。何捕头却又不动了,那和尚腰上却露了空隙,被人又一刀划破衣衫,险些开膛破肚。

旁人虽不解武艺,也知这么战下去和尚必败无疑。那边桌旁还坐着的那人忽然道:“金和尚,念你是条汉子,赶快丢下兵器,跟我走,免你受辱。”

和尚怒道:“你又在那儿说什么风凉话,跟你去便是受辱,什么免得受辱!和尚爷爷就是战死,也见不得你这么猫哭耗子的假仁假义。”

说时僧袍又破了两条口子,幸未伤着。只见他一脸凶恶,破衣飞舞,不折不扣成了一个癫僧。

那四把刀把和尚缠得紧紧的,何捕快忽又得了个空隙,一刀攻出,他这一刀砍的是和尚左臂,只要得手,怕不卸下一条胳膊来。却忽听一声唿哨,在他出刀之前先有三根扁担架住了那三个差人的三把刀。和尚得空,马上便全力回击,一刀向何捕快来招封去。他的兵刃粗重,硬碰硬时自然有利。何捕快这下没占着便宜,刀上崩了好大一个口子,手腕也震得发麻,几乎再握不住吃饭的家伙。心里大惊,吃了个不小的亏。

只见使那三条扁担的却是老老实实的三个乡下人模样的汉子,都是典型的农人装扮,长相憨厚。何捕快已认出是谁,当下冷笑道:“张仁、张义、张勇,我本想放过你们一马,这可是你们自己找上门来的。看来你们和这桩案子也有关系。别以为你们仗了‘混江龙’传下的那点武艺就可以在江湖上充字号,官家正拿你们的错处拿不到呢!”

那三人显然是兄弟,老大老二一见就觉十分老实。只老三看着像是个会负气的年轻人,他先开口道:“我们种田的跟你们吃租的本就势不两立,拼着一身剐,今天也不能让你将我们恩人杀了。”

何捕快阴阴一笑:“嗯,恩人?你们和这金和尚当真是一伙的了,就这就足够杀你们的头了——那杀刘公子的显然你们也有份儿了?他可是功臣之后,你们连他都敢杀,也太妄为了!嘿嘿,就算今天我不出手,也会有人出手。”说着向桌旁戴斗笠那人斜斜看了一眼。他知道今天金和尚多了三个臂助,只怕不太好对付了,打算引火烧山。

那人却不说话。

三兄弟中还是最小的那个迈前一步,看看两个兄长说:“大哥二哥,你们还能忍,我是忍不了了。与其被这帮田耗子慢慢啃得皮包骨头,还不如痛痛快快拼一场。”

那和尚便往他肩上一拍,“好!姓张的,和尚虽帮了你们的忙,但一向心里瞧不起你们那被骟过的模样,没想你倒还是条有血性的汉子。”

那年轻人羞涩一笑,朗声道:“今天我就把这段奇案说个清楚,与众人听听。这店中之人俱都与我们无亲无故,是非曲直自有公断,我们就算死了也不会让金大师平白蒙冤,也可将我们这段沉冤昭雪于天下。”

刘琦本是中兴名将,杀敌立功,有惠于民。众人先听说金和尚杀的是他侄子,不由都觉得这和尚莽撞。听这小伙子这一番话,似乎其中又别有内情。

那小伙子指着他大哥道:“列位,请看,我兄弟三个精精壮壮,种了十五亩薄地,照说该够过日子吧?但国赋三升,小民一斗,我大哥直到三十多岁了,还没成亲,直到今年才攒下钱来娶上一个嫂子。”

众人不解怎么又扯上他的嫂子,这小伙子说话可没那小姑娘伶俐。

“没想我这嫂子没进门前先已给刘公子看上了——我们哪知道,连嫂子她自己怕也不知道,她本是湖州城里一个卖豆腐人家的姑娘——就这么惹下一场大祸。我们旁边还有个富绅,名叫周大有,家里有几十顷地,是一方之霸,十几年来就盯住了我们三兄弟手里那十几亩地,得了我们这块地他的田亩就连成片了。他心里整日算计,因见我们兄弟还有几下子,才没被他生夺了去。”

说着脸上忽现悲容:“哪想,我嫂子进门才三天,我兄弟三个出去下地,回来后见嫂子已被杀了,身上脱得光光的,一颗人头却不见了。我兄弟三个大惊,劝大哥止住哭后,就忙去报官。没想到竟遭受天大的冤情,我们一到官厅就被县令锁住了,拿下大狱,硬说我们是兄弟三人共娶一妻,轮奸不遂,便杀人灭口,定成大罪,当场下了大牢,要将我们弟兄三个秋后开斩。这可不是天大的冤枉!但官法如此,小民奈何?我哥哥怕连累我们,只好单独认了罪,说他是和嫂子一时不和,动起了手,我和二哥俩人并不知情,嫂子是他一人所杀的,县令这才把我们二人放了出去。大哥在牢里,衙门要使费,我们要救他就得使银子。可家里的钱娶嫂子时都花光了,只剩下那块地。周大有是那县令的亲戚,趁火打劫,十两银子就把我们一片好地买去了,我们大哥却依旧放不出来。”

这样大户吞并土地之事,在当时司空见惯,众人也不以为奇。那年轻人指着那和尚道:“要不是这位大师,我兄弟三个还一直蒙在鼓里。那天,我兄弟二人探望完大哥,在回家的路上抱头痛哭。没想这位大师刚好路过,见到我们哭,他就好奇,坐在一边看。我们也没心思理他——生死关头,眼见一奶同胞之兄长就要死于冤狱,怎能不乱了方寸。没想那大师见我们哭个不停,他就恼了,忽然走上前来,开口就骂我们道:‘两个大男人,难道卵子被割了?这么哭哭啼啼,像个什么话!’”

众人见他叙述那和尚脏话,却全无怒容,不由好笑。只听他继续道:“我兄弟当时没心思和他争,也不理他。这大师人虽粗,心却热,一再追问,最后被他问急了,我们便把内情一五一十地说了。他自己坐在那儿想了好一会儿,我们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见半晌工夫,太阳晒得他头上都冒汗了,他还是一动不动。我生下来就真还没见过这么热心的人。他忽然一下跳了起来,大声说:‘不对、不对。’我们问有何不对,他不答,又去想,半晌忽哈哈一笑,说道:‘别急,你们想想看,你们那嫂子是真的死了吗?’”

“我兄弟也听愣了,我们亲眼见的又怎会错?便问他这话是怎么说?这位大师就问:‘你们大哥当真结婚才只三天吗?’我们点点头。他又问‘那他两口子回回睡觉是在白天还是在晚上?是点灯还是不点灯?’这一句话问得我都懵了,想你一个出家人,这又是什么当口?还开这种玩笑,不是欺人太甚是什么!当下大怒,就要和他厮打。没想他接下来的话大有道理——‘那死尸是不是没了头?又脱光衣服?没有头脸,你兄弟见着又怎知那定是你嫂子?脱了衣服的女人你见过多少?你怎知这一具尸体不是别人的,就是你嫂子?别急,我已断定那人绝不是你嫂子,那真凶如此做作就是要掩人耳目,让众人以为死者就是你嫂子,好弄手脚。否则他把你嫂子杀了还把头砍去干什么?好玩吗?能当夜壶吗?’”

众人听得好笑,但也觉他话虽粗野,却粗中有细,这案子是有可疑。

“这大师想了会儿又问:‘你们和谁有仇?这儿附近这几天有没有谁家走失了女儿?’我兄弟这两天忙着自身之事,哪管其他?我兄弟一向和乡亲都还和睦,只为买田地的事和周大有有些不快,另外隐约听说于老栓在周家做丫头的一个姑娘前些日跑了,当时也没在意。就把这些都和这位大师说了,他又想了一会儿,最后一拍头,说:‘不错,就是这周大有了!’说着一言不发便走了。我们不解,还要追着问,只听这位大师说:‘三日之后,我再来还你们一个明白。’

“过了三天,我们哥俩正在茅棚里坐着,心里一直惦记着这件事,不知那位大师还来不来?忽见这大师一身是血,手里提个人头摇摇晃晃地来了。他身上背的就是我大哥,手里提的却是周大有的人头。我们都吓呆了,也不敢问。见救出了大哥,心里又是欢喜又是害怕,便准备了酒,请大师喝一口,喝完了后便打算逃走。这大师一边喝酒便一边说出了首尾。他说:‘你知道那死的女尸是谁么?’我大哥流下泪:‘是我老婆。’这话却被这位大师一口啐回去了,骂道:‘蠢猪,连自己老婆都不认得,该抓!我已查出了,这死尸就是在周大有家做丫头的于老栓的闺女。她因为打碎个玉斗被周大有打杀了,杀了以后怕人追究,才想出这个恶法,砍下头来剥光衣服,丢在你屋里,却把你老婆掠去。诬陷你杀人夺命,他还可趁机夺你们的地。’

“我们都愣了,问;‘那我嫂子呢?’他哈哈一笑:‘正陪着一个姓刘的少爷快活呢。周大有都招了,你们不知道你嫂子原有些风流,早被姓刘的少爷看上了。周大有不把这人寻给刘少爷,光凭他周大有,这个案子能那么光光溜溜地完结?’”

众人只听得背上出汗,想这周大有实在好毒的阴谋!那张勇又接着道:“这大师不肯受我们三个的叩头,骂我们窝囊没志气,不敢去把嫂子抢回来。他一个人一怒去了,想来就是这么把那刘公子杀了。刘琦刘大人虽对天下苍生有恩,但杀这刘公子却实在事出有因,不是这位大师的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