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娘却在打量这酒楼的规模情势。因为还早,楼上酒座不多,来的人也大多是为消闲破闷而来,桌上点的大多都是小食。靠楼梯口拐弯处的木栏杆前,却正放着一条长凳,长凳上坐着一个瞎老头操着三弦,咿咿呀呀地远远拉着,还有个小姑娘立旁边,俩人正在说书——讲的是《吴越春秋》。三娘移开眼,又向别处看去,只见东首座上坐了位须发花白的老者,身穿一件五福团寿的长衫,一只手上指甲极长,正在桌上轻轻叩着。再有一座,似是两个军官,看来像进京办事的,偶然路过,上来喝一杯。还有,就都像些闲杂人物。
三娘微微松了一气——她不能不小心些。沈放生性脱略,又是个书生,一向不注意小节,也从未遇到过什么险恶之事,他好像并没把这次逃亡看得有多严重。三娘却知道,那吴江一词可能引来的祸患到底会有多大,这次逃亡真正的分量又到底有多大。她也知道那些鹰犬追捕的能力。一念及此,心中不由微微一苦,想:难道十年之后,命运真的要逼着自己又一次重历江湖吗?
这时对面临窗的座上忽有个粗嗓子说道:“要说这些茶民不是傻是什么!造反也就造反罢了,竟然妄言‘扶宋抗金’。奶奶的,他说这话也不怕闪了舌头——抗金自是朝廷的事,有他们操的心吗?真别说,这一伙茶匪真的想从黄冈地面渡江北去,看来真是猪油蒙了心了,真想抗金去!被吕副帅一番伏兵打得死的死、逃的逃,光了,到底剩下几十人还是过了江。奶奶的,他连咱们这宋兵都打不过,还说什么抗金?金兵是那么好抗的吗?当年四大元帅打了上十年,最后还不是靠咱们秦丞相谈和的?——抗金?送命吧!”
他这话声音甚大,众人声望去,正是坐在窗边的那一对军官。酒楼茶肆一向就是消息灵通之地,众人早听说这半年来湖北地界出了一位厉害茶匪,名叫王兴,以忠义为号,靠贩茶聚财,啸聚了无数亡命人物,日渐成为朝廷心腹大患。这参将看来就是从湖北巡抚使吕维材帐下出来的,不知进京有何公干。他一开口楼上人便不由侧耳倾听,但他这番话却也说得楼上众人暗暗皱眉——当时宋廷为搜括民脂民膏,法定茶叶专卖,税赋极重,这茶匪的起因便是有一干小民不堪其苦,做了茶贩、偷偷贩运求利,后来出了个领头的王兴,遭到官兵挤压,便聚众造反。
楼上多是朝廷顺民,贪安惧危,听得茶贩造反已遭平定,心里固然松了口气,但听得那人贬低中兴四将,吹捧秦桧,所谓公道自在人心,心中不由都大大不以为然。
那说话的是个参将打扮,容貌粗丑,举止野俗,见不少人留意自己说话,不由更得意起来。因见酒楼上像没有什么出色人物,尽可由着他发挥,不由越是顾盼自豪,大吹大擂。旁边一个裨将也来凑趣捧他,夸他如何亲冒矢石,杀人无算。那参将也自许豪雄,不一会儿,俩人已说得唾沫横飞,意兴甚浓。
却听那参将说道:“大帅这次派我来,秦丞相定会申报皇上,重重有赏。咱们吕大帅这次突出奇兵,斩首一万六千余枚,想当年岳飞大破杨幺洞庭水寨,杀的还不到咱老子这十分之一,那算什么破贼了?吕大帅已得曹御史首肯,一得军功,便可举荐,看来这次升迁有望了。哈哈,兄弟我也不免也跟着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了!哈哈哈!”
楼上诸人听得他不通文墨,把个成语用得不伦不类,不由都暗暗一笑。旁边却有个老者自言自语道:“斩首一万六千余枚?茶民造反哪有这么多人了?不知又有多少无辜良民枉死于钢刀之下,还死无全尸,割下头来被充当做茶匪好冒功领赏的。”
说话的正是那个穿件五福团寿长衫的老者。他的话楼上人大半也都听到了,那参将怒道:“老…头子,你胡说什么——怎么冒功领赏了,你看见了?”
他本打算喊“老家伙”的,因见那老头身穿一件绸长袍,态度闲雅,像是个隐居的员外,才换了“老头子”这个稍微好听点儿的称呼。他是个偏将,位分不低,但在这京畿地面,也不敢胡来。
那老头子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好言好语地道:“是一万六千枚就是一万六千枚了。只是你这位军爷在这酒楼上可别胡言乱语,冲撞了岳将军。这楼上可是供过岳将军墨宝的。想当年岳将军大破洞庭水寨,是用智取,不是力敌,而且水寨中也尽多忠义之人,岳将军也是为国家情势不得不尔,还收得杨再兴一名猛将,日后小商河一战,名动千古。当时岳将军杀人虽少,却建功极大,把一干叛匪都收归帐下,开到前沿抗金杀敌,保国安民,引上正路,这不比光杀人好多了?杜子美云:‘苟能制强敌,岂在多杀伤’,前人说得好,前人说得好啊!”
那参将听他掉文,答不出话来,想想没意思,喃喃自语道:“好什么?哼,在这酒楼上又如何?老子冲锋陷阵,什么没见过,就算骂上那姓岳的几句,他一个死人,还能咬下老子的鸟来?”
这也算圆场收蓬的话,旁人都不理,没想旁边一个不到三十岁的年轻书生却听了不顺耳,冷冷答道:“咬下你的鸟来?嘿嘿,那倒大可不必,也够脏了,只不过你阁下的脑袋得小心一点儿。”
那参将正一肚子火,见一个穷酸也敢嘲笑他,一拍桌子怒骂道:“老子的鸟就比你个秀才的鸟脏了?老子不是兔子,要那么细皮嫩肉做什么?看你背时发瘟的相,再干净的鸟弯不了弓放不了箭打不下种来还不是一个熊样!”
江南人物大多言语闲丽,意态优雅,听他这么不讲理的胡骂一气,粗鲁不文,楼上人不由都哗然一笑。
那书生气得涨红了脸,冷笑了起来,忿声道:“这位军爷好大的狠劲啊,不知又是仗的谁的威势?曹御史吗?他可够狂呀!就不知比起那缇骑都尉冯小胖子来讲又怎么样?嘿嘿!”
参将一瞪眼,就待发怒,却见那书生一句话说出来,楼上人等都忽然一静,同桌的人便你望我我望你,一齐神色怪异地叽叽喳喳起来,似有什么隐秘异事。那参将也听说过冯小胖子其人,他是京中冯侍郎的儿子,冯侍郎因拜在秦桧门下,权势正炽。他这个百无一用,只知吃喝嫖赌的儿子便也得蒙恩荫列名进了“缇骑三十二尉”,可算是三十二尉中最不成材的一个。
这冯小胖子出了名的有三多三少:跟班多、干爹多、小妈多,眉毛少、胡子少、家教少。他家旧宅就在余杭县,地广千顷,楼高数阙,原是地方一霸,更是有名的“王八癞头贱厮鸟”,人见人怕的一个主儿,可谓地方一害。
那先说话的老者这时又好言好语地循循劝道:“可不是在这酒楼上说话要小心些!两月之前,那冯小胖子也是在这楼头喝酒,年轻人胡闹,带了十几二十个妓女相公,篾片帮闲,吹拉弹唱,胡言乱语,说骂无忌,搅得乌烟瘴气。当时也有人劝,说这楼头供过胡学士和岳将军的墨宝,在这时里说话可要小心些,有避忌的,不好胡来,以免冲撞。那冯小胖子笑道:避忌?常人不避忌我就算他走运了,供过几个字又怎么样?我就算怕他个活将军还怕他个死将军了?当今世上能让我怕的也不过只有‘三怕’而已!
“——那些爱奉承他的人乘机拍马屁,打蛇随棍上,问:原来少爷也有三怕,少爷是哪三怕?叫少爷都怕的,那不成天王老子了?
“冯小胖子一笑,笑道:‘这三怕嘛,只怕不只我,人人都是要怕的了,第一就是金人了,有朝一日,他们一翻脸过了江,大家都身家性命难保,谁敢不怕?连当今圣上都怕。第二就数秦丞相了,他位高权重,这世上又有谁不怕他!皇上都敬他三分呢。第三则是我们袁老大,嘿嘿——这第三个其实我也只怕他一半,但袁老大那一身武功,那一副胆色,真当得上是天下第一,这是被圣上钦许的,叫人不佩服不行。除了这三个,便是我亲娘老子,并上上下下这些零杂碎,我怕他何来?’
“说着得了意,在这窗口端着个翡翠杯子,高声大气地喊道:‘在余杭这地面上,老子怕谁?谁敢杀我?’”
楼上诸人想来也都风闻此事,却不如那老者知道得这么详细,不由都侧耳倾听。那老者呷了口酒继续道:“他那话说得声音太大,那日老朽我就在对面的恒记茶庄里,正尝着掌柜的新到的雨前,也都听到了。”
说着他往外一指,那恒记茶庄就在街斜对个儿,离得颇远,可见冯小胖子当时得意放情之态。
那老者继续道:“当时冯小胖子得意得狠了,竟把这句话连说了三遍,最后一遍刚刚说完,他把酒杯举起——还没来得及喝,刚刚举在喉咙前面的时候,就听有个声音说:‘我敢杀你!’
“楼上人都一惊。那声音不算大,平平淡淡,却仿佛敲金击玉,冷得和冰一样,直刺人耳。一楼上下的人都清清楚楚地听见了,连楼下外面街上也都有人听到。当时这街上楼头在场的只怕不下两百人,楼上人只见人影一晃,似有个黑衣瘦腰的少年人闪了一闪,便马上不见,谁也没看清。事后据酒保说他本是一直趴在桌子上醉酒的,却记不清他的相貌,好像是个俊秀的哥儿。楼上那冯小胖子的几个帮闲都在回骂,向窗口去找那个人,旁人只奇怪冯小胖子这回怎么变得这么客气了——没有摔杯回骂,叫打那个冒失鬼个三七二十一的,反而还笑眯眯地喝酒?过了好一会儿,众人才发觉不好,只见他一颗头慢慢耷拉下来,然后,杯子里的酒也开始漏,最后才见一串血淅淅沥沥从他喉咙里流了下来,仔细一看,却是喉咙口已被利剑刺穿——那一剑是穿过他手里的翡翠杯子后又刺入咽喉才收回的,杯子上却只留下一个小孔,杯子也没碎。楼上楼下的人只见人影一闪,谁也没看见来人的模样。如果那一剑是人使的,那也当真算鬼斧神工了!人哪有那么大的本事?就凭你说,见过有人能用一把剑穿透一支翡翠杯而杯不碎的吗?事后连这街上捕快请来的三义镖局的郑师傅都说那绝不是武功——那不是岳将军的英灵是什么?
“最后捕快也曾把看见的人一齐锁住拿问,只听楼下人说,当时隐隐只听到一声冷笑,找不见人,后来城门口有守军说隐隐约约见一头怪模怪样不知是马是骡的牲口驮着个人远远不见了,你说这事是不是透着怪异?”
众人都已听呆了。那老者又喝了一口茶,才又冲着那参将道:“所以小老儿劝你个军爷说话还是小心些。这楼上之事可是半分不假的,不信你出去打听打听,整个余杭县的人都知道,冯侍郎现在还在办丧事呢。”
那参将虽鲁莽,但这类人也最敬畏鬼神,张口结舌地说不出话来。
先前那个书生却犹对他余忿未熄,冷哼一声,付账走了。在楼梯口却顿了下,自言自语道:“京中曹御史结交藩将,好得很啊!好得很啊!”
沈放先听着那老者的话时,便低声向三娘说道:“他说的那牲口倒像我在吴江长桥所见的那个一般。”
三娘微微点头,并不答言,用手拉拉他暗示他不要再说。却听那老者等那书生去远了,才又向那参将道:“你又得罪他做什么,你可知道他是谁?”
参将已知不好,想问又不好意思问,那老者已然说道:“他就是太学生陈左毅,自称是陈东再世,最会聚众闹事的,是清议中的首领。如今在朝廷中也很有些势力了,正要找曹御史下手,你可不正撞到他手里?”
那参将先还嘴硬,听到后来脸色发白,心中懊恼,不敢做声了。
旁边有人轻声道:“别说,现在清议倒有些势力了,也干了点好事。这陈左毅一干人前些日子不是扳倒了左都御史王槐?该,那家伙也坏够了!”
那老者听了不言,半晌停杯叹道:“哼哼,又成得了什么气候了!所议之事不过是负气使性,争的不过是对金是称‘父子’还是称‘叔侄’,可笑啊、可笑…”
说着叹了口气又道:“便使尽了朝野上下吃奶的劲儿,才不过扳倒一个王槐,老虎头上打了个虱子,可老虎不照样还在?却先一个个自觉安邦定国了一般。你看那陈左毅得势不过两月,先把绸长衫换下了往日的旧布衫了,天下百姓还能指望他们吗?”说完又叹口气,吩咐伙计一声:“计在账上。”起身走了。
沈放听那老者说话大有道理,不由暗暗点头,想依靠这班士人学子,朝政是永无清宁的。那边说书的瞎子却已快把一段《吴越春秋》说完,只听他道:“…且说范蠡见那吴国已破,夫差身死,越王大仇已报,他也见着西施,两人自是彼此欢喜,更不待言。西施说道:‘大夫,想不到你我还有相见之日。’她违心事贼,这些年心中甘苦无数,说罢掩面悲泣,便有要投湖自尽之意。范大夫却忙一把拦住,柔声道:‘西子,我这一生事业已尽,成败功过,且由后世评说,正要与你泛舟五湖,做一生一世的消磨,你如何却要自尽?’
“说着握了西施的手,一个高材谋士,一个绝代佳人,虽心中各有疮口,但俱识得这人间的苦,其余话便也不用多说了。当日范大夫便弃官而走,走前修书一封,寄与宰相文种。信上面说:‘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猎狗烹。越王为人刻毒寡恩。长颈鸟喙,可以共患难,不可共富贵。君何不速去?’意思是野兔打完了,就是猎狗该杀的日子了;功高骇主,不如功成身退。那文种还在犹疑,闭门苦思,忽然第三日,越王就叫人送来一把长剑,说道:‘文丞相送我灭吴七策,我只用了其中之三已灭了吴国,剩下四策何用?留在人间只怕也成国家大害,只有请文先生随先王去试行于九泉之下吧。’这分明是逼文种自杀了。文种长叹一声,只说了‘悔不该’三字,便拔剑自刎。可怜一代名臣,终究魂归黄土,哪及得上范蠡的逍遥自在?列位,这范大夫的英资雄才,方略谋算,种种胸襟,怎不让人称羡?所以到了本朝神宗时,王安石丞相每回想起这位范大夫的为人立事,便不由长吟‘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之句不止,以至于泪下。如今这吴江之上有一座三高亭,供着三位高人:范蠡、季鹰、陆龟蒙,为首的便是这范大夫了。”
沈放听他说的虽言语粗陋,倒也不失事略大概,而且范蠡也一向为他所钦慕,不由听了进去。此时不由叹了口气,想越王勾践虽毒,尚能容人到功成之后,而如今这昏君奸相,却终不能容岳将军至痛饮黄龙,叫人怎不扼腕痛恨!
那瞎子继续说他的煞尾,“列位,怎知范大夫这英魂烈魄,到如今千百年后,竟至无处容身了!”
沈放听了一奇,不知又有何惊人之谈?
只听那瞎子说道:“那吴江的三高亭盖于吴地,算是从前吴国所属,没想今日却已变成了‘二高亭’,而非‘三高亭’了——只为前日有位吴中学子曲遇鸿做了一首诗,道‘吴人不解亡国恨,却祠范蠡供大仇’,说范大夫本是吴国的大仇,吴中之人怎可供他?几个吴下书生公议,便将亭中范蠡神位撤去了。”
沈放听得心中冷哂,这班秀才只知翻千余年前老账以充博雅,可惜虽记得夫差之仇,倒忘记眼前的金兵压境。
却听那瞎子又拉了几句胡琴,哑着嗓子说:“可笑这范大夫魂灵既不见容于吴,却更不能见容于越!秦丞相修会稽先贤祠时,列举诸贤,却也把他除名了。——为什么?秦丞相说:只为他临去留言,怨骂君王,竟对文种说什么越王为人长颈鸟喙之类,不是将君王比之于禽兽吗?秦丞相说: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乃是君臣大义。范蠡枉为人臣,只顾自己区区小命,远走江湖,却陷君王于不仁,如此不忠不义之人,如何配列享先贤呢?所以不许他配享会稽先贤祠——他秦丞相这番苦心,是要后世为臣子者不可不戒。”
他一番冷言冷语,把秦桧沽名做作之态却也描绘了个尽。沈放先还不知这话,听罢不由心中大怒:这是什么歪理?不肯给他昏君奸相鱼肉活剐的就不忠不义了?不由双眉一挑,骂道:“放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