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二十五郎一愕,淡淡道:“找我?”
他的眼中满是疑问提防,魏青芜脸一红,自己这么个男子一大早来找他,不由也想起了些禁忌和戏子们那风飘雨荡的生活,他摇摇头道:“我可没别的意思。”
他的话说得很真诚,二十五郎这时才认真地看了他一眼,似是想起他就是昨晚看戏的陌生人,才歉然一笑,静静道:“对不住,我误会了……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魏青芜想:有什么事呢?又能有什么事呢?只是看了他的戏文后想和他见见吧。
他口里道:“我想和你到江边走走。”
奇怪的是二十五郎倒也没觉得他唐突。天还绝早,外面人不多,他就这么衣衫敞敞地和魏青芜去了。长江边风很大,吹得他衣衫飘荡。两人都没说什么,但在一种静默中,两人似乎觉得,彼此就是自己最喜欢的那种……朋友。
林老侍郎的园林在杨州城东面。那不是个太大的园子。天已擦黑,魏青芜趴在外墙上听了一会儿,才翻身而入。他轻轻向前潜行。他此来不是为了别的,只为了昨日他问卜虎‘脂砚斋’要刺杀林老待郎的消息是什么人传出来时,卜虎在桌上写了三个字。
——那三个字分明就是:林侍郎!
当时魏青芜就大惊。所以他一定要来查查。
他沿着花园向内堂行去,林家的家丁防范算是很严,但难不住他这琅琊魏家的一流高手。他进了内堂通花园的角门,在黑暗中辨了辨方位,已确定了正寝的位置。
他出身大家,这里虽是江左园林,构局繁复,但他从小是专门在行家手里学过建筑布局与五行方位的,所以猜得出。他料定的果然不错,林老待郎就在正寝之内。正寝之内这时因快夜深了,也只有两个人,一个是林老待郎,一个是他的夫人。只听那夫人哀声一叹道:“老爷,你说那脂砚斋要来的消息确真吗?”
林老待郎轻轻点了点头:“是真的。”
他夫人哭道:“他们为什么?”
林老侍郎淡笑道:“我在朝为官三十有余载,如今虽已致仕退隐,得罪的仇人只怕也很有几个,不说别的,黄军门就与我有些大仇。所以有人要杀我,那也只份属寻常。”
他夫人轻轻叹道:“这个我也料到了,我只不懂,你怎么会又提前知道了?索性……不知道也还好,这么天天刀锋悬在脖子上的日子可叫人怎么过?”
说着,她就又哭了起来。魏青芜心中也微觉惨淡,只听林老侍郎道:“我自有我的消息来处。嘿嘿,这么多年,我提点刑狱,可也不是白干的,江湖上、绿林中、黑道里,也自有我的一些老交情。只是夫人你别怕,那脂砚斋出手虽然可怕,却只及事主,不及家人的,这么些年,还没听说过他们干过赤地千里、灭门绝户的勾当。”
只听他夫人哭了会儿,哭过后又道:“我只不懂,你知道了就知道了,为什么还要叫林心儿传出这个消息,如今闹得满城风雨的,日后就是死了,也弄得到处传着是个横死,只怕不好的。我这话倒不是为我,只是林家也是个大家,生意又这么多,人口也这么众,你一朝去了,还是有大仇的,日后叫大家可怎么过?官面商面上都不好看呀。”
魏青芜轻轻一叹,心道,那夫人的话看似无情,却也是真的。林老侍郎如果横死,只怕传闻对他后代也会极为不利。都是轶序中生活的人,连死也要考虑后人,不得清静的。想到这儿,他的心里都觉得寂寞了。
只听那林老侍郎微笑道:“我自也有我的意思,我也不想就这么没声没息的死了。消息传出了,你就当我没有帮手来吗?”
他夫人不由一愕:“他们可是暗杀行家,肯定也是武林人士。老爷虽然当日在朝,有些武林上朋友在,但人走茶凉,他们还会帮忙吗?”
她声音里分明露出一二分希冀的味道,只见林老侍郎若有意若无意地向窗外扫了一眼,淡淡道:“他们我是指望不到,但你以为那脂砚斋这是接的头一道生意吗?
三十年来,他们无一次失手,杀的可都是江湖大老、名公巨卿,他们就没积下些仇人吗?我这个消息传出,他那些仇人听到,你说他们会怎么办呢?”
他夫人似也没想到他还有这一番算计在里面,惊“啊”了一声,想了想道:
“还是老爷您见识高。”
窗外的魏青芜听得只觉背上寒毛一竖——果然一个驱虎吞狼的好计!不愧是曾在朝里当官做宰的侍郎。他听说林老侍郎曾提点刑狱,难保暗中不是个有能为的会家子,不便多呆,他要探听的事已有结果,当下他身子一缩,不想惹麻烦,轻轻地就退了。
那晚后来魏青芜又到勾兑楼听了一场戏。戏散罢他请二十五郎宵夜,两人吃的是小摊子。如今杨州城认识二十五郎的多,他们找了个僻静的街选了个冷清的小摊儿。两人要的是两碗馄饨。这是个背静小街,馄饨碗口的热气似是这个平常小街上唯一的一点热火。馄钝摊子的热气在这背静的小苍里飘着,唯一明着的也是这摊上的灯火,看着看着,让人觉得恍非人世了。那碗馄饨热热的,此时已过午夜,就这么与二十五郎默默相对,魏青芜不由觉得这倥偬的生中此夜真是难得的一静。
吃罢馄饨,他二人也就此分手,魏青芜自回客栈。不知怎么,他由不得在客栈中掏出一面小镜自己个儿静静地呆坐了半天,心里一时就想起二十五郎那淡定的姿形。夜好深了,有一种无需隐藏的宁寂。魏青芜想了想,忽打来一盆水,自己掏出些药粉就那水认真地洗了洗脸,然后,他解开头巾,让一头头发披散开来,镜中的人不知怎么看起来就有些女相了。然后他喉头一阵耸动,轻轻运了会儿气,喉里才吐出了一个喉核儿。这喉核儿有杏子核儿那么大,这么整天的藏在喉部,如果不是平是练惯的,想来必会异常难受。而易容竟可易到这里,也确见出山西赵家易容手法的高妙了。魏青芜轻轻顺着唇边一抹,他那些略有略无的少年男子式的唇髭也就在这一抹之下卸了下来。他把一只手顺着自己的长发捋了下去,眼中有一丝迷茫一丝陌生,似是自己也认不出镜出那女子模样的自己了。
——怎么认得出呢?魏青芜从十二岁起就苦练易容之术,装成一个男子,连晚间也少有懈怠。到后来,他自己也少有想起自己是个女子的时候了。他的父亲是魏府正枝,但却是一个小妾所生,所以在魏府中地位并不高,而且早死,留下魏青芜在魏府的地位也就可知了。她的母亲赵修容辛辛苦苦一手把她带大,从小时起,魏青芜就决定要为自己母亲争上这一口气。山东魏家不比别的武林世家,他们可是旧族,女孩子的话,虽也习武,不过是练气健身而已,从没有放之行走江湖的惯例,所以魏青芜要争上这一口气也就犹为显得艰难。她从小就与那秋千架、菱花镜是不沾边的。一开始时,别人只是笑她,因为这嘲笑,倒更让她坚定了自己的意志。她从小就是个不服输的人,这么苦练经年后,连母亲赵修容都不由说:芜儿,易容之术艰难繁复,门径甚多,好多地方你也未见得就多么出色,但要论起扮个男儿,于长日久处之下都万万不会被人发觉,自有赵门一术以来,甚或自有易容之术以来,只怕也没人比你扮得更象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