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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郎’戏文完时,魏青芜与卜虎虽不如满场看客的大声叫好,但那种犹陷余味的心态其实才是对唱作者最好的赞赏。魏青芜只觉‘二十五郎’下场前,似有意若无意地看了自己和那‘矮轱辘’一眼——在他眼里,众人的叫好想来已听惯了,只有‘矮轱辘’那种鉴赏家专业的姿态还有自己这分明不解戏文的人却为之沉入的神情才是他所在意的吧?
戏没散场,魏青芜就随着那卜虎走出了戏场,他们俱不耐再听下面的戏文了。
卜虎腿短,跟来倒是容易。魏青芜直跟着他到了个偏僻小巷,那‘矮轱辘’却忽然猛地停步,转身冲魏青芜笑道:“到了。”
魏青芜一愕,什么‘到了’?只听卜虎笑道:“公子跟我已跟了半天了,不就是想请我‘矮轱辘’喝上一壶吗?别处不好,只是这里的酱驴肉‘矮轱辘’可是好久没吃过了,想想都流涎,咱们进去吧。”
魏青芜一笑,觉得这矮子果然机灵上路。巷中确是有一家小店,原来他早已注意到自己在跟着他了。那店中甚暗,桌椅油腻,魏青芜眉头不由一皱,只见卜虎似已猜透他心意般道:“少爷你别皱眉,别看这许老儿脏,他的驴肉可都是干净的,也最好吃。”
他大摇大摆地先挑了个席位坐下来,又大声叫了一大盘肉与一壶小酒,魏青芜只有与他对面坐下。‘矮轱辘’先不说话,抓起肉来就吃,看他满脸香甜的样子,魏青芜不由也动了食欲,一尝之下,果觉好吃。一时,只见卜虎似已吃饱,方在衣襟上擦了擦手,笑道:“少爷,我没说错吧。——你有什么话就问吧,山东世家‘崔巍’魏门的传人怎么跑到这杨州来了,还专找上我?我矮轱辘也算三生有幸,你问什么,我矮子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魏青芜脸色一变,再没想到一面之下自己来历就已为对方看破,难道这矮子竟是隐身市井的奇人?要知山东琅琊魏家名列江湖三大世家之一,与山西太原赵家、江苏通州韩家齐名。三家同出一源,先世俱为‘晋祠’子弟,魏府的大门上匾额为‘崔巍’两字,江湖中人就以‘崔巍’二字称呼魏姓世族。三家互为表里,世交姻戚,枝蔓即广,声名极盛。其余赵家在江湖人们则以其府上‘留照亭’的‘留照’两字称之;韩家却人称‘岁寒’、名起之由是源于他家所藏之‘岁寒剑’、号称天下(之兵无出其右。魏青芜的母亲就出自赵姓,名唤修容。赵氏以易容之术名噪宇内,魏青芜自幼承母亲所传,对于此术也极为精通,所以万万没想到会被一个市井残废轻易看破来历出处。
他沉吟了一下,只听卜虎已叹道:“难道江湖传言不错,‘脂砚斋’果和三大世家有关吗?他们才要现身此地,你们魏家的人就先来了。若果那样,‘脂砚斋’倔起不过三十年,就已名满江湖,号称‘天下刺杀、无出其右’也就其来有自了。”
魏青芜也不知道自己家族是否真的与这什么赫赫声名的‘脂砚斋’有关联,他只知道大爷这次派自己前来,只为追查一件事:是什么人传出‘脂砚斋’这三年以来接的这新一单生意就是暗杀杨州府的林老侍郎的?大爷交待自己这件事时面色极为凝重,如果不是家中实无可派之人,也不会派他魏青芜前来。
只听卜虎已又先叹道:“你是要问我关于‘脂砚斋’这次刺杀对象为什么会事先传闻江湖吧?这消息又是谁先传出来的?”
魏青芜苦笑了下,他连自己的问题也先点明了,只有一点头。‘矮轱辘’已喝了口酒嘻笑道:“唉、‘五叶斋’近来房子年久失修,漏风漏雨,那老板娘的老板也没钱修,我矮子看不过呀看不过。”
魏青芜先一愕,然后才明白,笑着从怀里掏出了一锭金元宝,那‘矮轱辘’并不推辞,接过就收了,却用手指醮酒在桌上写下了三个字。魏青芜神色一愣,卜虎却拍拍肚皮起身就去。魏青芜回过神,叫道:“等等,我还要问你一下那戏……”
矮子却不等他说完,已自顾自走近门口,口里笑道:“什么戏?戏即人生,人生即戏,你面上易容,虽然高明,也不过是高明之一戏耳,你就敢说,你串的就不是戏吗?”说着,他顺着酒意,掏出怀里铁板,扑扑落落地敲着,人已在巷中去远了。
那晚,魏青芜宿在客栈,睡梦中,他还在想着‘矮轱辘’的那句话,又不断梦到台上的二十五郎——真不知台上的妍姿巧笑到了台下又是何等模样?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这么迷乱地梦起一个人。梦中的二十五郎一时是男、一时是女,自己也一时是男、一时是女,到最后,魏青芜只觉自己胸中有什么地方深深一叹,连自己也不知自己到底是男是女了。
第二章 梦
人生在世,放不下的总归是放不下,有时只是一个小小的因头:一个头绳、一抹浅笑、一次回首……,就足以让人折腾上大半生。魏青芜此时放不下的却是台上的二十五郎昨晚的那些缓步轻歌,所以他才会第二天一大早打听了二十五郎的住处就在那儿专等。
二十五郎却就住在戏园。散了戏的后台冷冷清清,后楼上有一间小屋,那屋里住的就是二十五郎了。魏青芜在守园的那儿使了一吊钱,才得以在一清早溜进这戏园。他先在后台看了看,只觉得乱,然后才又趸到了前面来,自找了个偏僻的板凳上坐下了。良久,他耳尖,听到后面楼梯响。有一时,才见那二十五郎转到了前台上来。台上空空的,还没打扫,那二十五郎苍白着一张脸,手上的指甲也早洗净了,显出一种全不同于昨晚的清肃神气。他的衣襟扣得不全,有些空空荡荡地在空乱的台上站着,衣下的骨头却是空荡中唯一的挺立。他的面上似有些迷茫。台上有一支不知哪个伴当掉下的一支旱烟管,二十五郎将它拾了起来,他本只是想摸摸——象要手里拿着些什么才安心似的,一会儿,他才下意识地用衣袖擦了擦那烟嘴儿,掏出火煤一点,就在台上吸了一口。
一口烟下肚,他的面上就有了一丝渺茫的神情。只见他清瘦的脸上,一字的眉与黑核般的眼一时都隐约在那一片烟雾里。他又深深地吸了一口,好久才缓缓地吐了一口气,似乎那一刻,他在忖度着烟中之戏与烟外之身,到底哪者是幻、哪者是真?那一丝神情,本不是叫人看的,但更显出一种真实感。不知怎么,魏青芜的胸口就觉得隐隐一乱,似是那一口烟也吸到了他的胸肺里了一般。
烟锅里的残烟不多,如一场稀薄的梦,只几口就尽了,但二十五郎的神情,却似足以让魏青芜回味良多。只见他放下烟管转过身来,这时看见魏青芜,愕了一愕,开口道:“戏要等晚上呢。”
魏青芜笑笑,他可不是为看戏而来。——“我不是要看戏,我是来找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