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她手下力道轻柔了几分,还忙补了句:“嫔妾心直口快,斗胆一问,若是说错了,陛下勿怪。”
这位新晋宫嫔颇有几分像从前的佳贵人,很是敢说,却又比佳贵人会察言观色,审时度势,成康帝喜欢这性子,近些时日常召她伴驾。
这会儿成康帝仍闭着眼,静默许久,才缓缓应了声:“你不懂,也不必懂。”
他没给她解惑,但也没有怪她干政的意思。
其实也不止是这位新晋宫嫔心中疑惑,朝中上下对此不解的大有人在,甚至许多人始终认为,成康帝对江绪种种信任纵容,都是不得已而为之的捧杀。
如今大显还离不得这位战神,只能任由他功高震主,假以时日大显不再需要他,亦或是他生二心,那他的死期也就不远了。
可成康帝知道,不会有那么一日,大显永远都需要定北王,他亦永远不会有不臣之心。
――曾经皇位摆在他面前,他却选择了拱手相让。
第一百章
一夜风止树静,次日清早,江绪一行便陪侍成康帝,朝密林深处的围区行进了。
明檀今儿没力气折腾,连骑射服都没换,送了江绪出帐,又钻回被窝,一觉睡到六公主在帐外叽叽咕咕,非要绿萼入帐将她唤醒。
绿萼倒是乖觉,说什么也不愿入帐打扰,可帐外的拉扯来来回回,她早被两人给吵醒了。
她睁着眼,无神地望了会儿帐顶,半支起身子倚着锦枕,朝外头道:“让六公主进来吧。”
外头终于安静了。
六公主被绿萼领着入帐,瞧见倚在榻边还没怎么睡醒的明檀,终于知道不好意思了:“我是不是打扰你休息了?”
“知道就好。”明檀困恹恹地扫了她一眼。
六公主揉揉鼻子,也就不好意思了那么一瞬,随即理直气壮地坐到她榻边,摇着她胳膊催道:“反正你都醒了,不如快些起床。”
明檀被摇得有些晕,喊了停,又无奈道:“行了,起,这便起。”
绿萼闻言,略一福身,悄然退下。
不多时,她领了四个小丫头入帐伺候梳洗。
六公主让了让地儿,本以为至多一刻便能与明檀一道出帐,可哪晓得一刻过去了,两刻又过去了……一个时辰过去了,她都无聊到回自个儿帐中换了双不磨脚的旧靴,明檀还在梳妆!
六公主迷惑了,为何手还要泡羊奶?羊奶里为何还要加花瓣?泡完往手上敷的又是什么膏?为何敷了一会儿又要用清水洗净?清洗完抹的又是什么?
“六公主有所不知,王妃每日晨起与入睡前都是要用新鲜羊奶养护玉手的,这羊奶必须是挤出不足两个时辰的鲜羊奶,滤筛后浸手,再厚厚敷上一层玉容膏,洗净后再抹上晨间露珠所制的蜜露,每日如此悉心养护,双手才能细腻嫩滑,不生细纹。”
绿萼边为明檀梳发,边向六公主娓娓道来。
六公主已是听得目瞪口呆,偏绿萼梳好繁复发髻,放下角梳,还略一侧身朝她福礼道:“如今出门在外,许多东西也带得不齐全,让六公主见笑了。”
“……”
见是见了,可笑不出来呢。
“你,你们大显女子都是如此……”
明檀百无聊赖地掩唇打了个呵欠:“倒也不是,昨日你瞧见的女子中有一位是我表姐,她晨起梳洗倒是极快的。”
六公主稍稍有被安慰到些,不然她可真不知道到底自己过得像公主,还是大显女子过得更像公主了。
她这一愣神,也忘了她这一早来找明檀就是为了教她骑射,显摆显摆自个儿精湛的技艺,待到明檀梳洗毕,她才发现:“你为何没换骑射服?!”
“为何要换?我昨日太累了,今日可不想再入密林。”
“……?”
不是,就她昨日和小姐妹在林子边上埋兔子,怎么就累了?往外走两步便能瞧见驻跸大营,又是哪门子的密林!
明檀示意绿萼帮她捏了捏脖颈,又懒洋洋道:“且明日有骑射比试,还要坐上大半日呢,今日我得留在营地好好休息休息,养精蓄锐。对了,我还邀了人玩双陆,六公主可要一起?”
“……”
“那我还是先去猎上些猎物吧,”六公主扁了扁嘴,“我皇兄骑射可差了,回头我俩猎物少得可怜,岂不是损我南律国威!”
明檀用一种“没想到你是这样的六公主”的钦佩目光看了她好一会儿,直把她看得不好意思,扔下句“你看什么看”,就噔噔噔往外跑开了。
从明檀的营帐出来,六公主也没多耽搁,翻身上马,只身入了密林。
她的骑射功夫是不错的,可今日再往深处行进,身边不得不多加侍卫随行。
她很烦侍卫在后头跟着,甩着马鞭,喊了声:“驾!”
便忽地将侍卫甩开大截。
纵马飞驰于密林之间,忽然,她瞧见有道白色身影极快地跳跃而过。
咦,是白狐?
她往前追上――
还真是只白狐。
跃至一棵粗壮树下,那白狐便缓摇着尾巴,倚着树根休憩。
不知怎的,她忽然就想到,拿这白狐皮毛给绣花枕头做斗篷,定然很好看。
想到这,她勒马提弓,全神贯注地瞄准着远处毫无所觉的那只小白狐,可她身下的马似乎被这林中什么野虫咬了,忽地抬起马蹄,躁动地抖了抖。
这一抖,松开缰绳的六公主在马上摇摇欲坠,箭在弦上,亦不得不发,破风而出,却是偏离了方向,也不知射到哪去了!
“锵!”
前方传来箭矢被打落的声响。
六公主还没来得及看,只顾着去勒缰绳,然眼前一阵模糊变幻的白光夹杂树影,于混乱间有人搂住她的腰,将她带离身下愈显狂躁之态的烈马,不过几息,又稳稳落在了另一匹马上。
她的心跳随着突如其来的变故倏然变得极快,惊魂未定脑袋空白之余,她只瞧见眼前有一堵宽而笔挺的背脊。
身后侍卫很快追了上来,这匹马往前行进小段距离,也停了下来,坐在她身前的人利落翻身下马,垂首拱手,致歉道:“姑娘,事急从权,多有唐突,还请见谅。”
“六公主!”侍卫在后头喊着。
那人略顿,又补了句:“见过六公主。”
六公主这会儿已经回过神了,然心跳却并未渐趋平缓,她定定瞧着马下这男子。
这男子功夫极好,相貌也极端正,身上少年气盛。
半晌,她问:“你是谁?”
“在下沈玉。”
跟来侍卫走至近前,发现来人是沈玉,忙又单膝跪地行礼道:“见过沈小将军。”
六公主愈发好奇:“你是大显的将军?”
沈玉时刻记着从前檀表妹所说的守礼,方才搂人腰已是浑身上下极不自在,这会儿更是连抬头看人都不敢,只略略颔首,算是回应。
六公主还想问些什么,可沈玉半刻都不愿多留,在她开口之前又拱了拱手:“密林捕猎,六公主还是让侍卫跟着为好,若无事,末将先走一步。”
六公主顿了顿,望着他火急火燎渐行渐远的背影,忽地反应过来:“喂!你别走!本公主还有事呢!”
沈玉走得更快了。
“你的马!”
沈玉已然不见了人影。
六公主莫名有些气,看着身下这匹马,自言自语道:“大显的人怎么都这么奇奇怪怪,走就走,倒也不至于连马都不要了吧,呆子!”
她轻轻拍了拍马脑袋,半晌又喃喃道:“不过这呆子也不比定北王殿下差,也不知定亲没有……挺适合做驸马呢,至少比父王看上的那个驸马要好上不少。”
第一百零一章
“沈玉?”明檀顿了顿,“他应是,尚未婚配,你问这个是想……?”明檀出了张叶子,犹疑地瞧了眼六公主。
六公主本想直接同她说,可瞧见与她一道玩叶子戏的豫郡王妃、白敏敏还有周静婉,又将话头咽了回去,还自以为未曾暴露般,云淡风轻地说了声“无事”,双手背在身后,脚尖一踮一踮,轻快走开了。
明檀原本在同白敏敏玩双陆,豫郡王妃过来后,跃跃欲试,可双陆只能两人玩,明檀便拉上在一旁做女红的周静婉,换着玩起了叶子牌。
她们边玩边闲聊,豫郡王妃正问起,那位南律六公主怎的一早去了她的营帐,明檀方答一半,六公主便驾着马,从密林深处回转至驻跸大营了。
这会儿见她离开,白敏敏望着她的背影,拍了拍明檀:“这六公主,难不成是看上了沈小将军?”
明檀未答,只沉思着,倒是周静婉与白敏敏交换了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豫郡王妃不大识得沈玉,出完牌,想了半晌才问:“沈小将军可是那位李家二少夫人的胞弟?”
“正是。”白敏敏答,“算来也是阿檀远亲,囫囵称声表兄妹的,从前他们姐弟二人便是在靖安侯府寄居。”
豫郡王妃缓点着头:“那我便能对上号了,听闻这沈小将军很是骁勇善战,颇得定北王殿下信重呢。”
明檀不置可否。
她嫁入定北王府后,几乎再未见过沈玉,想起从前他对自个儿的心思……这么久,也该淡了吧?若仍存有什么心思,想来夫君也不会一直留他在身边。
如此想来,沈玉与六公主,倒也是般配的。
……
晌午,六公主再入密林并猎到白狐回转,殷勤地提溜着白狐往明檀面前邀功,说是要将这白狐皮送予她做斗篷,顺便进一步向她打探沈玉的消息。
拿人手短,明檀也就只好与她说了说自个儿对沈玉的了解。
“他是你表哥?”六公主惊了。
“嗯,算是,从来都是这般称呼的,其实已然出了三服,亲戚关系稍有些远。”
六公主恍若未闻,用自个儿容量有限的脑袋盘算了会儿:“那他若做我驸马,我便是你表嫂了?”
明檀:“……”
还没影的事儿,她竟已经想到给自个儿抬辈分了。
六公主又问:“那他既未成婚,也未定亲,可有喜欢的姑娘?他这年纪,在你们大显不是早该议亲了吗?”
这问题――
明檀哽了哽。
“喜欢的姑娘……应是没有。”她斟酌半晌,着重落在了“姑娘”二字上。
六公主倒也不至于听不出弦外之音,瞪直眼睛问道:“难不成是有喜欢的男子?!”
……?
“不不不,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他喜欢的…可能已经不是姑娘了,可能……已经成婚?”
明檀其实不想瞒她,许多误会便是瞒着瞒着生出来的,有什么事,不若早说清楚,何况她与沈玉本就无事。
只不过让她自个儿大言不惭地说什么沈玉曾心悦于她,委实是有些难以启齿,是以她只能这般暗示再暗示。
六公主松了口气:“既已成婚,那便不要紧了。”
她随手拿起颗葡萄,还未送进嘴里,就忽地反应过来。她狐疑抬眼,看向略显心虚的明檀:“他喜欢的,该不会是你吧?”
“他…其实是……很久之前……想来如今已然――”
六公主放下葡萄,绷紧包子脸:“你!”
“我于表哥是绝对无意的。”明檀赶紧保证。
“你不过就是长得好看些,为何如此招人喜欢!”
“容貌一事,也并非我能左右。”明檀一脸无辜。
六公主忍不住瞪她。
可气闷了好一会儿,也不知怎么回事,她自个儿似乎想通了:“那我曾心悦定北王殿下,他曾心悦于你,也算是扯平了。”
虽这般碎碎念着,可起身往外走了段,她又记仇地转回来,将那只白狐给抱走了。
明檀本还真情实感盘算了会儿做件什么样式的白狐斗篷,如今也不必盘算了,这小公主也委实太过现实!
……
傍晚时分,江绪一行才捕猎回营,今日收获颇丰,成康帝龙颜大悦,将自个儿猎到一众猎物都分赏给了诸位大臣。
江绪也如愿猎到了两只火狐。
得了新的火狐皮,明檀笑眼弯弯,总算是将方才六公主抱走白狐的郁闷事儿抛诸脑后。
“对了夫君,今日沈家表哥来围场了?”明檀想起什么,忽问。
江绪“嗯”了声:“昨日他在外办差,今日才来。”说着,他不着痕迹地扫了她一眼。
明檀以为江绪不知沈玉对自个儿的心思,还欲多帮六公主打探些沈玉的近况:“那他如今都在办些什么差呀,先前仿佛听画表姐说过,表哥升迁了?”
江绪耐着性子应了几声,可他每每应完,她便有新的问题。
江绪终是忍不住,沉声问:“你一直打探沈玉做什么。”
明檀顿了顿,若无其事般缓声圆道:“他……是我表哥,许久不知他的消息,我关心关心他,有何不对吗?”
她并未将六公主有意于沈玉的事儿说出来,毕竟是姑娘家,浑说爱慕于名声无益。
江绪冷淡:“表了三千里,算什么表哥。”
明檀:“……?”
江绪忽而起身,又道:“本王方想起,你母亲素有膝盖疼的老毛病,那火狐皮还是送给你母亲吧。你先休息,本王出去一趟。”
看来平日不让沈玉进王府还不够,今日骤然相见,便生出如此多的念头。
明檀不知他在想什么,简直是满头雾水。
送予母亲自然也没什么不好,可不是说好给她做斗篷的吗?夫君为何突然变脸?
一日之间痛失三块上好狐皮,明檀心情陡然变得沧桑了些,而江绪出了帐,便径直去寻了沈玉,打算再给人安排些出京的差事。
沈玉对出京办差倒没什么异议,正应下来,又听自家王爷冷淡敲打道:“王妃既已是王妃,以后还是不见为好,不该有的念头,就不要有。”
“……?”
“您说什么?属下没懂。”
江绪静静望着他。
他目光迷茫且坦诚,是真没听懂。
“你今日未见王妃?”
沈玉摇头:“王妃怎么了吗?”
江绪稍顿,递给他一个“管好你自己”的眼神,一言未发,负手离开了。
-
次日是骑射比试。
此种比试多是留给年轻人崭露头角,江绪除了开场开箭,此后并未上场。沈玉倒是因着昨夜那番回答,并未被勒令连夜离京办差,反是能上场,一展定北军风姿。
在备射区,六公主穿着骑射服,手握长弓,直直窜至正在试弦的沈玉面前,笑容灿烂:“沈小将军!”
沈玉一怔:“六公主。”
她弯唇,眼睛笑成了月牙:“你还记得我。”
“……”
昨日才见,他又并非痴傻小儿,沈玉有些纳闷。
“对了沈小将军,昨日你的马都未骑走,我让人栓在我营帐附近了,还亲自给它喂了草呢。”
“啊……多谢六公主。”这倒是他忘了。
“那等比试结束,我亲自把它还给你。”
听到“亲自”,沈玉心里头又有些打鼓:“不必劳烦六公主了,其实六公主若是喜欢,留下也无不可。”
“真的吗?”六公主一脸惊喜,“送给我了?”
沈玉正要点头,她又道:“那这算不算是定情信物?”
……?
这,这怎么就,怎么就定情信物了。
沈玉惊呆,好半晌才回过神来,吞咽着应道:“六,六公主慎言!让人听见了,有,有损公主您的清白。”
六公主疑惑:“这怎么就损我清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