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正月十五,上元。

今年上元不同以往,有宫妃提议于金明池畔设宴,邀皇族宗亲赏灯夜游,成康帝觉得这主意很是不错,早早儿便与章皇后商议了番,预备操办。

江绪先前推了除夕宫宴,上元灯节,成康帝说什么也不许他再推。

明檀本还想着与夫君去南御河街夜游,这下可好,全泡汤了。

想到入宫又少不得要应付那群没个安生的妃嫔,她头疼得紧。

这回金明池夜游是由兰、淑二妃并着近日复宠的柔嫔一道操办的,毕竟年节里头事多,宫里这些事儿章皇后一个人也顾不过来。

兰淑二妃明檀已经很熟悉了,可这柔嫔,明檀数回进宫,却印象全无。

筵席上,明檀小声问了问江绪:“夫君,这柔嫔娘娘什么来头?”

“……”

“本王又不是内侍。”

“……”

也是,夫君正筹谋收复荣州一事,哪有功夫关注什么后宫妃嫔复不复宠。

下首坐着的是豫郡王夫妇,豫郡王夫妇是京中有名的青梅竹马、少年夫妻。明檀与豫郡王妃时常一道入宫,两人也常有话聊。

这会儿对面柔嫔正给皇上皇后敬酒,豫郡王妃略略倾身,与明檀讲小话道:“檀姐姐可知这柔嫔是何来头?”

明檀小幅摇头。

豫郡王妃又神秘兮兮道:“柔嫔从前是玉贵妃的人,玉贵妃幽禁冷宫后,她也跟着失了宠。宫里头什么境况,姐姐也知道的,无宠无家世的妃嫔,日子不会好过,是以这两年,柔嫔连在人前露面的机会都没有,皇上也早将她给忘了。”

明檀递出个问询的眼神。

豫郡王妃还要再说,豫郡王却拉了拉她衣角,示意她老实点儿。

她不满地从他手中扯回衣角,继续和明檀八卦道:“听说她这回能够复宠,多亏了淑妃娘娘提携,淑妃娘娘不是有身孕了嘛,想找帮手也是人之常情。柔嫔位分不低,且从前在玉贵妃手下,早就被灌了药,不能生养了……”

豫郡王妃拉着明檀叽叽咕咕没个消停,豫郡王头疼,却也拿她没法儿,只颇为惭愧地看了眼江绪。

江绪倒没觉得有什么,端起侍女刚为明檀斟上的酒,一饮而尽。

今儿是家宴,来的都是皇室宗亲,规矩比平日要松散些,用膳时,还有不少寻常难见天颜的低位妃嫔使出浑身解数献艺邀宠。

不得不承认,能入宫的女人还是有几把刷子,献舞献曲都很是有模有样。

明檀认真欣赏了番,还与江绪小声说道:“方才这位美人的曲子弹得甚是好听,虽然比我差那么一点点,但这曲调倒是有几分新鲜。”

“……”

这句“比我差那么一点点”,就很灵性。

江绪扫了她一眼,不置可否:“你若想学新曲,我让人给你寻些谱子。”

“那倒不用了,我自己也会谱。”她又顺便强调了下自个儿的创作才情。

江绪:“……”

皓月初升,舞乐正酣,众人饮酒说笑,一片和乐。

章皇后在上首温婉笑道:“今日这宴操办得不错,有劳淑妃、兰妃还有柔嫔妹妹了。”

三人忙起身福礼。

淑妃浅笑着,谦虚道:“皇后娘娘主理六宫,最是辛劳,能为皇后娘娘分忧,是臣妾与两位妹妹的福分。且臣妾怀着身子,行事不甚便宜,不过妄担虚名罢了,正经操持的还是兰妃妹妹与柔嫔妹妹。”

兰妃一如既往,声音淡淡:“臣妾并未做什么――”

还没等她说完,柔嫔又笑盈盈地抢过话头:“兰妃姐姐过谦了,臣妾哪懂什么,淑妃姐姐怀着身子不好打扰,平日拿主意都倚的兰妃姐姐,这功劳,姐姐可不兴推迟的。”

明檀没大注意几人在说什么,只不经意般打量了会儿淑妃的肚子。

淑妃这身孕似乎三月有余了,冬日衣裳厚,还瞧不出显怀迹象,不比下头的佳贵人,小腹圆鼓鼓的,配上她三不五时的挑剔叫唤,还没生,浑身上下就写满了“母凭子贵”四个大字。

明檀有些好奇,趁无人注意,又问了问豫郡王妃:“听闻淑妃娘娘是潜邸时的老人?”

“嗯,正是,”豫郡王妃年纪小,知道的事儿却多,抛给她一个话头,她便能不带停歇地说上一大通,“淑妃娘娘在潜邸是太子良媛,位分并不高,不过胜在伴驾已有十数载,虽无生养,但圣上还是让她位列了四妃,且还将难产早逝的王美人之女四公主交由她抚养,也算是十分荣宠了,如今有了身孕……想来离贵妃之位也不过一步之遥了。”

本朝太子除太子妃外,还能有两位良娣、两位良媛、四位选侍。淑妃在潜邸时只是个良媛,位分的确不高。

然以潜邸老人身份熬个四妃,也算不上什么荣宠,兰妃照样没生养,四妃不也是说坐便坐了,说来说去,不过是简在帝心罢了。

不过明檀更好奇的是,淑妃如今应已年近三十,是如何在伴驾十数载都无生养的情况下,突然有了身孕?

宴毕,月至中空。众人又随成康帝章皇后一道起身往外,沿着金明池提灯夜游。

早先在殿内柔嫔便提议,今儿夜游不如来点新鲜的,圣上与皇后分别领着宗室男女,绕金明池两边分游,沿途十步一灯谜,聚首时便看哪边猜出的灯谜多。

这提议有点意思,成康帝没多想便应下了。

是以出了设宴的宫殿,男女便分道而行了。

不得不说,这回夜游,操办之人费了不少心思,沿途十步一盏的花灯俱是巧夺天工,美得让人移不开眼,金明池上河灯朵朵,如金莲于粼粼波光上夺目绽放,每隔不远,便有热茶小食,累了还能坐下缓歇,灯谜也出得心思奇巧,有猜字猜诗句的,有猜物件儿的,竟还有需要动手解机括的。

宫妃里头不乏诗才出众者,猜字猜诗的,纵是难些,停留半晌也总有人解出,可那解机括的却难得紧。

那盏机括灯做得十分精巧,并不如其他花灯里头点的烛火,它里头放了颗夜明珠,灯面映出的光泽十分柔润,而这灯的谜底便是要拿出里头那颗夜明珠。

几位宫妃上前试了,都没解开,年幼的小公主好奇,也凑近摆弄了会儿,可最后还是扁了扁嘴退下。

明檀与豫郡王妃走在一道,本不欲在这种场合出什么风头。然总有人忘不了她。

佳贵人挺着个大肚子无差别嘲讽了番先前尝试的几位宫妃,还不忘给兰妃拉拉仇恨:“要说这才情啊,咱们宫里头还是得数兰妃姐姐,可惜兰妃姐姐是出题之人,不好解这机括,几位妹妹进宫不久,以为在宫外念过几本杂书便算是才智出众,哪晓得在宫里头还远远不够看。你们啊,还是得多向兰妃姐姐学习。”

兰妃一向懒得和她计较。那几位宫妃里头有与她一样是贵人位分的,可她挺着个大肚子,谁也不愿和她争嘴,所以也无人驳她,只捏着鼻子任她冷嘲热讽。

本来佳贵人说上几句这盏灯谜便算过了,抓紧时间解下一盏才是正经,可柔嫔又笑着接话道:“咱们宫里无人能解,可各位王妃郡主县主……都还没上前看呢。”

她望向明檀,轻福一礼,声音柔婉恭敬:“早先便听皇上说起,定北王妃聪敏过人,极擅机括,连云偃大师的机括都能解,这灯……王妃可要试上一试?”

明檀:“……”

回京时她给相熟的人家都备了手信,宫中也备了一份,可想着宫中什么都不缺,除些特产手信外,她将在理县巧得的那只笼中鸟机括也一并送了。

成康帝很是欣赏云偃大师的作品,得了机括后,还特地找江绪问了番,江绪也没隐瞒,直言这机括是王妃赢来的,所以柔嫔知晓此事,明檀也不算意外。

明檀本欲推脱,可佳贵人适时轻笑了声:“定北王妃?只听说定北王妃爱吃荔枝,什么时候又擅解机括了?”

明檀:“……”

不提荔枝她还能忍上一忍,可当着她的面便敢如此放肆,这佳贵人的位分也真是降得不长记性。

明檀扫了她一眼,不轻不重地堵了句:“佳贵人禁足禁久了,消息自然是不甚灵通。”

听到禁足,佳贵人脸色变了变,还想再回些什么,章皇后却略略蹙眉:“佳贵人若是累了,可以先回去歇着。”

佳贵人闭嘴了。

耳边得了清净,明檀缓步上前,打量起这机括灯。

这机括灯有些分量,她拿在手中试着旋转了下底部,仔细听着里头的响动。

咔哒,咔哒……那声音极有规律,每三下便空一下。

她转了整整两圈,终于确定里头应是有凹槽结构,每至凹槽处,便可以往上略推半寸,她摸出些门道来,不紧不慢地边听边试。

闭嘴不足半刻的佳贵人只觉她在故弄玄虚,忍不住小声道:“我瞧着王妃很是为难的样子,时间浪费在这,还不如多解几个其他灯谜,估摸着皇上他们也要来了,咱们这才解了多少呀,待会儿输得可别太难看。”

无人搭话。

章皇后专注地看着明檀解机括,也没理她。

她一边觉得呆这儿没人搭理很是没趣,一边又想等着看明檀笑话,自顾自碎碎念道:“也不知还要多久,臣妾肚子里的龙胎可不能久站,既如此,臣妾还是去旁边休……”

她话还没说完,“咔哒”一声,机括灯开了。

灯的侧面自动往外突开了扇小门,硕大夜明珠由六爪盏托定在中央,光泽莹润,熠熠生辉。

明檀心底一松,不由弯了弯唇,伸手去取。

可手方碰到夜明珠,她忽然察觉不对――

这夜明珠,竟是烫的。

第九十三章

明檀刚拿出来,立时便想放回,可她还没来得及动作,手腕竟突地一麻,那颗夜明珠就那么滴溜溜滚落在地。

众人轻声惊呼,下意识低头去寻,然人都围聚在一块儿,冬装裙摆俱是厚重繁复,还没见着夜明珠的影子,人群忽又一阵骚动,伴随着一前一后两道尖叫惊呼,婢女们的声音也满是恐慌惊惧――

“娘娘!”

“贵人!”

明檀也被推搡得差点儿没站稳,幸好豫郡王妃从旁扶了一把。

待她站定,不远处便是两道不约而同的惨叫,惨叫过后,又是一阵痛呼:“好痛,我的孩子!”

明檀脑袋空白了瞬,这是怎么回事?淑妃和佳贵人竟双双倒在了地上!

恰好这时,成康帝一行也已游至前方不远处,听到声音,一行人很快便赶了过来。

见到摔倒在地的是两位有孕宫妃,成康帝的面色霎时难看起来:“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请太医!”

“已经请了,来人,快将淑妃与佳贵人扶至如烟阁!”

面对突如其来的意外,章皇后还算镇定,行事有条不紊,只声音略显紧张急促。

淑妃和佳贵人的贴身侍婢都忙上前,与附近内侍一道扶着自家娘娘去往最近的如烟阁。

佳贵人原本还只是有些隐隐作痛,可一起身,她就痛得头晕眼花了,脸色也倏然便得毫无血色:“好……好疼!”

淑妃那边更是惨烈,侍女吓得断续叫出声:“流……流血了!娘娘流血了!”

侍女手上一片红,淑妃的衣摆也浸出了深色。

明檀的心往下坠着。

成康帝脸色铁青,怒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柔嫔慌忙下跪认错:“都是嫔妾的不是,嫔妾非要请定北王妃来解这机括灯,王妃解是解开了,可许是太过高兴,那夜明珠没拿稳,滚落在地,佳妹妹踩着了,脚下打滑便摔了下去,淑妃姐姐就站在佳妹妹旁边,也被佳妹妹撞倒在地。”

皇后与兰妃倒是想为明檀分辩,可方才局面太过混乱,她们并未看清到底都发生了什么,倒是几位低位宫嫔佐证了柔嫔这一说辞。

成康帝闻言,径直望向明檀,目光锐利。

明檀下意识便要下跪,可江绪忽然站到她身前,伸手挡了挡,眸光不避不让,静静地望着成康帝。

成康帝与他对视了会儿,眼神复杂。

周遭很静,气氛因两人的对视倏然冷凝成一片大气都不敢出的死寂。

然最终还是成康帝先收回视线,他什么都没说,只甩袖往如烟阁走。

很快,众人也都跟着往如烟阁去了,灯下只剩明檀与江绪二人。

江绪握住她已然冰凉的手,半晌,她指头动了动,轻声道:“对不起夫君,阿檀好像连累你了。”

“与你无关。”

“不,是我大意中计了。”

“无妨,我来处置。”

他的声音如沉金冷玉,低低的,却让人莫名心安。

明檀紧紧回握住他,这才想起解释:“方才那颗夜明珠,拿在手上竟是烫的。我察觉不对,没敢扔开,只想着要放回去,可手腕不知道为什么,忽然麻了下,等我反应过来,那夜明珠就已经掉在地上了,之后的事情,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发生的。”

明檀所言,江绪自是全然相信,他安抚道:“无需担忧,有我在。”

他牵着明檀,走到方才淑妃摔倒的地方。

地上还有新鲜血迹,他伸手:“手帕给我。”

明檀乖巧地交出手帕。

他拿着手帕沾了沾地上血迹,仔细观察。

明檀忽然想到一种可能。

“是人血吗?”她紧张问。

“是。”

明檀还没来得及失望,江绪又道:“她心思缜密,不会在这种事情上留下破绽。”

明檀怔了瞬:“夫君你的意思是,淑妃她……?”

他是有什么证据吗?竟这般直接地认定了淑妃有问题。

江绪没答,目光巡视一圈,在角落处找到了滚落的夜明珠。

夜明珠已经没有先前那般烫了,可握在掌心,仍有温热触感。

江绪打量了会儿,径直道:“是月光粉。”

“月光粉?”明檀不解。

“北地一种矿石研磨配置出的粉末,呈银色,微微泛光,密闭后,遇气会快速升温。”

明檀垂眸望向夜明珠:“所以这夜明珠上涂了月光粉?”

江绪不置可否:“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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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此刻如烟阁内,两间屋子俱是一片慌乱。

佳贵人那边叫得撕心裂肺,已是有早产迹象,章皇后忙吩咐人去找产婆,做好接生的种种准备。

淑妃屋子里只有压抑的啜泣声,太医与成康帝小声回禀了番,而后轻摇着头,缓缓退出。

淑妃倚在床头发怔,眼泪无声滚落。

成康帝坐在床边握着她的手,一时也颇觉沉痛。

淑妃的孩子没了,且太医说,淑妃体质本就不易有孕,此番怀上极为不易,这回没了,以后应也不会再有了。

外头佳贵人的哭喊一声接着一声,撕心裂肺地不住喊着:“皇上!皇上!”

淑妃似乎是听得难受,眼泪模糊了视线,可她仍是半支起身子,哽咽道:“臣妾在这里,对佳妹妹不吉利,臣妾……还请陛下准许臣妾,先行回宫。”

成康帝不知该说什么,只紧握住她的手,拍了拍,沉声保证道:“今日之事,朕必定给你一个交代,朕先让人送你回宫,佳贵人在这儿吵闹,你也没法好生休养。”

淑妃含泪点了点头。

可正当轿辇到达如烟阁外,婢女正要将淑妃从床榻上扶起来的时候,江绪牵着明檀进来了。

见江绪将人牢牢护在身后,成康帝心里压着浓浓不快,阁中气氛也陡然变得压抑起来。

江绪没管他情绪如何,开门见山道:“陛下,夜明珠上涂了月光粉。”

成康帝闻言皱眉。

明檀从江绪身后出来,行了礼,不慌不忙将方才拿夜明珠时所感受到的异样和盘托出。

成康帝听完,眉头皱得越发深了:“照你这么说,是有人在夜明珠上做了手脚,又故意不让你拿稳夜明珠?”

“回陛下,正是。”

内侍将夜明珠呈上前,成康帝拿起来打量半晌,表面微微泛着银光,的确是月光粉。

这东西京中少见,保存亦有门道,江启之没可能随身带着,就为了给他那小王妃开脱。

他抬头,目光从兰妃与柔嫔身上扫过,不怒自威:“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兰妃与柔嫔齐齐跪下。

兰妃还没吭声,柔嫔就先喊起冤来:“陛下,嫔妾不知,嫔妾根本就没听过什么月光粉,且这灯谜与宫灯都是兰妃姐姐准备的,嫔妾冤枉!”

兰妃不由看了她一眼:“柔嫔妹妹这是何意,这机括灯不是你提议的么。”

“嫔妾也是听陛下说过一回机括之事才有此提议,可嫔妾也仅是提议,余下的难道不都是兰妃姐姐在办吗?”

兰妃还想再驳,然淑妃却不可置信道:“兰妃妹妹,你?你为何要这样做?”

“不是我。”

“是与不是,姐姐嘴上也说不清楚,毕竟今夜的花灯与灯谜都是由姐姐预备的。”柔嫔跪在地上又道,“请陛下下旨彻查兰芜殿,想来若是兰妃姐姐所为,殿中定能寻到蛛丝马迹,若寻不到,也可还姐姐一个清白!”

听到这,明檀不动声色地勾了勾江绪的小指,两人虽未对视,但也已明白对方心中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