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檀喜不自胜,见江绪用得差不多了,她放下瓷勺,忽而又矜持地问了声:“夫君,你看妾身今日的妆,可还好?”

江绪抬眼。

“……”

她不说,他倒也看不出上了妆。

见他的王妃还等着他说出个一二三四,他想了想,还是依据昨夜舒景然和章怀玉所说的“夸她”原则,回了声:“甚好。”

可明檀对这回答不是特别满意,捧着脸,偏了偏脑袋:“夫君,你再仔细瞧瞧。”

江绪:“……”

明檀凑近了些,提醒:“眉毛?”

江绪福至心灵:“略淡了些。”

他话音方落,绿萼笑眯眯地便捧着眉黛到了跟前:“殿下不若为王妃描眉?”

明檀也不好意思道:“不知夫君可方便?阿檀自个儿今日画着总觉不妥,夫君觉得配今儿的妆容衣裳,是画水弯眉好,还是远山眉好?”

江绪从端屉中拿起眉黛打量了半晌,抬眼忽问:“此物如何用?什么是水弯眉,什么又是远山眉,有何不同?”

第三十四章

江绪提问时神情认真, 不似敷衍。

明檀语塞片刻, 下意识解释道:“螺黛……沾水使用即可。至于水弯眉和远山眉,大相国寺那日, 阿檀画的是水弯眉。前夜在侯府, 画的便是远山眉。”

解释完, 她看了看江绪的神色。

很好, 从她夫君没什么表情但隐有一丝不解的俊美面庞中可以看出, 他也并未注意前夜在侯府与那日在大相国寺, 她的眉到底有何不同。

明檀先前想过,她夫君性子冷淡, 可能并不情愿为她描眉, 但万万没想到,她夫君是正儿八经地不会描。

时下京中公子狎妓风流, 描眉点翠的诗词频有传颂,就连她爹也是略通此道的。

明檀肃着小脸沉思了会儿, 不愿放弃,本想指点一二, 然江绪忽而摆出一副“不就是画眉, 本王能无师自通”的模样, 颇为镇静地执起了螺黛,沾水, 然后——

往她眉上粗粗地横了一道。

那粗粗的一道, 横得甚有笔锋。

明檀望着铜镜, 怔住了。

他, 他以为自己在画什么?在画凛凛松竹还是在画京师布防图?不过是描个眉,大可不必如此气势凛然!

见男人还有意祸害另一边,明檀回神,忙捂住额头,还腾出只手挡了挡:“夫…夫君,阿檀还是自己来吧,夫君是领兵打仗的将帅之才,怎好劳烦夫君为此等小事蹉跎,阿,阿檀自行描眉即可!”

“……”

江绪停了动作。

要画的是她,不要画的也是她。

娶个千金小姐,果然诸事繁琐。

他放下螺黛,未再多做纠缠:“本王去军营。”

看着江绪起身往外走,明檀捂着被摧残一半的眉毛,忍不住在心底轻骂了声:“莽夫!”

-

这是明檀嫁入定北王府的第一日,原本要进宫谢恩参拜,因着江绪递话推迟,入府第一日倒莫名清闲了下来。

骤然离开住了十几年的靖安侯府,明檀自然有些不惯。屋内摆放陈设,院中树木花草,都沾着新婚喜意,但也都是陌生模样。

用完早膳在院中转悠了圈,她总觉着不甚真实,好似自个儿只是这府中小住过客,并不归属于此。

不过还没等她捋清心里头那点儿说不清道不明的空落怅惘,王府大管事福叔便领着府中各处的管事过来见她了。

“老奴宋来福,给王妃请安。”

明檀听素心绿萼说起过这宋大管事。这宋大管事曾是东宫中人,敏琮太子过世后,便一直不离不弃地照顾小主子,也就是他们家王爷,府里上下尊他敬他,都喊他一声“福叔”。

明檀忙上前扶了把:“福叔快请起,万不可行如此大礼。”

福叔被她一扶,倒也没倔着非要行跪拜之礼,只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感叹道:“老奴盼星星盼月亮,可算是将王妃盼进府了!

“这定北王府占了整条昌玉街,大是大得吓人,可殿下简朴,又不常在京城,也真没什么人气儿。这不,老奴守了十几年,总盼着咱们殿下娶位王妃,这才正经有个女主人不是!”

明檀抿唇浅笑。

她生得极美,且不是那种富有攻击性的艳丽之美,明眸皓齿,楚楚动人,让人望之便易心生好感。

福叔本就对错金阁的大主顾心怀感恩,这会儿见着真人,更是觉着自个儿眼光独到,他们这位王妃娘娘瞧着就是个面善的!于是也愈发热情起来。

不一会儿,福叔便从迎接新王妃预备的修缮翻新、展望到了还未降生的小主人,还将库房钥匙什么的一股脑儿地全都给明檀送来了——美名其曰,王妃既已入府,以后就该由王妃执掌中馈。

其实新妇入府,不管有多名正言顺,想要从上一任掌权者那儿拿到管家权都很不容易。

上有婆母的新媳妇子,熬个七八数十年都没能独立掌家的都很是常见。上头没有婆母,想让府中原本的管事服服帖帖,也不是件轻松事儿。

明檀原本还以为有得番磨,倒没想人家直接给送上门来,且表现出了对她这新王妃打心底里的喜欢。这样一来,明檀倒不是那么想管了。

“福叔是府中老人,又将王府打理得井井有条,我初来乍到,对王府还不甚熟悉,还得多倚仗福叔才是。”

福叔忙道:“王妃快别这么说!有用得着老奴的地方,那是老奴的荣幸,老奴万死不辞。不过这王府,本该交由王妃打理,若有什么不清楚的,老奴慢慢儿帮着您一起理清楚就是了。”

都说到这份上了,明檀不接倒也不是。

她从未短缺过衣什,对掌家理账这些看得淡。但她知晓后宅主母不能不精于此道,所以做姑娘时也有跟着裴氏认真学过。

接过账册翻了翻,明檀顿住。

早从下聘就可看出定北王府财大气粗,可这财大气粗的程度,似乎比她想象中还要夸张几分。

“……锦绣坊,错金阁,都是王府产业?”

福叔似乎就等着她问,忙“欸”了声,又绘声绘色将她从前与锦绣坊错金阁的缘分说了遍。

明檀想起什么:“所以先前,错金阁送我的那套东珠头面,是福叔您吩咐下头人做的。”

福叔不敢邀功,自谦道:“主要还是经过了殿下的首肯。”

明檀稍怔,点点头,垂眸继续看账,唇角却止不住地往上弯。

不过小半天功夫,明檀就与福叔混熟了。江绪素来不讲究,能凑合的都让继续凑合,福叔守着大把银子没地儿花,也是挺难受的。这不,来了个能花的,福叔觉着自个儿总算是盼来了知音。

“这两棵树很是高大,可以在这儿做架秋千,从前侯府的树没有这般高大的,做出的秋千也有些低。”

……

“府中花园似乎略小了些,可向西再挪个五丈,园中花草我还未见过,待我去瞧瞧,再看是否要多请些能工巧匠前来打理。”

……

“殿下练武怎么可以只有这一小块地方呢,东苑这边可以改建成小型演武场,离府中兵库也近,这边建靶场,殿下好友入府,也可一同比试。”明檀在王府舆图上比划着,“还有这儿,荒草一片,不若休整一番,做出个蹴鞠场地来,平国公府比咱们王府小多了,人家府中便有蹴鞠场地呢。”

……

“对了,时序近夏,西面莲池空置的这座阁楼,做凉房如何?四周布竹排,引水上屋檐……侯府便有这么座小凉房,只景致不美,若能在莲池边造上一座,想来入夏十分惬意!”明檀想来都觉着十分舒适,眼里亮晶晶地望向福叔。

福叔连连点头:“好!好!”

他忙沾了沾墨,在册子上记下这笔。

-

另一边,回军营练完兵的江绪难得空闲了下来。

其实这些年在他带兵征伐之下,北地蛮夷已然收敛许多,若非冬日少粮人心浮动,甚少再生出事端。且大婚之前,他二度北上巡兵,顺便处理东州一战的遗患,今年之内,想来北地都会很太平了。

他看了份邸报,沈玉忽而撩帘入帐。

汇报完公务,沈玉踟蹰片刻,忍不住问了声:“殿下昨日大婚,今日军中未有要事,为何不在府中相陪王妃?”

江绪漫不经心:“看来是本王给你安排的任务太少了,都管到本王家务事上来了。”

沈玉梗着脖子道:“王…王妃好歹也算属下表妹,属下关心一二,想来也不为过。”

江绪手上动作稍停:“王妃累了,在府中休息,你还有何疑问?”

……?

累了?

怎么就累了?

昨日大婚他也去喝了喜酒,新娘子前前后后都有人扶着抱着,压根就没走几步路,倒也不至于说累吧。

江绪又道:“出去。”

沈玉愣头青似的木了半晌,依令出帐。可出帐好一会儿,他还有些蒙头蒙脑的,没明白王爷这般敷衍,是否是不喜檀表妹的意思。

直到听见手下几个兵凑堆儿说起前些时日在倚红院的风流韵事,他恍惚间才好像明白了什么。

“那媚儿姑娘一把小嗓子真是不错,哥哥长哥哥短的,叫得人都酥了!得劲儿!”

“我瞧着胭脂姑娘才好,那小腰,嘿嘿嘿,第二天一早娇滴滴地和我说累断了呢!”

……

沈玉浑噩着给自己倒了杯水,竟有些不敢想象檀表妹和王爷在一处时,哥哥长哥哥短,还娇滴滴地说累断了腰是个什么情景。

-

也不知是否是因为沈玉跑来说了通他大婚第一日没在府中相陪王妃,江绪方及夕食,便回了定北王府。

一入府,便见府中上下,仆从往来。手里不是搬着花盆便是捧着描金盒子。

他未多言,一路走往新进了位小王妃的启安堂。

相比于外头,启安堂内更是热闹得紧,在启安堂门口,他遇见了刚好打算离开的福叔。

福叔见了他,竹筒倒豆子般,喜滋滋地将今儿与王妃商议的王府改造事宜分说了番,期间还夹杂着“王妃真有想法”、“王妃真是个妙人”、“王妃说得都对”之类的夸赞溢美。

“……”

如此铺张。

江绪默了瞬,抬步走入屋中。

屋内,明檀正一边翻着书册,一边伸着手,让小丫头给她染丹蔻。

见江绪进屋,明檀眼里亮了一瞬,忙起了身,主动凑近江绪,还将柔若无骨的小手举至他的眼前:“夫君,你回来了,好看吗?”

她离得近,身上还有浅淡馨香,江绪想起昨夜,不由得有些心猿意马。他喉结不甚明显地滚动片刻,本欲开口的铺张之词,到了嘴边便成了——

“好看。”

第三十五章

得了这声夸赞, 明檀笑得眉眼弯弯。她极有兴致地拉着江绪在屋内转悠, 还一处处地仔细介绍。

江绪这才发现,不过半日,启安堂内依着他这位小王妃的喜好,已然大变了样。

待介绍完, 明檀小心翼翼问了声:“阿檀擅作主张布置了屋子, 夫君可有不喜, 可有不适?”

是挺不适的。

可明檀拉着他轻晃撒娇,手软软的, 还不安分地在他掌心搔动。他不擅、也从未如此应对女子, 说出的话便也声声违心。

“无妨。”

“你喜欢便好。”

明檀闻言, 笑容又扩了几分,心里头很是满足。

然她的满足不是白来, 在夜里也要以另外的形式补偿回去。

晚上折腾了两回, 明檀香汗淋漓, 累到快要散架,她软趴趴地窝在江绪怀中,脑中还迷迷糊糊想着:习武之人体力实非寻常, 她夫君话虽不多, 入夜却如此热情,难不成夫妻之间日日都需如此?那委实也太辛苦了些。

事实上, 明檀对辛苦的认知还有些偏差。因入宫谢恩已经推迟一日, 不能再推, 江绪刻意收敛了不少。若要尽兴, 她怕是没法穿着亲王妃品级的礼服好生撑过一日了。

次日从江绪怀中醒来,明檀浑身都还酸疼,她揉了揉眼,想要换个姿势平躺,却发现箍在腰间的手收得很紧。

她没法儿大幅动作,好在可以仰头近距离观赏到夫君俊美无俦的面庞。

不得不承认,她的夫君生得真是一等一的俊朗!从前京中女子都说,舒二公子玉树临风一表人才,她瞧着,舒二公子确然是俊的,可比起她家夫君,好像略显温润了些,少了几分沙场男儿的凛然气概。

她伸出根手指,碰了下江绪的脸,见他没反应,又偷偷加了根手指,并在一块儿捏了捏,还往上拨了拨他的眼睫。

江绪睡眠极浅,早就醒了。正当他准备拉下明檀那只作乱的手时,明檀忽然往上蹭了蹭,在他下巴上轻轻地亲了一口,小脑袋又往他脖颈间蹭,还十分依赖地环住了他的腰。

她的唇温温凉凉,像过筛蒸出的甜酪,细腻柔软。江绪稍顿,一时竟也不知该不该转醒。

古人所言,温柔乡,英雄冢。

他忽而觉得,确有几分道理。

-

在榻上躺到辰初,两人一道被婢女唤醒。

整装梳洗了番,巳正时分,两人又坐上王府平日一年都难得用上一回的马车,一道入宫了。

入了宫门,两人分走两道,江绪去御书房见成康帝,明檀则是被内侍领着,去寿康宫拜见太后。

思及当初太后也想为她赐婚,明檀心中自有几分怕被为难的忐忑。不过她这几分忐忑并未挂在脸上,与江绪分别后,她便拿出了亲王妃该有的端庄派头,目不斜视,从容有致。

当今太后与当今圣上并非亲生母子。

圣上乃先帝元后所出,而寿康宫宿太后乃先帝继后,自个儿还有两个亲生儿子。

往事虽不可追,但稍微用脑子想想都知道,有出自两位皇后的三个嫡子,皇位之易定然不是表面可见的和平承继。

再加上先帝元后早逝,元后母家也远不敌继后母家树大根深。想来,若非圣上出生之时便正位东宫,早早培养了坚定嫡长的东宫一派势力,当年在与宿太后的抗衡之中,怕是很难讨到好处。

而宿太后在争位落败后,还能安居寿康宫,无人敢轻慢相待,也定然不是什么只愿长伴青灯古佛的善茬儿。

思及此处时,明檀已被领到寿康宫门口。有老嬷嬷出来与内侍交接,引明檀入内:“定北王妃,请。”

明檀点点头,暗自深吸口气。

素闻太后近年一心向佛,寿康宫内倒也确实有几分向佛之人的朴素古意,一路往里,没见着什么雕梁画栋,也没见着什么金银玉器,只缭绕着经久不散的淡淡香火气息,让人闻之不由心定。

“臣妾参见太后娘娘,参见皇后娘娘,愿太后娘娘、皇后娘娘凤体康健,万福金安。”

一路而来嬷嬷都未提醒,皇后娘娘竟也在此。好在明檀眼尖,余光瞥见上首端坐的几位女子中,除手握念珠一看便知是太后的妇人外,还有一位年轻女子身着深红牡丹描金凤纹锦裙,头戴九凤朝阳簪——此等装扮,除皇后外,不作他想。

“起,赐座。”

宿太后的声音十分温和,听来颇觉亲切,不过现下明檀可不敢觉得这位太后娘娘有多亲切。

她又不是傻子,如果不是太后示意,引路嬷嬷又怎会不提醒,殿中除太后娘娘外还有他人。尤其是皇后,方才她若不眼尖,落了皇后的礼,难保皇后心中不快。

“太后娘娘您瞧,臣妾说的,可有半分差池?”章皇后笑意盈盈,“定北王妃端方有礼,最是贤淑贞静不过。”

太后慈祥地点了点头,满脸爱怜道:“是个好的,哀家瞧着,和绪儿极为相配。”

她话音甫落,便有立在身侧的嬷嬷上前,给明檀送上紫檀木盒所盛的见面之礼。

明檀起身,垂首接了,又恭谨福礼,谢太后恩。

殿中坐有五女,除太后皇后之外,从叙话中,明檀还猜出了着蝶戏百花六幅裙的,是太后幺女,温惠长公主;着淡青绣兰花纹样宫裙的,是玉贵妃被发配冷宫后,如今宫中最为受宠的兰妃娘娘;另有位年轻明丽的姑娘——

“嘁,无聊。”

明檀还未猜出这位姑娘的身份,便见这位姑娘上下打量着她,忽地轻嗤了声。

“念慈,不得无礼!”温惠长公主出言斥责。

太后扫了眼,只温声打太极道:“念慈便是这个性子,想什么便说什么,你也不必过于苛责。绪儿这王妃是个好的,哪里会同她一个小姑娘计较。”

明檀:“……”

她也是个小姑娘呢。

兰妃许是知道,这不是她该开口的场合,垂眸撇弄着茶盖,安安静静的,不怎么出声。倒是皇后接过话茬,给明檀介绍了翟念慈。

翟念慈是温惠长公主的女儿,也就是宿太后的外孙女,很是得宿太后喜爱,宿太后还给了她一个“永乐县主”的封号。既如此,她见人就怼也不是没有底气了。

明檀没打算和这种三五年都见不上一面的多做计较,但她不打算计较,这永乐县主却不知是犯了什么毛病,盯着她怼个不停。

一会儿说“这些年京中贵女难道都如王妃一般?真是好生无趣”,一会儿又说“王妃瞧着便是半分不懂沙场厮杀,与定北王殿下怎会有话题可聊”。

明檀含笑听了半晌,忽而反问了句:“臣妾这些年在京中,甚少听闻永乐县主之名,想来县主从前并不久居京城?”

翟念慈懒懒地,根本不答她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