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人表面上一团和气,其乐融融,六只眼睛却轮流往门口看,王静宜那身叮叮当当的披挂一出现,三颗心都吊到了嗓子眼。
只见她跟着引座的服务员一路走过来,还拿着手机噼里啪啦按,到了跟前一抬头,先就看到闻峰,一愣,楞了半天,转过头去看胡蔚,张嘴说了一个:“你不是。。。”就反应过来了。
胡蔚也不管她怎么着,起来一把把她按在座位上:“不是什么,大家一起吃个饭,你有问题吗。”
这一手先发制人,效果当真不错,王静宜虽然不自在,好歹屁股占定了椅子,她低头放包,偷偷瞥了闻峰一眼,正好和闻峰眼神交会,顿时闹了自己一个大红脸,急忙给自己脱困,抓着胡蔚:“哎,你猜我在建设六马路上遇到谁了,”
胡蔚闲闲地吃小菜:“谁啊?我认识的?”
王静宜认为她应该再认识没有了:“你老公,我看到他车了,应该是去利苑吃饭吧,我记得你说过他老爱去那儿。”
沈庆平喜欢去利苑,晚上饭局安在这里,不是什么稀奇事,胡蔚不以为意,嗯了一声算数,但是王静宜话还没有完:“还有啊。”顿住,看了一眼那两个大男人,凑嘴到胡蔚耳朵边:“我今儿一直在建设六马路逛外贸店,早一会儿,我还看到你老公以前那个女朋友了,从出租车上下来,直接进的利苑。”
“他们是不是一块儿吃饭啊。”
沈庆平和许臻一起到利苑之时,约摸已经七点,停了车,两个人站在酒家门口忐忑,许臻脸上有掩饰不住的兴奋之色,一叠声问:“哪个房间?要不要我去问问?还是一间间看过去。”
仿佛他比沈庆平的渴望还要多,思念还要多。
胡蔚临盆那个晚上,沈庆平在外面应酬,接到保姆给他电话说应该送医院了,立刻和许臻驱车赶去,在路上他清清楚楚对许臻说:“我知道你对蔚蔚所作所为,心有芥蒂,我也知道周姐对你很好,你知恩图报,不过今天过后,她就是我小孩子的妈妈,该你做的,你都要做.”
他虽然是个严肃的老板,但对下属向来和颜悦色,尤其是许臻,跟他日子久了,照应有加,冷暖相随,本来更像是家人的一分子,就是上次闹到胡蔚差点小产那一回事,沈庆平竟然都没有多说他一句。
这番话说出来,许臻耸然动容,转头看了他一眼,沉默许久,说:“我懂得。”他一点不抗拒,这样顺应下来,沈庆平反而泄了气,他身子滑下去一点,半靠在副座上,叹了一口气,喃喃说:“小许,这是为了我。”许臻点点头,闭上嘴,眼睛直直地看着前面,到了美院那边的公寓,跟着沈庆平上了楼,许臻看着胡蔚疼得在床上涕泪交流,沈庆平弯腰去抱她,一面哄着:“去医院了去医院了,你乖乖的,没事没事,我在这里。”
忽然一扭头,自己先下去了,把车开到停车场电梯门前等着,一面等一面不知道为什么,心里一阵一阵的难受。
他不喜欢胡蔚,自周致寒走了之后,这种感觉一天比一天强烈,一方面的确是替周致寒不值,为他人做嫁衣裳,任谁看了都要心冷,何况他鞍前马后那么久,受周致寒不少照应,另一方面,未尝也没有一点微妙的嫉恨之情,沈庆平比胡蔚大一轮有多,虽然保养有方,风度翩翩,但毕竟是老男人了,若不是财雄势大,胡蔚爱他什么,图他什么?
他一直以为沈庆平不知道,但江湖上滚了那么多年,身边人的这点心思,这个男人会有什么不知道。
现在周致寒就在咫尺之间,他没有沈庆平沉得住气,东张西望,一刻也等不住,待沈庆平一点头,立刻窜出去,问咨客小姐:“有没有一位周小姐定的房间。”
得到否定的答复之后忍不住有点慌,转头看看沈庆平,又问:“姓任的呢?任太太。”
问完就想起来,堂堂中华大地,早已移风易俗,任太太可不见得一定姓任,急忙改口:“不对,曾,曾太太。”
结果无论是任是曾,都得个欠奉,这就奇怪了。难道不是在利苑?为了防备闲杂人士,周致寒和任太太玩了一手声东击西?不会吧?
两个大男人面面相觑,诸多猜测纷纷冒上头来,许臻提议:“给任先生打个电话?他应该知道的。”
沈庆平犹犹豫豫拿出电话,想了半天,又收起来:“还是不要了。”
他下了决心:“我一个一个房间去看。”
一个房间一个房间看过去,每次推门关门,定睛一看之间,换一点缓冲,可以将一颗跳得异常的心安放回去。
真的让他知道房间号,直端端闯进去,然后呢。
他一点都不敢去想然后。
于是真的,从一头开始,一个门一个门开过去,每次都随着一串对不起对不起退出来,惊动许多服务员过来围追堵截,就解释说出去上完厕所,忘记了自己在哪一个房间,这二位样子端正,态度谦和,不像是无事生非之辈,服务员也只好信以为真,跟在屁股后面问:“是几位客人?先生小姐的数字记得吗?我们问一下包房的服务员就会知道的。”
两人唯唯诺诺应着,一面继续自己的搜寻大业,就在此时把六号房间一打开,沈庆平就愣在那里了。
正对面就是周致寒,正低头喝一盅汤,唇边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仿佛在应合叽叽喳喳说话的任太太,她头发扎起来,梳在后面,穿半袖立领宝蓝色绸缎收身衬衣,领下打一个小淡杏黄的玫瑰结,凝霜般的手腕上戴一只样式简单的白金表,化了淡妆,眉目清冽,神情温柔。
听到猛然门响,微微一惊,抬头看,正和沈庆平四目相对,手上汤匙一松,叮当落回汤碗里。
这光景落在任太太眼里,不由得诧异,扭身打门边一看,禁不住哎呀一声:“庆平?你怎么来了。”
即刻对空骂起人来:“一定是我家那个说出去的,死老头子,年纪越大口越多。”估计骂得老任在家里无端端打了两个喷嚏,莫名其妙。
沈庆平站在门口,神色讪讪的,两只手不自觉地叉着,叫了一声:“曾姐。”
任太太毕竟心软,随之站起身来,叫了服务员开多两个茶位,这边厢许臻跟在后面按捺不住,窜过来跟周致寒打招呼:“周姐。”
周致寒盖了汤碗放一边,眼角眉梢带些欢喜,笑起来:“小许,好久不见,你怎么瘦了那么多。”
许臻不善言辞,只好嘿嘿傻笑,周致寒干脆站起来,伸出手给他,他便紧紧握住,又叫了一声周姐,致寒又问:“你妈妈和姐姐她们没事了吧?现在还在家乡?”
许臻紧着点了好几下头,重重说:“托周姐的福,我妈说,一辈子都要惦记你的恩情。”
周致寒反手在他手掌上拍一下,顺势松开,说:“傻瓜,什么恩情不恩情,那张信用卡又不是我的。”
转过头去对沈庆平微微一笑,叫他名字:“庆平。”沈庆平眼睛一亮,却没有应声,此时服务员进来,安座布碗,任太太叫加多两个汤,沈庆平在周致寒旁边坐下,看了一眼她的汤碗, 致寒就察觉,抬头说:“服务员,麻烦你一个汤就好。”
任太太还劝:“怎么呢,今天汤不错的,小许也喝一点。”
沈庆平赶紧说:“曾姐,我不吃鸡爪。”
今天的老火例汤是南北杏菜干鸡爪煲猪骨,沈庆平向来不吃任何和鸡爪有关的食物,小时候在孤儿院,常常三餐都是腌鸡爪下饭,实在吃怕了。
乱纷纷的点的菜开始接连上来,四个人都无话,其中有一味虾饺,周致寒夹过来,破皮下筷,只吃那只虾,剩下的搁在盘上,被沈庆平拿过去一口吞了,两人筷子来往,不交一语,从外人看来却自有默契,仿佛积年的夫妻。任太太看着他们两个,微微叹口气,忽然就听致寒说:“庆平,你家宝宝好不好?两岁了吧?对了,男孩子还是女孩子。”
她声调娇柔,一丝讽刺或怨恨也听不出来,沈庆平低头望着自己面前那个碗,过了半天,吐出两个字:“女孩。”
致寒叹口气:“哎,女孩子,女孩子要娇惯一点呀,小时候能怎么娇纵就怎么娇纵,大了呢,都是要受苦的。”
沈庆平如针在背,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转脸望着任太太苦笑,求救似的叫了声:“曾姐。”
这两年沈庆平下了班就跟个游魂一样没地投奔,没少在老任家混饭吃,两兄弟饭后开一瓶酒,老任喝茶,陪沈庆平自斟自饮,喝多了老朋友面前百无禁忌,任太太可着实听了他不少心事。
叫这一声的意思她懂,又叹口气,心里说了成千句冤孽,转头跟致寒说:“小寒,姐姐说一说旧事你不要动气,咱们之前最后一回在东海吃饭,我说那什么,其实一场误会。。。。”
周致寒眉角一挑,伸手按住任太太手臂,柔声打断她:“姐姐,旧事提什么啊,旧事就是过了的事呗。”
不等别人插话,拿起筷子叮叮敲两下茶杯,朗声说:“哎,这么人齐,给大家说件喜事,我呢,下个礼拜就要结婚,剩了多少年,现在终于嫁出去了。”
在座其他三人静得跟死了一样,沈庆平神情恍恍惚惚的,像听了半天没把那几个简单的字听懂,兀自坐在那里,手握着筷子,悬着手臂。
过了许久,周致寒转过头看着沈庆平,她那样缓慢而执著地看着,每一眼都像要把这个男人的轮廓刻深一点,眼里有难以叙说的柔情和遗憾,满得要溢出来,满得两个旁观的人大气不敢喘,而沈庆平就那么低着头,被这样的眼神钉在原地。她抬起手,抚摸沈庆平黑而浓密,挺拔的眉峰, 往两边稍用力,捺过去,慢慢落到脸颊,大拇指肚在颧骨上轻轻揉搓,一路滑落,嘴唇很干,她柔嫩的指尖都觉得刺疼,到另一边脸,重复那按摩的动作,回到眉峰,太阳穴上按按。
曾几何时她是这样帮他放松。眼睛,脸,下巴,脑子。日复一日。
终于她把手放在沈庆平额头上,手心密密地盖着,他然后听到那个曾经在耳边回旋了十年,在虚无缥缈里等了两年,全世界最熟悉,全世界也最陌生的声音,缓缓说:“庆平,恭喜我吧。”
除了沈庆平,其他人所有的眼睛都落在她那只手上。
没有人注意到包房门又一次悄然推开,胡蔚站在门口。
等大家发现的时候,她已经随遇而安地坐到桌子一头,唇边带一丝冷笑,正仔细打量周致寒。
当真是闻名已久。
许臻第一个反应过来:“你干什么。”
胡蔚根本不理他,眼睛盯着周致寒,话却是对沈庆平说的,格外透着亲热:“老公,怎么约我吃饭又不告诉我包房号?害我好找,哎,这就是你的前女友啊,啧啧,年纪虽然大了一点,可保养得真不错啊。”
沈庆平脸色铁青,低声说:“你来这里干什么?”
胡蔚即刻截住他:“我来干什么?哎,我是你女人呢,我是你孩子的妈呢,我老公在这里和其他女人搞搞震,我不能过来看看?”
声色俱厉,连耳根子都烧得通红,她如何不知道沈庆平那一个一个字挤出来的口气,是对她这行径发怒到极点,看的是还不知道是谁的面子,才没有当场发作出来。
越是这样,她心头一处明火,越是烧得旺盛,连心肺头脑,像一点点丢在沸油里。所有受过的委屈和冷落,归根到底,都算在面前这个女人身上。
算在她那只手上,进门的时候看到,她竟然刚才摸着沈庆平的额头,仿佛这是她养的一只宠物,无论她把他丢到多远,遗弃多久,只要打一个唿哨,他一样热血汹涌地奔过去,不管不顾,在她手心里求宠。
那她算什么。
她怀胎十月,孤独忍耐,一年哭掉半辈子的眼泪,这些苦衷算什么。
那种控制不住的狂怒和冲动,令她几乎全身颤抖,斗志随之更加昂扬。
像回到两年前,在华南碧桂园,和沈家阿姨大打出手的那个状态,就算死,这口气也要发泄出去。
她定了一下神,站起来,老实不客气,拿沈庆平的杯子喝了一口水,居高临下,指着周致寒:“我说,你是不是年纪大了,在外面混不下去了,所以又回来求我们家庆平?已经晚了,我们一家三口,生活得可美了,你。。。”
沈庆平一下跳了起来,抓住她的手,怒吼:“胡蔚,你疯了。”
叫许臻:“送她回去。”许臻巴不得这一句,急忙抓住她,往外就推,胡蔚在他手里挣扎,牢牢抓住桌子上的台布,更大声:“哎,你听到没有,他叫我回去,你知道我回哪里去吗,我们两个,不对,我们三个的家里,那个家里可没你的份 。。”
沈庆平又气又急,一个大男人,眼前这个女人说的话虽然句句诛心,却也句句是真,他是始作俑者,造的泼天那么大一个孽,就算把自己活生生放血去洗,也洗不清周致寒这凭空受的奇耻大辱。
他心都要跳出嘴边,胆战心惊去看周致寒,意外看到她虽然脸色惨白,却还微微含笑,一双清澈的眼睛,把胡蔚看着,看了半天,对沈庆平投来责备的一眼,摇摇头,仿佛在讥笑沈庆平品味江河日下,无可救药。
然后她叫许臻:“小许,放开她。”
许臻执行她的命令,比执行沈庆平的还快,虽然满怀疑惑,手上却松了劲,胡蔚挣得累了,站在桌边喘气,她今天穿一件连身梅红色黑花娃娃裙,把还有些微赘肉的腰腹巧妙掩藏起来,秀肩长腿,本来味道十足,现在扯得领口袖口都乱纷纷的,模样狼狈,今天不像她来捉奸,倒像被人捉了。
许臻这么顺着周致寒,胡蔚更不忿,怒目对两个男人一望,正要说什么,却发觉周致寒已经走到她跟前,两人相距不过二尺,她瞪着那张女人味十足的脸一怔,脑子刚刚闪过一个问号,猛然周致寒扬起手来,电光石火之间,刚刚安静下来的包房里响起极为清脆的一个耳光,精确无误打在胡蔚脸上,顿时五个指印浮出来,半边脸都微微发肿,足见周致寒打得不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