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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僵持间,老苏转头看到什么人,气鼓鼓地拂袖而去,临走还对沈庆平瞪一眼,大意是你走着瞧,沈庆平哭笑不得,看他走到门口,截住某人,站在那里谈话,现在想起来,似乎那人和眼前的谭卫文,形神俱似。

果然没有错,谭卫文自证:“确实。他走来问我应该怎么做,我向来认识的人里,搞得他这么烦恼的人不多,因此也多看了你一眼。”

说到这里,两人那惊鸿一瞥的往事连上了线,但如此叙旧,就是再绸缪,也不足以解释谭卫文为什么不请自来。

越到关键时候,交谈反而慢下来,两人专心喝茶,谭卫文忽然轻轻说,得半日之闲,可抵十年尘梦。

沈庆平大惊。

起初周致寒教他喝茶,技术层面沈庆平掌握得很快,无论关公巡城还是韩信点兵,他都一望而知,信手即会,甚至对茶具茶叶的鉴赏,不久也登堂入室,颇有心得,唯独心神凝练,他怎么也不如致寒,常常坐久一阵就周身发痒,恨不得起身出去暴走一阵再回来,或者要一面看电视,看书,总之静不下来。

那时候致寒便脸色一正,逼他好好守着一口心气,勿躁勿忙。

常常便这样说。

得半日之闲,可抵十年尘梦。

还说,将来我要是死了,你生意上人前,两米大床上人后,总有一天是不记得我的了,但只要在这茶案子前坐下来,这时节两两相对,一点一滴茶香水滚,都是我教你的,就算我还有一线机会还魂。

沈庆平赶紧拦住她的话头:“别别,不就是叫我修心养性吗,别胡说,大吉利是。”

无可奈何,硬着头皮坐,贪恋的是周致寒一颦一笑,在茶案前素手临杯的风致,慢慢年纪层垒,阅历积厚,心性沉淀下来,一点点领悟其中真趣,才算是约摸懂了这句话的意思。

此际从一个不相干的男人口中说出来,不知是巧合是启示,沈庆平心里一跳,思绪万千,其中最强烈的,莫过于周致寒活色生香的脸孔,看一眼表,已经六点半有多。利苑某个房间何其有幸,有佳人光降,四壁生辉。

他定一定神,暗地里深呼吸,冷不丁谭卫文淡淡问:“沈先生,有什么心事么。”

一个大老爷们,怎么去跟另一个大老爷们说,我为相思所苦,何况,沈庆平不会糊涂到以为对方专程为他上来扮演知心姐姐。

“谭先生的意思是?”

谭卫文毫不再隐匿,直截了当,切入主题:“我得到一点消息,有大财团在着手收购沈氏的集团股份,势在必得,据我所知已有很大进展,恐怕很快会威胁到沈先生的主导地位。”

好似一桶雪水凭空倾倒,沈庆平整个背上的汗毛都竖起来,他微微坐直,瞳孔不自觉地有一点眯起来,是他惯常紧张起来的表现。

但表面上仍不动声色,只眉毛一挑:“谭先生从哪里得到风声?”

谭卫文摇摇手:“放心,我没有信口开河的习惯,沈氏的股权分配架构,我大致有所了解,的确是易散难收,但有心人若肯下功夫去做,也未尝不可能。”

沈庆平神色严峻:“谭先生,这个消息是真是假,我一定加以确实,不过,你我素昧平生,大家明白人,我冒昧问一句,阁下为什么要无端端来提醒我这件事。”

谭卫文喝完面前一杯茶,静静看了沈庆平一阵,站起身来:“沈先生,天下事,都没有无端端,但原因我现在不能说。”

他弯腰放一张卡片在茶案上:“倘有一天你用的着我,给我一个电话。要是我不辱使命,我们自然有机会从头说起。”

他点点头,不待沈庆平回过神来,转身走了,开门,秘书安妮一直在外面坐着,急忙站起来往里张望,见平安无事,顿时松口气,谭卫文站定,说了一声:“辛苦你了。”然后才离去。

沈庆平目送他身影消失,拿起那张名片看,纸张极精洁,铁灰色背景色上一个简简单单名字,一个电话号码,此外一切欠奉,于无声处听惊雷,当真气象万千。

他吩咐安妮下班,自己也不急着做什么,返身再度坐下来,凝视面前一盘残茶,沉思默想,许久拨了个电话:“我有点事想和你谈谈。唔,你说个时间吧。”

晚上七点,顾中铭腰酸背痛地从一桌子官司中抬起头来,出办公室看看,大伙儿都走得差不多了,他转到隔壁,门缝里发现闻峰还在,坐在那里专心咬手指,神游太虚。

这位仁兄受了失恋的打击,基因突变,从上礼拜起进入工作狂状态,办事效率奇高,以前口口声声号称有飞行恐惧症的人,主动申请出差,不出差就休假,总之一门心思,想要离开这个伤心地。

顾中铭又好气又好笑,懒得睬他,过了几天倒又消停了,就是每天跟只老鼠一样,清晨来,半夜去,关在办公室里,一声都不出。

他敲敲门:“下班了。”

闻峰翻翻眼睛,也不看他:“你走吧,我还没干完活。”

顾中铭明察秋毫:“你下午两点就没什么活干了,装个屁,走,跟我吃饭去。”

闻峰把身子往椅子里缩缩:“不去。”

知闻莫若顾,顾中铭诱之以色:“真不去?新丝路模特公司的副总,说带今年的冠亚军来呢。”

果然闻峰眼睛一亮,蠢蠢欲动了两下,神色又黯淡下来:“没兴趣,你去吧,小心点锁好贞操内裤保重晚节,嫂子快要回来了。”

就这份上还要损人,活生生一个白开心,损人不利己的,顾中铭知道,要是跟他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话说完天亮了,他还是一个不字噎死你,二话不说,上前把他拖下椅子,往外就拉,闻峰走得那叫一个忸怩,半推半就地哼哼:“干嘛呀,干嘛呀,我还没穿鞋呢。”

往下一看,果然光着两只脚丫,裤管还扎起来半截,好像立马就要去下田插秧似的,你说人为什么要往高处走?普通小职员能在大办公室光脚丫吗。

却不过顾中铭硬来,闻峰心不甘情不愿穿了鞋子,拿了东西,两人下了停车场,他还不服气:“是不是真的新丝路的模特啊?野鸡班子出身就不要给我见了,浪费时间哈。”

突然又警惕起来:“模特男的女的?男模见了翻脸的。”

顾中铭给他啰嗦到头昏,笑骂:“是美女,放心,这么多话。”

怕他半路溜号,顾中铭坚持他上了自己的车,一路开往建设六马路。

“吃什么?”

“随便吃点什么吧.”

“带一群模特随便吃点?谁买单啊这么小气。”

“嫌便宜啊,便宜就给你买咯。”

“买就买。”

闻峰装模作样在自己口袋上拍两下,表示老爷有钱,忽然悲从中来:“自从单身之后,好久没人花我钱了,好寂寞啊。”

这话是人听着就不顺耳,顾中铭打蛇随棍上:“哎,你倒是好好说说,你和小王怎么回事,相亲那天都屁事没有的。”

闻峰给人戳到痛处,顿时闷闷不乐:“她发神经咯,晚上好端端吃着饭,说起付兰,我就多说了一句,这女孩子真不错,出身好又能干,谁娶了是谁的福气。她就翻脸了,非要逼着我承认我嫌弃她,两年前的事也搬出来扯,这个那个一大堆,我也听烦了,就说她是不是心理有问题,我被她骗了都不计较,她一个骗人的,整天闹什么。”

顾中铭有点迷糊:“第一,谁是付兰。”

闻峰白他一眼:“那天相亲那个女孩啦,啧啧,当真涵养好,明明看不上我,临时溜了,回头还发一短信来道歉,说实在有事。”

顾中铭笑:“你就是用现在这个口气跟小王提起她?”

闻峰觉得纳闷:“是啊,有什么问题。”

所谓只缘身在此山中,,一点没错,闻峰早熟,顾中铭初恋的时候,他私定过终身的女孩子都可以整队踢场球了,遇到男女关系的问题,向来都是他充当狗头军师的角色,到头来,一样中在当局者迷四个字里。

顾中铭终于有机会扬眉吐气:“平时看你挺聪明,一下子脑子进水了吧,小王人家家里普通,最不自在就是提出身,两年前那事她做得是不妥,可当时年轻不懂事,过去了也就过去了,你哪壶不开提哪壶不说,还说她骗人,闻峰你个猪!”

说王静宜家境普通,顾中铭算是口上婉转,留了几分体面,两年前闻峰在华南碧桂园把王静宜堵住,三曹对案,那家根本不姓王,王静宜去给那家孩子补习美术而已,她是广西人,家里老爹是个酒鬼,酗酒把自己身体搞垮了,吃劳保度日,老娘没有正式工作,四处打零工赚钱,拉扯大王静宜,当真是含辛茹苦,好不容易她考上了美院,算是功德圆满,自己也不行了,不要说王静宜的生活费,连第一年的学费都借遍了一干亲朋友好才凑齐。

就这么着,也没挡住王静宜对大城市的生活的迷恋和向往,家人靠不上,她咬紧牙关,凭着自己样貌甜美,去做啤酒女,去发传单,帮学校社团跑赞助拿点提成,上广告公司做兼职,还有就是周末帮小孩子补习美术基本功,四处出击,靠着少睡觉多喝咖啡,不但自己达到了正常学生的生活水平,有时还补贴家里一点。

和闻峰好上以后,闻峰公子哥儿出身,又大她挺多,金钱上一点没概念,虽然很少给她现金,但是大到电脑手机,小到饭卡脸霜,说买就买,一点不吝惜,王静宜好歹松了口气,零零碎碎的事不用做了,但每个周末还是去上课,第一课酬丰厚,第二就是为了在闻峰面前圆谎----千不该万不该,当时鬼迷心窍,非要信口开河,说自己家境宽裕,两老事业有成。

眼看一切渐入佳境,两人好得都要谈婚论嫁了,结果上得山多终遇虎,在碧桂园给抓个正着,她当时哭得梨花乱颤,把前因后果原原本本告诉闻峰,就差没跪下来求他原谅了,闻峰听罢,久久一言不发,最后把车子发动,直接走了,王静宜靠在路边电线杆上,几乎哭得断气,觉得自己好不容易有的一点点小幸福,就像握在手里的水一样,点点滴滴的,渗出手指缝,蒸发在空气中,无论怎么哀求或悔恨,都再也挽回不了。

那几天她死活合不了眼,也不去上课,呆在胡蔚家里,吃了发呆,呆完吃饭,话不说,脸不洗,急得胡蔚要命,最后不得已去求沈庆平开解。

姜是老的辣,沈庆平听完事情经过,也不问王静宜话,很简单地说:“这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你男朋友真心喜欢你的话,你只要态度好一点,再去道个歉也就完了,以后别骗他,要是他因为你家境贫寒不肯原谅你,他图的就不是你人,以后再找个好的吧。”

说完走了,留下两个女孩子对他的背影看着,觉得这么简单的道理,为什么一定要老男人说出来才有说服力。

转头。王静宜果然定下神,鼓起勇气,穿得简简单单,妆也没化,上闻峰办公室,一进门,闻峰看着她,两个人面面相觑几乎有十分钟,王静宜泪如雨下,说了一声对不起,下一秒,闻峰就飞奔过来,一把抱住她,好不庄严地说:“你,以后别骗我,我,以后不会让你受苦了。”

他虽然吊儿郎当,这句话却言出必行,自两人和好起,他每个月固定往王静宜的账户上放一笔生活费,不多不少,刚好够王静宜过正常的学生生活,不需要为零花钱去伤脑筋,接下来一年的学费,他自己在开学第一天跑去学校交了,王静宜说要还给他,他大发雷霆,说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还说,毕业就结婚,不过,到时候要再演一场戏去骗他老娘,因为分手期间他心情大坏,跟老娘说漏了嘴,把王静宜苦心建设的好女儿形象全破坏了。

这么二十四孝,结果还是当了猪。闻峰气不打一处来:“我哪壶不开提哪壶?老子拍拖的时候真该备个录音笔在身边,看是谁有事没事,专爱提那壶的。”

看他发飙,顾中铭赶紧打住:“得得得,咱哥俩急什么眼,王静宜也不是我大妹子,你稍安勿躁,啊。”踩一脚油门飘出去,看闻峰板个脸,又是沮丧又是烦躁的样儿,他破釜沉舟断一句:“真分了啊这回?那我存的某些大龄三高剩女,你可以拨冗接见一下了啊?”

闻峰没吭气,追多一句,他把头扭过去,看这光景,将断未断最销魂。

恋爱这回事,跟买股票是一样的,追涨杀跌,买得越贵的那只,明明兵败如山倒,还拼命捏在手里,以为没斩仓就不算真亏,最后呢,当然多半以一洗白出场,反而随随便便抄底的,赚点零头就放,就算日后捶胸顿足逢人哭诉放走一只肥猪,哭得也颇窃喜,就再来一盘,德行还是一样。

闻峰和王静宜,就是互相挂住的两只蓝筹,偏偏大市不振,一路拉阴,想生想死,都没个合适去处。

顾中铭暗笑,直奔了花园酒店中餐厅,落座点菜,闻峰缓过气来,东张西望:“模特呢,模特呢,跟美女吃饭也不知道要个包房。”

猛然一缩身子:“嗐,狗屁广州怎么就这么小。”

不远处,婷婷袅袅走来的,正是胡蔚,她是王静宜的密友,连带就成了闻峰想回避的对象,不过避无可避,因为胡蔚非常相逢不如偶遇的,直到桌子跟前,不等招呼,一屁股坐了下来,先对顾中铭一笑:“顾哥,这么早。”

闻峰何等聪明的人,看顾中铭表情淡然,一点没有他乡遇故知的一惊一乍,顿时知道自己被兄弟设计了,总在一时三刻之间,王静宜一定会到,就不知道她的戏份是鹬呢,蚌呢,还是暗中偷笑的渔翁。

他坐也不是,走也不是,扭扭捏捏的,把本来解开的外套扣子又扣上,把里面一件穿了三天没洗,袖口明显有异色的粉红色条纹衬衣,盖得严严实实。

此时胡蔚向他转过来,笑颜如花,招招手:“好久不见啊。”

闻峰讪讪然:“嘿,好久不见。”

眨眨眼:“你家宝宝好吗。”

胡蔚容光焕发:“可好了,哎,你要不要看照片。”

一个女人当了妈之后,无论多么英明神武,世界上最讨她欢心的话题都和她的那个心肝宝贝直接挂钩,不等闻峰表示同意,她已经拿出自己的手机,兴致勃勃把里面的照片一张张放给两个大男人看,出于礼貌,闻峰均匀地发出哈哈哈哈好可爱七个字的感叹,倒是顾中铭,自从知道老婆怀孕之后,看到大肚婆或小婴儿在街上,都忍不住多看几眼,还和胡蔚互动得颇有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