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大概下个月开始,今天您的电话来得慢一点,包房就没有了。”
“没有了就找你算帐呗,到你办公室去吃。”
“哈哈,周小姐真风趣,到了。”
是个中房,却只有两个人吃饭,而且是两个女人。
致寒后到,进门看到桌上已经摆了一小碗白粥,穿着花花宽摆上衣像个住家厨娘,胖乎乎的任太太,正慢吞吞看点心牌,一面有一搭没一搭地喝粥。
见她进来,眼睛一眯,笑起来像个泥菩萨一样:“来了,咱们喝茶还是吃饭。”
致寒挨着她坐下,很亲热:“老规矩,喝茶,帮我点个青菜。”
任太太摇摇头:“你得吃多点肉,看你瘦得,牛仔骨好不好。”
一轮好好好,不不不,服务员落了单,关上门出去了,任太太刚好把一碗粥喝完,拿毛巾沾沾嘴:“最近胃不舒服,医生叫我每天饭前喝碗白粥养一养。”
致寒点头:“白粥很好的,胃不舒服用小米煮出来喝也不错。”
她从包里拿出一个小盒子,递给任太太:“云南带回来的玫瑰种子,说是交叉培育出来的新品,给你玩。”
任太太忙不迭接过去,爱不释手:“太好了,现在才四月,落种应该还来得及。”
两个人东家长,西家短扯了一通,本来认识许多年,两家常走动,是熟到不能再熟的人,上了两个点心,致寒就开门见山:“大姐,你今天怎么这么特地找我吃饭?没什么事吧。”
任太太放下筷子,摸摸她的手:“小寒,咱们姐妹这么多年,我也不跟你兜圈子。”
沉默一下,鼓了鼓余勇般,“你知不知道老沈外面有人。”
周致寒转过脸,须臾又转回来,笑着:“姐,这话问得,你该说,我知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外面没人。”
一顿,她亲人面前破罐破摔似的狠出来:“再说,我和你不一样,我什么时候算里面的人。”
说得斩截,一张脸上还生花带笑,眉毛却弯下来,含住一点点泪光,拉着任太太紧紧的,后者满眼望出去都只望到她的委屈,不由得心疼:“小寒,别这样,十几年了,也是你不要结婚,你要结,老沈敢不结吗。”
致寒抹一把脸,今天来吃的是姐妹联谊饭,她点妆未上,平时爱洁的习惯也暂时不管它,狠狠拿毛巾在额头上揉,揉出一片红印子,冷静下来:“我没事,姐,老任跟你说的吧。”
任太太点点头,夹一筷子青菜入口,咀嚼声碎碎可闻,自然而然放松了致寒的手。
自然是老任说的。
不过,像这一类的事情,老任和天下任何明理的男人一样,向来都是不和老婆说的。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更没有不透风的太太联盟。
除非是,有人希望透风,而且是痛痛快快,彻彻底底地透出来。
致寒垂头喝汤,饮食在无话可说的时候,是最完美的逃避方法。
她沉得住气,不去问接踵而来应当有的多少细节。
有什么好着急呢,终归不会错过的。
“说那个女孩子是美院的,东北人,才二十岁,你一点没觉得?”
换了一个人说这句话,就再是心底同情,无论如何总免不了带幸灾乐祸口吻,唯独任太太,或许是积年念佛,烟火气淡了,随便说什么,总还是心气平和,隐有慈悲。
致寒很乖巧地摇摇头,低声说:“不觉得,你晓得,男人在外面做事,我们也不能时时刻刻盯着。”
任太太叹口气:“小寒,本来真不应该说,我忍不住,老任是叫我死活不要透出来,我一定是忍不住的,那女孩子怀孕了,死活不肯打,庆平可能会让她生下来。”
这才是扎扎实实一惊。
周致寒一下子,从脚趾头开始,被针扎了似的,一种冰凉的痛感飞快蔓延到手指尖,而后是心脏,她拧了头望到一边,免得被任太太看到自己张开嘴喘气,原来心理原因导致的肾上腺素分泌,是比上高原缺氧更难受的事。
第一下缓过去之后,她下意识地问:“生下来?”
任太太怜惜地看着她,又拉起她的手:“老任说的,不知是真是假。”
又加一句:“但我想,庆平应当不会那么糊涂罢?!”
老任说的,自然是真的。
这且不是老任,这分明是沈庆平自己不敢当面坦白,苦心孤诣,绕了一个好大的弯子,将一条新鲜热辣的水煮鱼,翻热了好几道,总算端到她面前。
吃也要吃,不吃也要吃。
任太太觉得自己有义气,叫她防备小心,怎么知道是男人小小设计,而今若是战国,她已经是那个死在当地的来使。
致寒狠狠抽了一口气,站起身来:“姐,我不大舒服,先走了,这一顿你请我吧,回头我陪你去吃日本菜。”
任太太点点头,又叹口气,不知再说什么好,关门的时候反应过来,急急忙忙喊:“开车小心。”
周致寒很少自己开车,她觉得枯燥,所谓的驾驶乐趣,似乎天生男人容易感应,女孩子对待车,和对待芭比娃娃的感觉,大致上相去不远。
还是好几年前,到不得不买车的时候,致寒径直去挑了一辆宝马三系,最低配置,经典白色,沈庆平在一边罗罗嗦嗦:“要什么三系,以前进口的开起来都没意思,何况现在国产。买五系好不好。”
她好声好气:“就算给我一架飞机,你觉得我能开出意思来吗?”
沈庆平想想也是,在一边笑,去办手续,付款,买车小姐羡慕致寒有福气:“先生对你真好。”致寒看她一眼,不置可否。
今天和任太的饭局之后,致寒本来要到珠海见两个人,广州到珠海,对她来说已经算是长途车,向来都是许臻代劳的。
下了车库,心乱如麻,直接把车开出去,开到中信公寓旁,才想起许臻一会儿要过来接她,这个路段不能临时停车,她只好一路开出去,给许臻电话:“你到体育中心里面来找我,我在保龄球馆附近。”
许臻在那边深呼吸,半天不答话,忽然叫了一声周小姐,又哑下去。
致寒胸膛里还是冷一阵,热一阵,当时没顾得上多说,随手挂了电话,到体育中心里把车停住,开了窗,风一阵阵吹进来,春末夏初南方草木蓬勃的味道,犹如燃烧阳光,吹在她脸颊上,这才定了定神。
她手指在电话上抚来抚去,一心要找沈庆平,但最初的冲动过去,便叹口气,忍了下来。
想必庆平,此时等的就是要她找。在他开扬的办公室里,身侧放着手机,隆重地把模式调到了响铃,以免错过她的电话。
疖子生在背上,表面上那层皮好好的,似乎可以天长地久红润安康下去。
只要不挑破,让里面的脓流出来。
虽然说要真的治好病,总得让里面的脓流出来的。
她还是狠狠搓自己的太阳穴,搓出两片红,散了些许烦躁,静了许久,才想起刚才许臻的口齿不对,正要询问,玻璃窗门轻轻被敲两下,许臻在外面弯腰站着,对她笑一笑。
笑容很勉强,甚至是扭曲,仿佛笑的主人花了很大的力气,去压抑自己真实的感情是悲伤。
致寒下车和他换位子,两人擦身而过时,分明许臻眼里有大团大团血丝,眼脸微微肿着,像是哭过,整个脸相垮下来,像受过无形的重击,精气神疲态尽露。
相识多年,致寒没有见过许臻形容这样破败,他行伍出身,千锤百炼过,即使是通宵陪伴沈庆平饮酒,第二日开十几个小时车返程之后,体格和精神都总是保持良好的运转状态。
她由不得吃一惊,将许臻拉住:“小许,你怎么了?”
梦游一样走着的许臻回了回神,又露出那种勉强的笑:“没,没什么。”
致寒沉下脸:“小许,跟我说实话,又不是外人。”
她没想到许臻嘴唇蠕动几下,猛然间瑅坝垮了,热泪盈眶,紧着喉咙,急不可待地喊出来:“周姐,我家没了,全家都没了。”
这有似困兽的嘶喊,将致寒恍恍惚惚的脑子一下喊醒,她背脊上暴过一阵寒,抓住许臻的手:“怎么回事。”
许臻就势按住她的手,整个人软下去,伏在两个座椅中间,脊背抽动,没有哭,就是在快速的喘气,不断发抖。
铁打的汉子,转瞬间变作泥塑的菩萨,致寒轻轻抚摸他头发,如哄孩子一样柔声说话:“小许,振作一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说出来看我能不能帮到你。”
事实是她帮不到,不但是她,除了听天由命以外,就是天王老子,也帮不到。
许臻是山东人,家在济南以北八十余公里处的一个小镇上,自幼丧父,寡母一人,抚养他和两个妹妹长大,除了他出外当兵,退伍后在了大城市工作外,家里人都继续留在镇子里,七拐八弯亲戚一大堆,每天吵吵闹闹过日子,也算是安居乐业。许臻很孝顺,每年要回一两趟家,奉养母亲之外,两个妹妹结婚生子盖房开店,需要的钱都靠他周济。他在沈庆平手下做事,不算轻松容易,但一直兢兢业业,心甘情愿,很大一部分原因是雇主家大方,平日不说,年终总有一笔对许臻来说不小数目的奖金发放,此外,沈庆平还会私下给他一个红包。
去年的红包,来得比往年迟,是因为沈庆平过年前一直没有在广州,等他回来,许臻已经请假走了,一直到三月份,沈庆平才想起这码事,他也不计较正月都完了,这会儿发红包算怎么回事,一声不吭,转了三千块到许臻账上。
三千块,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做不了什么大事,存下来又懒得,许臻和妹妹在电话里一合计,说咱妈都六十多了,一辈子窝在山东的土沟里,哪儿都没去过,不如拿这钱让她老人家到三亚去看看海吧。
合计定了,大妹夫隆重其事,跑到济南在旅行社报名参了一个团,经费有限,两个妹夫就都不去了,出发日就是今天,济南下倾盆大雨,母女三人,穿了自己最好的衣服,乐呵呵坐上去飞机场的大巴,说不定还在互相感叹说幸好有这么一个儿子,一个哥哥争气,却在瞬息之间,机场高速上有车打滑,导致连环追尾,那辆旅行团的大巴躲闪不及,直端端撞上,伤亡惨重,许家三母女,现在都在医院里急救,生死不知。
听完许臻断断续续的叙说,周致寒简直气不打一处来来:“这么大的事,你怎么还在这里,赶紧回去,去去,我送你去机场。”
许臻抬起头来,神情恍惚:“才知道的,来体育中心的路上,我妹夫给我打电话的。”
致寒当机立断,把他推出去,两个人又换了位置,发动车子,直奔机场,许臻缩在副驾驶位里,把自己蜷起来,拼命往椅背上面贴,眼神呆滞,忽然说:“周姐,我妈要是没了,我也不想活了。”
“放屁。”
周致寒干脆利落骂回去:“你妈还没死呢,给你咒死了,好好打起精神来,家里人都还指望着你呢。”
她很了解许臻,这话也骂得在点子上,许臻慢慢冷静下来,车子一路疾驰,机场很快在望,周致寒一边开车,一边打电话到旅行社,帮许臻定了最快一班飞往济南的机票,定了三晚在济南的酒店,电话里报的是自己的信用卡号。
许臻对她投来感激至极的一瞥,临下车说:“周姐,大恩不言谢,我。。。”
被周致寒挥挥手截住:“别傻,自己人,到了有什么事给个电话。”
不理会许臻还有没有话说,掉头呼啸而去,这边珠海的电话进来,问她几时到,要不要安排酒店,致寒干脆利落,把会议取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