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给他讲解题思路,中途抬了下头,见左前方的位置空了,位置的主人坐去了邻桌,反身面朝教室后方,正听后桌讲题,她表情过分认真,眼睛快速闪着,是在试图消化。

  他收回视线,继续给同桌讲题,讲完沉默片刻,从包里拿出昨晚的笔记本,放去同桌面前,“上头有更细的解题思路。”

  同桌翻开,立即睁大眼,“牛啊……不是,你不都写对了么,还分析呢?”

  他低头从桌肚里拿书,随口回道:“无聊写的。”

  “借我看完?”

  “你直接收着吧。”

  同桌啧啧两声,“菩萨,中午请你吃饭!”

  中午没能吃成,去排练室拿了贝斯,直接赶去学校礼堂彩排,排的《Stand by Me》,录了视频,下午课间他趴桌上,翻出来不断检查,一直到放学铃响,他都没再往那个方向看。

  收拾好东西要走,到门口还是回了头,但只看了一眼。

  以后都不会再看了。

  他果断回头,下楼去初中部接沈西桐,再一起坐上司机的车,让司机载他们去医院。

  新生典礼那天照例带了相机,哈苏H3DII-31,新买没多久,西桐混进礼堂,负责给黄杨树乐队拍了视频。典礼一结束,乐队开始计划去街头义演,要忙的事很多,作业也越来越繁重,没时间想别的。天气也不再那么酷热,一伙人踢球的积极性很高,经常满身汗跑回教室,惹来周边同学一顿嫌弃,一伙人又跑去换衣服。

  沈西淮早换好了,翻出下堂课课本。班主任提前进门来,先在黑板上写上几字——建国60周年,随即解释说学校要求每班出板报,又偷摸找补,说仅此一次,以后不用再出。

  这类板报并不好画,学生们不怎么感兴趣,班主任唱了好一会儿独角戏,也不见学生主动站起来。

  教室里陷入一阵诡异的沉寂当中,紧跟着,有道声音响起。

  “老师,我可以试试。”

  沈西淮抬头看过去。

  举手的人是陶静安。

  讲台上班主任欣喜若狂,“很好很好,那就交给陶静安同学来办了,其他同学有条件的帮帮忙。”

  教室里气氛一瞬间松动,沈西淮收回视线,捡起桌上的笔转了好几圈,又抬头看了过去。

第83章

  陶静安的板报画得很好,但能把板报画好的不止她一个。

  陶静安值日时会把地扫得干干净净,但能把地扫干净的不止她一个。

  陶静安回答问题的声音很好听,但声音好听的不止她一个。

  陶静安的桌面总是很干净,但爱干净的不止她一个。

  陶静安会按时完成老师布置的手工作业,但能把手工作业按时完成的……确实也不止她一个。

  陶静安换了新同桌,新同桌是在班上稳坐第一的学霸。这跟沈西淮没有任何关系,他有自己的事情需要做。

  乐队一共四人,三人都在着手准备艺考,排练不再那样勤。周末去街上义演,攒了几周才一并把钱捐出去。其他时候留在家里,朋友们偶尔来,加上快要中考的小路,一起凑大屏幕前打足球游戏,小路只能玩半小时,就不得不回隔壁跟沈西桐以及她的一众同学头对头写作业。

  沈西淮连赢几局,其他人故意啐他,又追着上个话题不放,“那情书里到底写了什么?”

  他根本没收,“不知道。”

  说完又被啐了一顿。

  有人忽然又问:“谈恋爱到底什么感觉?好奇死我了。”

  沈西淮脑袋里冒出一个人来,他背身去喝水,听见后面人低低骂了一句:“整天跟你们混一块儿,老子连女孩子的手都没牵过。”

  沈西淮脑袋里又冒出一双手来,细细的,白白的,落在琴键上,按在课本上,又穿过乌黑如墨的发,将头发扎成一个蓬松的圆圆的丸子。

  “靠,别说牵手了,人家都不愿意跟我们一块儿写作业,是不是太闹腾了?得像郑暮潇那样?”

  另一人故意咳了一声,“前两天校门口碰见库克船长,我问他怎么不来咱们班,他脸都给憋红了,看来这异班恋谈不得,才多久啊就分了。”

  一时间没人说话,隔会儿才有人叹息般说了句:“怎么舍得分啊……要我我做梦都得笑出声。”

  一句话引来公愤,“你怎么那么恶心?”

  那人却嘻嘻笑,“我觉得咱们班现在就陶静安最好看,说不上来的好看。”

  “没毛病,看着特舒服,就是不爱搭理人。”

  “人家认真啊,一下课就戴上耳机看书,就是不想别人去打扰她呗。”

  “……郑暮潇以前都不说话,现在跟陶静安做了同桌,不也会聊天了么。”

  “嗐,等你考了第一名,陶静安估计也会找你问题。”

  “可咱们这最有望考第一名的,偏偏还对女生没兴趣。”

  沈西淮始终一言不发,又被身后的人推了下,“大少爷,你说是苏津皖好看还是陶静安好看?”

  “无聊。”

  他说完起身,推开落地窗往院子里走,身体一倾,直愣愣扑进游泳池子。

  淮清从那天开始越来越冷,期中考后成绩下来,没有任何变化。校道上有舞蹈社团的学生经过,跟着校广播里的音乐跳了一路,沈西淮经过时停下,等再次确认一遍后,立即跑回教室。陶静安大概还在图书馆,位置上放了一个小蛋糕,不知谁送的,刚才广播里那首歌也不知是谁点播给她的。他坐回位置,最终手臂一横,埋头午睡。

  苏津皖偶尔去上培训课,回来找他问题,他提笔写字,懒懒的,讲完就忘,下次她再来,索性把笔记本给她。

  他开始做笔记,写课外习题,连从来不背的课文也被他一遍遍默在笔记本上。

  太冷,有人买了章鱼小丸子来,分给周边同学,陶静安晾了会儿才送进嘴里,仍然被烫得不停用手扇风。他看了会儿,见她终于缓过去,莫名就笑了。

  不知道她怎么就那么怕冷,耳朵总冻得红红的,先前坐在风口,他建议老师按周换位置,总算好了点儿,她穿得不少,却还是被冻得轻微感冒。

  一直到期末考前才好彻底,他暗暗放下心来,隔天又见她跑图书馆。图书馆不比教室,去的人少,压根不开暖气。她不断地喝热水,又坐去台阶上看书,脑袋往墙上一靠,开始小憩。

  他皱眉,再次跑去门口跟老师商量,暖气这才开了。他坐回去,感受到温度在渐渐上升,陶静安的脑袋里大概有一个计时器,十五分钟一过,她就自动醒来。他低下头写题,余光见她进了书架间,不久后门口传来扫描条码的声音,等人走了,他起身过去,扯了个理由跟老师要来了她的书单。

  雪断断续续下了几天,最后一场考试结束,地上仍是湿的。原本约好一起去朋友家吃饭,沈西淮要他们先走,在门口站了会儿,见陶静安跟她的同桌一块出来,手里拿了试卷,边走边讨论。她脸微微皱着,似乎考得不太满意。

  两人在门口分开,陶静安意外地没去乘公交,戴上耳机踏着雪水往外走,三个路口后,进了趟超市,又两个路口,拐进旁边的小巷子。

  手机响了好几遍,沈西淮统统按掉,他默默在路牙上站了会儿,最终贴墙过去,微微探出头。

  陶静安买了两根火腿,正隔着一道铁门喂一只狗。狗叫果果,陶静安喊了好几遍,告诉她学习太忙,没法常来看她。

  陶静安就近乘上了公交,沈西淮坐上出租时心跳得很快,脑袋被某种情绪占满,短短的十分钟,他纠结了无数次要不要让司机掉头。最终下了车,见陶静安拐进巷子消失不见。

  ——寒假正式开始了。

  从图书馆借来的那一摞书堆在床头,他看厚厚一本世界电影史,看卢米埃尔兄弟,看布努埃尔。时间过得很慢,沈西桐拽他出门,他觉得没意思,继续埋头看书。

  他在纸上写单词,stalker,humiliate,然后反复写一个“想”,再用力划掉,下一刻起身,边穿衣服边往外跑。

  他骑那辆山地,故意没用导航,在半途被绕晕,原路返回,去同一家超市买火腿,喂给果果。隔天再去,第三天依然,他更希望自己一直迷路下去,但同样的路走得多了,总有一次是对的。

  他看见巷子两边的枯枝败叶,车轮缓慢碾上去,有流畅的声音传出来,他脚点地,在围墙外停下。

  手指是冷的,钢琴却是轻快的,带着点烫意,不知过了多久,听见有人喊一句“静安”,琴音停下,紧跟着是一阵狗吠。

  几乎是落荒而逃。

  心狂跳不止,一口气骑回家,全身都热了起来,甚至在发烫。他找出手机,耳机塞进耳朵,仍然是那段钢琴,久石让的《Summer》,轻快的,带着点烫意,然后是一阵狗吠。沈西淮笑了起来。

第84章

  沈西淮搬去了凌霄路8号。

  床头柜上那摞书赶在开学前囫囵看完,纷扬的雪也跟着停了。

  图书馆里照旧冷,几乎看不见人。他主动把书按照索引号码放回书架,离开前脚步一顿,又折了回去。

  同一本世界电影史有三本,并列放着,他将另外两本抽出来,书页间有不易察觉的间隙,翻开一看,有东西应声而落。

  是枚半透明的书签,干燥的银杏树叶夹在中间,旁边一行小字,“我给你贫穷的街道、绝望的日落、破败郊区的月亮。”

  再去翻其他的,索性将同样的书再借一遍。所有书签按照编号顺序摆下来,凑成半首博尔赫斯的诗。

  借阅室里的书数以万计,他开始一本本去翻,一天一个书架,仿佛大海捞针。原本不抱期望,却又意外翻出几枚新的来。

  新学期作业翻倍,他不再频繁地跑排练室,在教室埋头写,偶尔抬头看一眼,陶静安的状态不外乎几种,低头看书,和同桌讨论题目,微仰着头喝水。

  她头发长了,又束成高高的马尾,侧头将带来的早餐分给同桌时,柔和的脖颈线条在光线里变得异常清晰。

  温度逐渐攀升,期中考试结束,稳定不变的成绩令人烦躁。朋友们调侃他万年老二,沈西桐时不时喊他“二哥”,他在纸上写“考试宣言”,“啪”一声贴在书桌前,抬头就能看见。

  他开始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参加校运动会,和朋友一起过生日,周末跑唱片行。

  晚上在桌前看书,又下意识去默写那首诗,“What can I hold you with?”

  问题超纲,他仍然在下面写出答案,简单粗暴的一个单词,Wait。

  ——等到毕业就好了。

  等一毕业,陶静安就不需要总是埋头写作业,也不会无时无刻塞着耳机。

  她大概在听英语,或许也听别的。他原本没想过要弄懂这个问题,直到那天吃完午饭回来,发现整个教室只她一个。

  她刚请过两天半的假,看上去恹恹的,手拄着脑袋,没有像往常那样争分夺秒地看书。

  站到她桌前时,沈西淮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她起初在发呆,等察觉到他,望过来的眼睛里有微弱的光。

  相比炎热的天,他的脸冷冷的,声音听起来很是无所谓。

  “能借下你随身听么?忘了带。”

  她几乎没有犹豫地就将那枚小小的东西递过来,他面无表情地说谢谢,回到座位后没动,等指尖不再发麻,才将她的耳机戴上。

  索尼的A800,他后来找小路的堂姐给他从国外寄了一个一模一样的回来,但从来没有带去学校。

  在把随身听还回去之前,他听了一中午的披头士,边听边思考要怎么办。她总在喝水,他或许可以给她买饮料,毕竟她爽快地把随身听借给了他,他不能白白借她的东西。

  他去买了酸奶,提子味的,进教室后却径直回了座位。他仍旧坐着没动,也没让自己看过去。十分钟后他抬起头,陶静安仍然在跟同桌讨论题目,隔会儿声音停了,他收回视线,却又被迫听见他们对话,他闭眼往桌子上趴,陶静安的同桌在陶静安的坚持下,终于接受了她要借给他的补课费。

  陶静安说,你以后有钱了再还我。她的同桌很少笑,但这一回低低地笑出了声。

  沈西淮觉得热,趴了一会儿又起身出门,酸奶是常温的,他站在楼底下皱着眉喝完。他觉得味道不怎么好,庆幸自己没给出去。

  背上有汗流出来,他将酸奶罐重重一扔,这天可太他妈热了,热到让人抓心挠肝。

  等期末成绩下来,愈发心烦意乱。

  小路已经中考结束,沈西桐非要拽着一伙人去看榜,又傻兮兮合影留念。她跑去凌霄路8号,原本要拿他的哈苏,他没给,她又要赖下来住,他也没给,最后跟着她一块儿回了潮北2号院。

  朋友们照旧来家里打游戏,傍晚在池子里游泳,那位在本学期光荣脱单的人成了众矢之的,被逮着往水里摁。沈西淮觉得没劲,可一心想把身上无用的精力消耗殆尽,加入了进去。

  被搞的那位叫苦不迭,可似乎又甘之如饴,笑着把水往回泼,嘴上不无得意地说着,“谈恋爱也有谈恋爱的烦恼。”

  其他人群起而攻之,把水泼了回去,才问:“谈恋爱能有什么烦恼?”

  “有说不完的话呗。”

  “靠,能说什么?”

  “什么也说,噢,”他看向沈西淮,“前两天又帮她同学打听你来着。”

  其他人又气又笑,“打听什么了?”

  “还能什么?问你到底是不是跟苏津皖在一块儿。”

  沈西淮闻言皱眉,“别给我乱说。”

  “靠,还不信我了?就算我们不说,耐不住别人误会啊。”

  “就是,你要不运动会的时候把校服借给苏津皖,别人能误会么?”

  沈西淮觉得烦,如果不是苏津皖需要,他当然不会借。

  他懒得再听,一头钻进水里又游了几个来回,脑袋里一道身影晃了又晃,他烦闷无比,钻出水面时暗暗骂了句脏话。

  朋友们仍在说些有的没的,话题也渐渐开始荤素不忌,他警告几次无果,钻进屋里吹空调。

  隔会儿屋外哀鸿遍野,紧跟着一群人进门来,个个垂头丧气,除了脱单的那位。

  “补课怎么了?补课老子就又可以天天谈恋爱了!”

  一众人将他怒骂,甚至上脚,沈西淮却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找出手机看通知,寥寥几行,唯一让人高兴的只有一句:不硬性要求穿校服。

  天太热,校服衣料不透气,没人愿意穿,但沈西淮知道,有人始终只穿校服,他最近几次去粮仓口,蹲院子里给花浇水的人仍旧穿着那条黑色校服裤。

  他觉得校服裤穿起来确实不错,相比衬衫要舒服,非要说的话,衬衫穿起来也没那么热。

  他穿着一身校服到校,还没进门就听见班上人叫苦连天,教室里乌泱泱的脑袋,他穿过走道回到位置,同桌一脸恍悟地看他,“沈同学,我终于知道出名的秘诀了,那就是得搞特殊!在所有人都不穿校服的时候穿它,你就赢了!”

  沈西淮笑了,他低头把书包塞进桌肚,视线借机再次落过去,陶静安穿了一件浅色T恤,是再简单不过的样式,看上去却像换了种气质。刚才经过时他没仔细看,但确定她衣服前有图案。

  隔天她换了一件,图案却和前一天的相同。

  第三天,她又穿回了前天那件。

  晚上他站衣柜前翻了半天,然而没有任何一件衣服印有水果图案。他自知对吃穿都挑剔,但自己不怎么买,柴碧雯买什么,他随意搭配一下就穿什么。

  他坐去沙发上看手机,连买几件T恤,又翻出时尚杂志,仔仔细细看了大半本。

  屋里空调开得很低,他把自己摔进床里,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不管闭眼睁眼,脑袋里都是那个人。

  无用的精力总是很多,呼吸不知怎么就渐渐急促起来,他在心里痛骂自己,眼睛一闭,画面仍旧不受控地冒出来,身下的人眼睛很亮,脸只有巴掌大,嘴唇被亲过后是湿的,薄薄的背脊抱在怀里很软,他用力去揉那只柠檬,再用嘴巴咬,耳边是断断续续的声音……

  身体在高度紧张后一瞬间放松下来,他睁开眼来,先是叹息一声,紧接着低骂出声,翻起身来,一头钻进洗浴间。

  隔天没精神,进教室坐下,始终不敢抬头看过去。

  课间操经过她位置,不经意看一眼,到门口一顿,又回头确认。

  那只干净的玻璃水杯里飘着两片柠檬。

第85章

  柠檬,果皮厚且粗糙,富含维生素C,做成柠檬水可以止渴解暑,果汁太酸,忌直接食用。

  沈西淮切下一片柠檬送进嘴里,刚一碰上眉头就骤然蹙起,人也跟着清醒过来。

  淮清的秋老虎又凶又猛,天气暴热难耐,高考前的第一轮复习已经开始,各科习题堆积如山。沈西淮吃完柠檬坐到桌前写题,恰好又是一道圆锥曲线题,他顺着原图寥寥补充几笔,纸上很快浮现出眼镜的形状。

  陶静安戴起了眼镜,桌上是她最近开始常喝的柠檬水,立式的眼镜盒放在旁边,被前桌不小心碰倒,坏了,她拿来当花瓶,养一小撮小雏菊,放在自家院子里。

  学校里的银杏树开始掉叶,飞落在校道上,陶静安用袋子装走一些,做成植物书签,做了不少,她送了几枚给她的同桌。

  银杏叶子还很新鲜,沈西淮带回家里,暂时放在窗口风干。他慢慢吃掉一片柠檬,作业写完已经过了凌晨,体育委员兢兢业业,在班群里吆喝大家报名参加校运会,他思索几秒,照例报了两项,跳高和200米跑。

  两张奖状发下来,他随意塞进抽屉,对着墙上的纸页发怔。艺术节的通知已经下来,黄杨树报了名,但不占班上名额,文宣比体委还要头疼,一下课就到处喊人出节目,可月考在即,没什么人愿意浪费时间去大礼堂排练。他又思索几秒,当即给文宣发消息,很快收到她发来的班级通讯录。

  电话是第二天下午打出去的,在按下那串座机号码之前,他先给班上其他同学打,算是提前演练。

  等演练结束,只剩最后一行。他照着表格按下数字,听筒里传来沉闷的嘟声,相比他的心跳频率要缓慢得多。

  他无意识地咽着喉咙,仿佛要把蹦到嗓子眼的心脏给咽回去。

  “咔擦”一声,电话在下一刻通了。

  他暗暗一个激灵,听见对面开口,“你好,哪位?”

  和预想中柔软又不失清亮的声音不同,对面是位老人。

  他按住心跳,“您好,我是陶静安的同学——”

  打了无数遍的腹稿作废,他忽然就卡了壳,电话里一阵安静,那边试探着问,“是静安的同桌?”

  他嘴一张,说不出话来,背上的汗仍在汨汨地往下流。

  “是吗?我听静安说过的……”老人的笑令人倍感亲切,“我是她奶奶,她这会儿跟她爷爷出去了,找她有急事吗?”

  沈西淮忽然就平静下来,“奶奶好,我是陶静安班上的文宣委员,想问问她要不要参加学校的艺术节。”

  那边“呀”了一句,“瞧我这耳朵不好使,给听岔了,艺术节是要报节目呢?”

  “对,班上还没人报名,”他顿了下,“我记得陶静安会弹钢琴。”

  “啊,她呀!是会弹一点,她自己觉得弹得不好,我还以为她不会跟人说呢。”

  鬼使神差地,他回:“她弹得很好听。”

  老人又笑了,“回头我跟她说说,她现在都不怎么参加活动了,我可真怕她成天坐出毛病来,刚才也是说了半天才让她出门去。”

  他不知怎么就想替她说话,“现在作业多,要写不完了。”

  “那也得劳逸结合呀,你们也得记得休息,别把身体给搞垮了。”

  电话结束时,沈西淮很久都忘了要动,手在隐隐发麻,他站去冰箱前,脑袋搁进去,让自己冻了会儿,再猛灌几口冰镇柠檬水。

  窗外的银杏叶开始泛黄,天渐渐冷了。排练室里梁逢君跟程前刚吵完,又忽然提起一个人来,苏津皖说那个人喜欢特吕弗,几人唠完,总算说回艺术节。

  “演什么呢?不如这回程前吉他,我来演演诺有缸。”

  沈西淮手里是梁逢君的吉他,拨出句音调,“这个怎么样?”

  “黑鸟?不是甲壳虫的么?”

  “就演他们。”

  “你不是不怎么听他们么?”

  他放下吉他,“跟演不演没关系。”

  梁逢君仍旧不同意,可好说歹说,这位沈大少爷都不松口。

  他甩手不干,“我算是看出来了,有些人的心情就跟天气一样,之前运动会前一秒还不高兴呢,忽然就跟打了鸡血似的,跑赢我……跟跑道上其他人,完了拿奖,不又高兴了一段时间么?”

  沈西淮冷着脸,“不排就走了。”

  “靠,真走啊?听你的还不行么?我是怕演砸了!那可是神尾曲!”

  曲子定下,乐队开始紧赶慢赶地编曲排练。

  晚上回去继续看特吕弗,又拿出生日时斯瑞哥送的贝斯,他从没在琴面上涂鸦,下笔很谨慎,第一天画了柠檬,第二天不知画什么,添了个橘子,又随便加些其他符号,再换背面,这回只画一个意象。

  睡前又坐桌前写题,期中考试的分数高了一小截,排名却纹丝不动,努力排查原因无果,他躺床上睡不着,隔会儿又起来背《逍遥游》。

  早上起不来,抓了个面包就去学校。陶静安最近来得比平常晚,先前给她同桌带的是面包和果酱,这回是热腾腾的炒肝,她同桌站去走廊上吃,路过的年级主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没看见。

  沈西淮将没吃完的面包丢了,抽出语文书,昨晚背熟的《逍遥游》宛若天书,一句也记不得了。

  晚上去排练室拿琴,带去大礼堂排练。

  陶静安是踩点来的,跟她一起来的是她的同桌,带了书坐在台下,等陶静安上场才抬头,拿出手机给她录像,排完没法提前走,两人坐在一块看录下的视频,很快又拿出书来看。

  黄杨树最后上场,鼓搬不来,只需熟悉站位,梁逢君不乐意,要去申请不排练,沈西淮把人拉住,理由没有,只说必须来。

  冰箱里的柠檬消耗得很快,又有越来越快的趋势。

  晚上经过生鲜超市,丢下车进去,出来时手里提两个大袋子,到家一股脑倒进水里,一只只洗,洗完也数完,55个。扔进冰箱,又站着没动,等全部吃完,大概没必要再买了。

第86章

  晚上写题到三点,隔天困到睁不开眼,中午没去排练室,倒头就睡,醒来时教室安静到只有翻页声。

  他脑袋一动,看向左前方,视线还有些模糊,只看见陶静安趴在桌上午睡。

  陶静安这学期没再去图书馆,争分夺秒地看书,她请过一周假,回来后总是凝眉,话比往常也少。他故意让她碰倒自己手里的饮料,想跟她说话,想给她买柠檬水,但没能成功,反而耽误了她的时间。这事儿做得很他妈蠢。

  视野里有什么在动,他揉了揉眼睛,坐了起来。是陶静安的同桌醒了,起初活动手臂,然后停下动作,视线落在旁边人身上,好一会儿都没有挪开,他又趴了回去,这回和陶静安面对面。

  沈西淮站了起来,转身出门之前,看见趴着的人颤了颤肩膀,是冲旁边仍在睡觉的人笑了。

  他很少注意陶静安的同桌,但这并不是他第一次看见他笑。

  那几天的作业多到荒唐,陶静安的同桌放弃做眼保健操,埋头写题,中途也抬起头看向旁边的人,大概笑出了声,以致于陶静安停手睁眼,茫然地回头看他,两人说了句什么,一起笑了起来。

  不久前在校外的炒肝店,那把伞是陶静安的同桌临时买的,很小,大半都打在陶静安身上,中途陶静安被人不小心撞了下,同桌扶住她时,两人面对面笑了。

  艺术节当天,淮清再次下起了雨。

  这场雨下得过于应景,沈西淮站在场边候场,手心莫名出起了汗。他并不是第一次表演,却是在陶静安面前第一次表演。乐队成员们还在练习,他拨弄着贝斯,时间慢到像是可以听见声音。

  陶静安上场时台下响起一阵掌声,她穿白色长裙,低头调整琴凳,乌黑的发丝落到一侧,露出修长脖颈。

  她回头扫了眼台下,在某个方向一定,然后转回头去,手指落去琴键上。

  雨夜,肖邦的《雨滴》,和台上恬静的人。

  是一场时而安静时而急躁的雨,打在植物上,充沛得快要饱胀起来。

  沈西淮忘了眨眼,连呼吸也不敢,周边事物消失不见,只那一束灯光洒落在她肩头,像是雨滴,随着她的动作在肩头轻轻跳跃。

  最后一个琴音落下,掌声之外是身后大为感叹的梁逢君,沈西淮仍一动未动,看见陶静安拂着裙尾站起来,向台下鞠躬后视线一定,伸手招了几下。

  他顺着方向看过去,在一众坐着的观众当中有人站了起来,手里拿一只手机录影,然后抬起头,冲台上的人笑了笑。

  肩上忽地一重,沈西淮回头,梁逢君喊他给身后即将上台的人让路,他往旁边退,身后程前说后悔刚才没把钢琴美女录下来,苏津皖则说她录了后半段。

  他低头去看身前的贝斯,今天刚从家里背来,更像是多此一举。

  没时间换,就这样直接上了台。

  视线往两边扫,没看见人,再看往台下,刚才那个方向的人似乎也已经不在。

  梁逢君的吉他在他走神的空档慢慢响了起来。

  “I read a news today,oh boy

  About a lucky man who made a grade……”

  煎熬的五分钟过去,台下掌声雷动,但他知道演砸了。

  刚下台就被梁逢君送了一拳,“搞什么东西?说要演的是你,现在演成狗屎的也是你!”

  他嘴一张,只艰难挤出两个字,“抱歉。”

  噎得梁逢君说不出话来,又拍他一掌,“我这不是开玩笑么……也没那么差。”

  他没再说话,装好琴背上,推门出去。

  十一月下旬的雨不大,淅淅沥沥下着,他抬头看乌漆墨黑的天,明天就是陶静安的生日。

  他转身回了礼堂,从后门进去,摄影机架在中间,旁边两个摄影社团的学生他认识,他跟他们打招呼,临时编了个理由,提前跟他们要来整场表演的录像。

  那场雨持续下了几天,很快放起晴来。

  期中考试刚结束不久,依然是一成不变的排名,沈西淮不再去排练室,乐队成员不在,统统请假去参加艺考。

  食堂的菜式翻来覆去只那几样,他懒得去,低头刚写一道题,沈西桐的电话来了。

  教室里没什么人,他直接按了接听,沈西桐声如洪钟:“沈西淮,告诉你个好消息!”

  他将手机拿远,起身往外走,“说。”

  西桐迫不及待,“我终于来月经了!终于啊啊啊啊!”

  沈西桐盼她的月经盼很久了,沈西淮无语片刻,挤出两个字,“恭喜。”

  又问:“你人在哪儿?”

  “教室啊!”

  “东西买了吗?”

  “没,你现在去!”

  沈西淮去校外超市买,又要了热牛奶和餐巾纸,一次性裤,再去餐厅打包了饭菜,一并送去沈西桐教室。

  回去时抄近路,经过大礼堂时停下,驻足听了一会儿,他顺着哭声走了过去。

  苏津皖上午刚从省外艺考回来,到家跟父母大吵一架,气冲冲来了学校。

  沈西淮起初远远站着,等苏津皖察觉后抬头,才走近几步。

  低头看她,“怎么了?”

  苏津皖只是摇头,伸手抹掉眼泪。

  沈西淮大概猜了出来,但他并不擅长安慰人。

  “跟他们说了没用,那就别管了。”

  苏津皖抽噎着没说话,沈西淮无法,“回教室吧,作业很多。”

  他站着没动,等了一会儿才见苏津皖往外走。

  他隔了几步跟在后头,到礼堂门口,苏津皖忽然停下,只肩膀在小幅度地耸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