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听过醒言吩咐,寇雪宜就在这众人之前,素手轻舒,竟开始当众解起身上裙裳来。见她这样,旁人多是不解;更有不少男子,圆睁二目,满含期待的盯着这解衣女子的一举一动。
片刻之后,等雪宜褪完外罩的裙裳,众人才知道她此举是何用意。原来,就在那一层宽大裙裳下,这娇俏女子竟穿戴着一副雪光灿然的轻甲!此刻,这位清雅淡丽的女子,就如同破茧而出的雪蝶般脱胎换骨,正流光焕彩的伫立在众人眼前。刹那间,所有朝这边观望之人,只觉得眼前一亮,仿佛昏暗云空中突然闪过一道电光,耀亮了那女子站立之处。
南海涛神相赠的这套火浣雪甲,隐隐流动着蚌珠的晶润光泽,把这梅花雪灵包裹得如同玉人一般。神宫妙手缝成的紧凑战衣,贴身覆在女子婀娜的身躯上;火浣雪丝交织成的衣甲,随着她不常显露的玲珑曲线宛转流动,绕过酥胸,抚过纤腰,把她那一段天生的风情,衬托得格外的妩媚妖娆。
此时,雪宜那落去巾冠的螓首额前,饰着一对雪白的羽翼,顺着宛转的娥眉,朝两边飞扬而去;而腰肢间那握金丝织就的腰带,接口处是一只面目狰狞的黄金海鲲,平分两半,锋牙交错,为柔妩女子平添几分英气的同时,又锁住万种的春情。
这一回,是梅花仙灵自下冰崖以来,第一次以斗甲示人。虽然,现在这身甲胄只是他人相赠,万丈雪崖上的千年梅魂,于这战衣上还有旁人未知的天然妙处;但此刻在醒言看来,自己堂中这素性清柔的女子,已端的是神姿艳发、妩曼非凡。正是:琼姿何必在瑶台?沿水沿山几处栽;临风品在云光上,带雪身从净土来!
且说寇雪宜着了紧身雪甲之后,她这袅娜的身姿实在动人,就连见惯她模样的少年堂主,也忍不住将目光在她身上细细流连。不知不觉间,这位最近刚识得些情事的少年,竟似上回见到那妖媚胡三娘一样,不自觉便吞了一下口水。
“罪过罪过!”
察觉自己失态的少年,脸颊顿时发烧,心下自责不已。毕竟,这位焕然一新的雪姬梅灵,久以婢女自居,天长日久下来醒言也不免要奉承一二,顺她意思视之为自己下属。而现在,他竟对着素来敬重自己的属下垂涎欲滴,便不免大感羞愧。
正在他惶恐自责间,却听那女子依旧恭敬的请示道:“堂主,我现在可以去与那人比斗吗?”
听她相问,心怀鬼胎的少年赶紧正了正颜色,庄重答道:“嗯,去吧,小心些。”
于是雪宜便朝场中翩翩而去。身后,琼肜小妹妹捧着那堆衣物,和自己堂主哥哥一起关注着即将到来的争斗。
就在目送雪宜之时,醒言忽然注意到那位先行下场的火影阎罗罗子明,头顶上竟又现出十数朵花光萼影。虽然颜色黯淡,但瞧它们不停的回环绕舞,落在眼中也端的奇妙。
“那就是三花聚顶的境界吗?——奇怪,怎么看起来有些眼熟?”
正当醒言觉着那花光似曾相识,身旁小琼肜见着他神色凝重,便仰起小脸儿安慰他:“哥哥,不用担心!要是雪宜姊打败了,我就去打败那个老和尚!”
说罢,还朝不远处那个留意全局的持钵僧人扮了个鬼脸,顿让他又是一阵心惊。
略去场外之人患得患失不提,再说一直等在场中的罗子明,正候得有些不耐烦,忽见有一曼丽女子,一袭白衣,眉弯春山,目泓秋水,正朝自己施然而来。
“这小娘是……”
此刻,一身雪甲的寇雪宜正是琼姿英发,身形袅娜,顿时便让火影阎罗欲心大起。身子骨轻了没二两之际,立即就把那要替死难兄弟报仇的宏愿抛到爪哇国里。正要开口搭讪,却听那女子轻启珠唇,没头没脑的问道:“那些庙里之人,是你所焚?”
寇雪宜这端肃的问话,听在罗子明耳中却如天籁一般。此时这位火影阎罗色心正炽,便涎着脸儿顺口答道:“这位姐姐说得没错,那些浊胎贱民正是本贤净化。这世间,就应只留你我这样的神人血脉;大劫到来之前,那些污秽之民都须除掉——”
刚说到这,谈兴正浓的罗子明却被那娇美女子半中截住;只听她冷冷言道:“呣,那就是了。你知道么?我家堂主曾说过,善报恶报,迟报速报,到头来终须有报。那今日、就让我来完了这番报应吧。”
“……你!”
寇雪宜这番冰冷的话语,就如滚烫沃雪,将罗子明一腔欲心霎时浇灭。须知道,虽然雪宜在醒言面前素来自居娈婉,但她毕竟是天地生成的千年精灵;此刻心中嗔怒,说出话来便自然有凛凛的威势。
不过,此刻她对面之人,也绝非善茬;被她这副不怒自威的冰寒模样一激,不自觉打了个寒噤之后,素来骄横的火影阎罗立即便熄了一腔爱欲,又忆起为兄弟报仇的大义来。于是,只听他仰天大笑数声,然后便高声叫道:“哈!以本贤师法眼观之,你这女子,正是那浊胎秽民,我今天便要替天行道!”
这句话声震斗场的话儿声音刚刚落定,便见罗子明脚尖点地,身形往后疾飘;与此同时,又挥舞手中爪形铁杖,几乎未念什么咒语,就已让那雪甲女子所立之处,平地腾起冲天的大火。
猝不及防间,雪宜已被这突如其来的凶猛火浪齐顶湮没!
见一击得手,罗子明便在两三丈外得意非凡:“哈!女子就是无知;大话说过,还不是一样落个灰飞烟灭的下场?与我三花聚顶的法师斗,怎能不死?”
也难怪罗子明有恃无恐;刚才他使出的,正是拿手绝技“追魂赤莲”。这法术名号,取净世教教义红莲赤火劫之意,焰形如一朵含苞的莲花,可将被攻击之人完全闭合吞灭。而更为厉害的是,这法术有如附骨之蛆,能自动跟随被攻击之人,如影随形,不死不休!
这时候,在这朵巨大的火莲花映照下,本就灰暗的天地更加黯淡;众人眼中,彷佛只剩下这朵焚心灼魄的熊熊赤莲。
见此情景,场外无关的闲人们,差不多都是一个心思,都在为这个陨命火场的女子惋惜:“唉,真是怨怨相报何时了!可惜了这么好一个女孩儿……”
与他们相比,此时有一人更是心急如焚。只听他急切问道:“琼肜,你真的觉得雪宜没事?”
“是啊!”
琼肜重重的点了点头,然后腾出手来朝前一指,叫道:“不信你看!”
“呃?!”
见她指点,附近之人尽皆朝场中望去;一看之下,醒言这群人顿时惊喜交集:原来,就在那斗场石坪中,先前被大火吞没的女子,竟正从熏天大火中姗姗走出!跳动的火焰,正在她雪甲上肆无忌惮的舔舐,却丝毫不能阻滞她前进的脚步;而发丝旁灼燃的火苗,随着那雪羽冠饰上下飘动,就彷佛被隔上一层无形的隔膜,只能在她青丝外飞舞,却伤不到她分毫。
“呼~樊川果不欺我!”
一见此景,醒言顿时放下心来。刚才他还在懊悔,后悔之前没将火浣衣在炉上烤几个时辰试试。而那位见多识广的金钵僧,见了寇雪宜浴火而出毫发无损,更是惊异非常:“难不成那女子身上所着之物,便是南海异宝火浣甲?……这几个少年男女,究竟是何来历?”
正在他心中惊疑不定时,那个踏火而行的女子,已取下发边木簪,迎风幻出那支花萼之形的“圣碧璇灵杖”;素手轻轻一振,便见得碧影纷纷,瑞彩灼灼,无数朵金碧辉煌的花光萼影,在她身周不住缤纷流转,将她衬托得如散花天女一般。
还没等惊诧万端的火影阎罗如何反应过来,寇雪宜一声清叱,已是飘身而起,人杖合一,瞬即旋起一道气势煊赫的花飙雪浪,疾如流星,迅若雷霆,朝那不住退避的罗子明轰然击去。
于是,在这目不暇接的光影流幻间,众人只听得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号,然后便见那个罗贤师,已然重蹈了他段兄弟的覆辙——
狂花散尽,在女子身后如影随形而至的追魂莲焰,瞬即就将这魂魄俱丧之人,烧成一段黑炭!
而在这惨状之前,历经千年风雨的女子恍然不觉,只足蹈遍地火海,在熊熊烈焰上朝自己堂主这边,无比优雅的俛首一福;那左右飘飞的火苗,正将她玉靥映得如出水的红莲……
“呀!原来那所谓的三花聚顶、不过是预言生死的鬼神之兆!”
看过那灵杖击出的碧朵灵苞,罗浮山四海堂堂主恍然大悟!
第九章 舌上烁金,咀英华以当肉
也许,寇雪宜杖毙罗子明的那一瞬,场外人中只有她家张堂主看得最清楚。
见到那透体而过的金碧花芒,醒言突然间恍然大悟:“原来如此!终于明白罗子明头顶那花光是怎么回事!”
“尝闻故老相传,恶人溺毙之前,头顶常会戴水草游鱼之影。今日看来,这恶贯满盈的火影阎罗罗子明,所谓三花聚顶之象,只不过是语示他毙于花灵杖下而已!”
与刚才自己亲手杀死段如晦不同,此时他见罗子明毙命于雪宜杖下,正觉得格外痛快。毕竟,他方才听得分明,罗子明这杀才亲口跟雪宜承认,那些人命血案都是他放火做下。此刻,见罗子明被自己所放之火焚毁,正是应了那句“天理循环,报应不爽”!
这时候,邹彦昭等人也都是交头接耳,说道这些邪教恶徒,最终还是没能逃过祝融大神的火刑。邹彦昭他们认定,醒言先前噬灭段如晦身上恶魂的那道光焰,也一定是祝融火神的天刑。
就在醒言他们心中舒畅之时,那位得胜的女子已款步往回行来。此时,寇雪宜身后犹有一溜火焰,随她迤逦而行。直到快到醒言近前,这追魂焰苗才终于化作青烟一缕,完全消散。
姿态娴雅的走回醒言面前,雪宜便将圣碧璇灵杖收回插入鬓间,躬身一揖,禀道:“堂主,幸不辱命。雪宜已按堂主先前吩咐,取了那恶徒性命。”
原来,昨晚四海堂主便跟她交待,让她在与火影阎罗对敌时,绝不要手下留情。见雪宜得了胜仗,平安归来,醒言也非常高兴,赞道:“雪宜,你最近功力又有了精进。刚才见你杖上灵花,似乎又比上回飞云顶上见到的,更加盛大!”
听得堂主夸赞,梅花仙灵赧然一笑,便去小琼肜手中取过袍服,将自己婀娜窈窕的身姿掩藏。
听雪宜姐姐得了堂主哥哥夸赞,这时候琼肜正是跃跃欲试。着忙将手中衣物还给雪宜,便有如撒欢小鹿一般,“噌”一声直往场中蹦跳而去;待醒言醒悟过来,跑上去将她捉回之时,这好斗小丫头竟已跑出有四五丈之遥!
手儿被醒言攥在手里挣动不得,小琼肜便不解的问道:“哥哥,为什么要把琼肜抓回来?是不是要让那个老人家先走?”
面对琼肜质疑,醒言便告诉她,三局中他们已胜两局,这第三局就不必再比了。现下他心里,也怕琼肜下场会有啥损伤,能不比就不比。
听了醒言解释,小丫头却好生失望,嘟着嘴儿,含混不清的埋怨道:“呜~人家还想再和那个会飞的碗儿玩玩呢!”
且不说这边有人懊恼,再说那位净世教上师金钵僧。此刻,见罗子明陨命当场,己方又输掉一局,这僧人正是心情复杂。虽然最终还是不必上场,但与当初料想却是大相径庭。望着对面那个跃跃欲试的张琼肜,金钵上师也不知自己该喜该愁。
在他身后的那些净世教教徒,见本教连折了两位法力高强的贤师,此时神色尽丧,反不似第一局之后那样义愤填膺。毕竟,第一场段贤师陨命敌手,似乎还不明不白,倒似是自己倒地一般;但刚才这场,那位雪甲女子修罗杀神般的雷霆一击,他们可是瞧得清清楚楚。正是此消彼长,就算他们现在心中有何不忿,但一想对方手段,也只得化为一腔惧意。
呆愣一会儿,觉出身后教民情绪低落,金钵僧觉着自己也该有所表示。朝对面望了一眼,他便把手中金钵小心藏到袖里,又回头跟心腹教徒交待一两句,然后就脚不点地般朝祝融门那边飘然而去。
见他到来,除了小琼肜只顾忙着拿目光瞄他袖口之外,其他人大都戒备,生怕这诡计多端的和尚再弄出什么花头来。
只是,这次他们倒过虑了。和他们这副紧张神色相比,向来咄咄逼人的金钵和尚,此时态度倒颇像那渐渐放明的天光,端的是和煦非常。据他所言,此次赌斗,原本也只是想将神教光辉遍布到更多地方,并非寻常江湖门派之间的吞并。不过,既然他们失败,此事便就此揭过。
看着眼前僧人忽变得如此通情达理,口中话儿软款无比,醒言心下倒有些愧意。毕竟,不管怎么说,自己这方刚刚伤过他们两条人命。就在他见着眼前之势,想要表达几句歉意之时,却听金钵僧已是语锋一转,冷语言道:“张施主,有一事我们须得说个明白。”
“嗯?何事?请说。”
见金钵僧忽然语气不善,醒言倒有些愕然,不知他要说啥要紧事。只听面前这和尚森然说道:“张施主应知道,虽然我们之间曾有君子协定,说是比斗中死伤各安天命。但老衲以为,现下场外那些官府衙役们,恐怕就不一定这么想!”
原来,这通观全局的金钵僧早就注意到,就在围观人群之外,正游荡着不少衙门差役。
这些差人,正是阳山县令所派。这位阳山县主,得了当地教门聚众比斗的消息,虽然不便阻止,但也怕万一出了乱子,落下了失察之罪,于是便派出衙中得力捕头差役,来这松山下监视。
而这位净世教上师,见今日无论如何都讨不得好去,便借题发挥,想要借着官府之势,说不定能反败为胜;如果这样一来竟能让这几人下狱,那更是大妙!说起来,即使这几男女再厉害,难不成敢跟势力庞大的官府朝廷斗?
这一番急智,也委实难为了这位金钵上师。若换了旁人,当此新败之际,哪还有暇想到要反咬一口?而他这几近无赖的话儿,听在邹彦昭、石玉英等人耳中,虽然人人心中大骂贼秃无耻,但各人心里也明白,若按金钵僧往日智谋名头,就是没理也能搅出三分,又何况现在他们确实死了人。若是这贼和尚一路放赖下去,以他们净世教在地方上的实力,县令大人未必就不会屈从于他们的诬告。若是因此事连累了这几个恩人得性命,那他们真是万死莫赎!
想到这一点,原本欢欣鼓舞的邹彦昭石玉英等人,脸色便有些发白。
与他们惶然相比,这位被金钵僧两眼紧逼之人,也不过在初闻此语时微有些愤色。停了一下,低头略想了想,便见这清俊少年已恢复了平常神色,不慌不忙的说道:“你这话,倒也有理。不过既然阁下这么说,那我也有一事不得不提。”
“哦?何事?”
这回换了金钵僧惊奇。
便见眼前这少年,转脸望了望那几个分开人群去寻衙役的净世教教徒,然后回过头来淡然相告:“其实也不是甚大事——禅师有所不知,小子不才,还是朝廷御封的中散大夫。既然你有心要告,那这官家惯例我须让你知晓——”
见眼前僧人闻言一脸愕然,少年哈哈一笑,继续说道:“禅师须知,我这中散虽算不上什么高官贵爵,可在当朝也勉强算在『八议』之列。若你坚持去告,我自当奉陪。”
说到此处,发觉眼前和尚震惊中犹带一丝犹疑,于是这身兼中散大夫的道门堂主便又一笑,傲然说道:“至于我是否中散大夫——抱歉,随你信不信。这印绶珍贵,不便予闲杂人等观看。若你真去告官,我自会让县主大人查验。”
说罢,便转脸一声呼喝,唤上同样震惊的邹彦昭石玉英等人,与一班门徒们扬长而去。
这时候,虽然天上的云阵渐渐松动,偶尔在春野上漏下几缕明亮的阳光;但在松山峰峦的遮蔽下,阔大的石坪斗场大部分地方,仍然笼罩在一片阴影之下。与这灰暗的天光相比,在场的净世教教徒们,也大都心情灰败。看着那两位覆着白布的横死贤师,这些底层教徒不禁起了些疑惑:不是说加入神教,就能避过赤火天劫?为何连段、罗这两位修行积善极为出色的贤师,最后也都丧命在火劫之下?如果他们都逃不过劫数,那自己将来又如何能修炼渡劫?
说起来,净世教教徒大多是社会底层民众,对现实苦难颇为无力。现在正好有净世教这因头,便入教抱成团儿,至少可保不被别人欺负。事实上,自入教以后,这些原本软弱之人,倒大都可以去欺压别人,真是好生出了一口恶气。得了这些好处,他们自也心甘情愿去接受那些渡劫教义的洗脑,渴望能早日脱离俗世的生活,超凡脱俗,在大劫之后成为凌驾他人之上的高等存在。
只是,待看了今日这两场比斗后,却让他们原本坚定无比的信仰,如冰封冻土照上第一缕春阳,不知不觉中便开始融化动摇起来。
与他们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此刻得胜返城的醒言、邹彦昭等人,却是兴致高昂。虽然此时阳光未明,但他们却觉得春光从来没像今天这样明媚;一路行来,一路交谈,快活得就好像在踏青一样。
走出一阵子,琼肜突然想起来应该问哥哥一个问题,于是便开口说话:“哥哥,什么是『八议』呀?为什么那老和尚、听了就不想跟你说话啦?”
听身后小妹妹甜甜的问起,与她同乘一马的中散大夫便和蔼的解释道:“妹妹你不晓得,凡是能用『八议』之人,不小心被人告了,就可以不上堂,不受刑讯。若真个定了罪,还得报到朝廷里让那些大官们商议。即使最后定罪,还要奏请皇帝御批——”
说到此处,少年突然想起来此刻身后的小丫头,一定是满脸懵懂不解,于是便换了口气,干净利落的说道:“反正就是那贼和尚若去官老爷那儿告我,基本告不倒!”
“而你雪宜姐姐,虽然不能用这法儿,但既然老和尚耍赖,那我也可以说,你雪宜姊是我婢女;家奴打死人,都是我指使,怪不得她——反正就是一阵蛮缠,保准让他讨不得好去!”
说到这儿,少年脸上又露出久违的狡黠笑容。而他身后那个没多少是非观念、永远只准备站在哥哥这边的小丫头,丝毫不晓得去计较他这些说法是不是符合圣人礼教,而只顾在那儿拍手欢叫:“我就知道哥哥本事最大!”
这日晚上,邹彦昭等人便在石玉英府上大摆庆功筵席,而醒言三人则为奉为座上宾。
这红帕会会首石玉英,乃郡中首富遗孀,身家十分殷厚。而她本人又急公好义,才会被推为会首。说起来,金钵僧看上她这孤寡妇人组成的红帕会,一来想为教中讨不到老婆的教民强拉媳妇;二来,则是垂涎她家的财力。
此时,石府高门大院中,正是红烛高照,画堂中热气蒸腾。数十道鲜美的菜肴,如流水般送上席来。醒言、雪宜、琼肜三人,正被共推在筵席上首安坐。
这时候,邹彦昭等人对醒言的称呼,已从“张少侠”变为“中散大人”。只不过,在他们如此称呼了数声之后,少年总觉得这话不是在叫自己,便又要求他们呼自己“醒言”即可。
庆功宴开始不久,细心的石会首便注意到这位平易近人的中散大夫,脸上神色竟似颇为不乐。不知这位恩公有何心思,于是她便觑个空儿,跟坐在醒言旁边的邹巫祝使了个眼色。见她提醒,又瞅了瞅张中散的神色,邹彦昭便小心翼翼的开口问道:“张少侠,是否有事烦恼?”
邹巫祝还是不敢僭越,不敢直呼中散大人的名讳。只听他慷慨言道:“少侠请放心,若有何事要用到兄弟,只要吱一声,哪怕是刀山火海,兄弟们也要为你闯一闯!”
见这磊落汉子拍着胸脯保证,醒言也甚是感动,说道:“其实也不算什么事儿。只是小弟今日竟杀了人,每想起来便甚觉苦恼。”
原来,对少年来说,虽然事前从道理上左思又想,都觉得杀死段如晦罗子明这两人,丝毫没什么不对,也绝不会有啥愧疚。只是,这毕竟是他第一次杀人;无论事理上如何说得通,但待自己真的亲手扼杀了一个活生生的人命,那又是另外一回事。现在一想起来,醒言就觉得十分别扭,浑身都不自在。
听他说出烦恼,那位祝融门的巫祝汉子却哈哈大笑起来;笑罢,便见这粗豪汉子将杯中之酒一仰而尽,大叫道:“段如晦这厮,往日不知伤了多少无辜性命。今日少侠将他铲除,正是大快人心。这样害人恶徒,又如何值得少侠为他烦恼。更何况,若是这厮今日不死,日后不知还要害多少人!”
听了邹彦昭这粗声大嗓的话儿,原本心神烦乱的少年顿时一凛,品了品话中含义,便赶紧起身取过酒壶,亲自替这位祝融门巫祝斟满杯中酒,然后向他举杯祝道:“邹兄所言是极,醒言受教了。这杯我敬邹兄!”
然后,便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待他饮罢,受宠若惊的邹彦昭也将杯中酒一口气喝完。
将一团烈酒咽下肚,少年也是豪兴大发,长身而立,对着眼前席间相陪众人朗声说道:“方才确是醒言糊涂。在下曾读经书,中有圣贤言:『天地不仁,圣人不仁,杀而成人;凡夫不仁,俗子不仁,杀而害人。虽同杀,不同道也。』今日我与雪宜,除去那俩害人恶徒,只不过效仿圣人之道罢了,又何须介怀!”
说罢,便举杯痛饮一口。
见筵席主角开怀,这席间气氛便又重新热烈起来。
又过了一阵,坐在那琼肜旁边的红帕会首石玉英,却见身旁这个粉妆玉琢的小姑娘,开席已久,却几乎没动食筷,便觉得甚是奇怪。得了空儿,这个面相雍容的石会首便悄悄问琼肜:“张家小妹妹,为何放筷,不吃菜肴?”
听妇人相问,平素活泼的小姑娘却只静静的答道:“不太想吃。”
听她这么一说,身为主人的石玉英顿时紧张起来,急切问道:“不想吃?是不是这些菜味道做得不好?”
“也不是。其实、”
见这位和蔼可亲的大姐姐如此关心,琼肜便有些不好意思的告诉她:“其实从今天开始,琼肜就要节食了!”
听清她这话,醒言雪宜全都看向这个小妹妹,不知道她又在捣弄什么事儿。听琼肜这么一答,那石玉英也来了兴趣,含笑问她:“为什么想要节食呀?”
“因为……”
说到这儿小姑娘却有些害羞,低下脸儿绞着指头说道:“因为琼肜总是贪嘴,身儿就有些肥了;不光飞不起来,将来就连好看衣服都穿不了~”
原来她昨晚入浴之时,听了雪宜姊零零碎碎的教诲,似乎听说她们女孩儿家,不能太贪嘴;如果吃得太肥蠢,堂主哥哥就会觉得不喜欢。一鳞半爪记住这些注意事项,再加上她一直就怀疑自己飞不高,是因为自己太馋嘴,于是小琼肜那小小心眼儿里便痛定思痛,决定从今天开始,她要开始节制吃食,坚决不再贪吃!
听了她这话儿,石玉英不禁与醒言雪宜几人相视而笑。眼前这口称想要节食的小女娃,现下也只不过面颊微鼓,正是可爱非常,又如何称得上肥胖?
“这样以后会不会节省些钱粮?”
这是少年听了小琼肜话儿后第一反应。只不过,才稍一转念,四海堂主就觉着此事荒唐,便要打消小妹妹这念头。正要开口之时,却见那石会首已然举筷夹了一物,伸到琼肜面前,笑言道:“小妹妹,这醉香水晶鸡,正是我阳山石家最有名的一道菜。十分好吃喔~你不尝尝?”
原来石玉英此时正与醒言心思相同;在她眼里,琼肜正是发身时候,实在不宜太单薄。
再说立志节食的小丫头,盯着眼前那清香四溢、宛若透明的酥鸡,迟疑了半晌之后,便探出脑袋将水晶鸡块一口叼来,然后口中含混不清的说道:“那、节食还是从明天开始吧!”
……瞧着这正在大嚼的小妹妹,少年堂主越看越怜爱。忽想到一事,他便朝身旁静静啜食的女子说道:“雪宜,今日我才知道,你们肌肤粉白的女孩儿,还是穿上白衣好看。赶明儿,你就和我去街上绸店布庄转转,也给你琼肜妹妹做一套。”
“是。”
且不提石玉英府中张灯结彩,人人欢畅;再说这日深夜,净世教坛口一个偏僻的居室中,那位阳山县硕果仅存的教中首脑,正一脸凝重的细听来人禀报。让眼前这一身仆役打扮的教徒,一丝不漏的禀明今晚石府酒筵情状,金钵僧便取过一锭白银,赏给来人,让他小心回去,不得泄漏行踪。
待送走来人,整个昏暗的精舍中只剩下他一人之时,这位一直庄肃俨然的净世教上师,顿时便松懈下来,一下子彷佛苍老了十岁。抚着手中那把已经黯然无光的斩魂刀,金钵僧浑浊的老眼中,竟似有泪光莹然。
静默良久之后,被破窗而入的寒凉晚风一激,他那双似已失去生机的眼眸中,突然又爆起两点湛然的寒光。一瞬间,金钵僧整个人都为之一振,彷佛又恢复成那个事事都在掌握之中的净世老禅师!
此时,春窗外飘来的这几缕晚风,正将如豆的烛火吹得飘摇不定。烛光摇曳之时,便将金钵僧安坐的身形,在对面墙壁上撕扯成奇怪的暗影,忽长忽短,光怪陆离……
第十章 罗敷有夫,谁吹引凤之箫
就在金钵僧独坐静室中瞑思之时,醒言也躺在床榻上静静出神。此时,门外院中转角的青竹,在晚风中沙沙作响;微朦的月辉,如水银般流泻下来,正是满窗月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