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得灵虚子答言甚恭,又听说他是醒言掌门,这位骄傲的龙族公主便不在矜持相对。只听她嫣然一笑道:“还以为是哪来的不速客,却原来是上清掌门。仙子不敢当;本宫乃四渎神君的孙女,封号灵漪便是。”
一听此言,顿把灵虚真人惊得慌忙稽首礼敬道:“不知上仙驾到,有失远迎,还望仙子见谅!”
见自己尊贵无比的掌门,见到灵漪如此惶恐礼敬,那位与少女嬉笑惯了的少年心下倒有些不解。他却不知,灵虚再是天下道教领袖,但却还未得道飞升;但凡这人间修炼之人,又有谁不是位列仙班之人的后辈?因此他这般礼敬,却也是理所当然。
正在醒言觉着灵漪还不够礼貌,便要出言相劝之时,却听得那四渎龙女随意笑道:“不知者不罪。况且我家醒言还在你上清门下,还要有劳灵虚真人多方看顾——我这小友,人虽惫懒,但还算聪明,有啥好法术你尽管教他,不怕他不会。掌门你可不能藏私哦~”
这大模大样的话儿说到最后,却是小儿女情态毕露。
灵漪这一番话,“她家”那位醒言,直听得哭笑不得。而那位灵虚掌门,却还在谦恭答道:“张堂主天资颖慧,贫道何敢藏私!便连上清宫压箱底的秘技都授与他了……”
正在醒言要出言证实之时,却见那位一直在空中盘旋的清溟道长,突然落到千鸟崖上寇雪宜跟前,盯瞧一阵,转脸跟醒言讶声说道:“怪哉,据我所知,醒言堂中这女弟子,只是平民落难之人,又怎会习得飞天之术?”
此言一出,醒言立时冷汗涔涔而下。
此疑问不可谓不致命。要知道,现在连他自己都不会御剑飞行之术,又何况寇雪宜那样的凭空御虚?这次与上回赵无尘之事不同,就算他再机敏百倍,却也再生不出啥办法开脱。
于是,便如晴天击下一道霹雳,霎时间醒言只觉得天旋地转心神震惶,嘴角嗫嚅,口中却连半个字也说不出!
而寇雪宜见得堂主为难,便决心要将自己之事和盘托出,并说明醒言并不知情。若有啥严厉处置,自己一人生受,只与他人无关。
正在这尴尬时刻,却听得那空中的仙子,正传来一阵有如甘霖般的仙籁神音:“清溟不必疑惑。雪宜她是我闺中好友,是我遣她入得四海堂中。醒言他当年也没出过啥远门,最远也就到我家。我怕他一个人千里迢迢来到罗浮山,那偷懒脾气发作,不好好修行,便请雪宜妹妹托辞入得四海堂,也好早晚监督他用心进学。此事却是连张堂主自己也不知道。”
“原来如此!”
现场中除了灵漪、醒言、雪宜三人外,灵虚清溟琼肜居盈等人,俱都是恍然大悟。
“神女此言,正解贫道多日之惑。有此神人居于门下,实在是上清之福!只是却有些冒渎了。”
灵虚一揖,转身朝寇雪宜、琼肜二人含笑眺去。虽然他口中话儿说得谦逊,但从那一脸掩不住的笑意,显见这位掌教真人心中正十分高兴。
见灵虚被自己骗过,心思玲珑的龙女心中暗笑,口中却淡然答道:“好说。”
“那就谢过上仙!今日贫道与师侄不告而来,多有搅扰,已是大罪。不敢再耽搁神女清兴,贫道就此告退。”
“甚好。”
于是,灵虚微一示意,便与清溟道人腾空而起,各归本殿去了。
见二人行远,那位白衣飘飘的仙子立即飞堕落地,立在醒言面前,一脸慧黠的笑道:“怎么样?替你掩过尴尬事,却要如何谢我?”
“呵呵呵……谢是自然,大不了过会儿吃蟹时,俺不与你争抢便是!”
彻底搬去心中这块大石,醒言心情正是大好,言语也变得轻快起来。与这对老熟人互相调侃不同,那位寇雪宜却已是拜跪在地,口中称谢不止。见她认真,灵漪倒是慌忙将她扶起,微笑道:“雪宜妹妹不必记挂心上。这世间之人有一奇怪处,便是逢人最讲来历,也不管她现下情形如何。姐姐今日,只不过略偿他们所愿而已。”
正说到此处,醒言接口说道:
“雪宜你却不可哭泣,今日正是良辰美景之时,落泪不祥。”
原来少年最知寇姑娘脾性,怕她感动哭泣,便出言预先制止。
“谨遵堂主之命。”
雪宜回答之中,果然已带了几分哽咽之意。
“只顾说笑,却忘了喝酒赏月了。”
居盈见着这情景,赶紧岔开话题。经得灵虚、清溟这一回拜访,此时已是月移中天。巨大的银盘,正洒下千里的清辉,让罗浮山野中的花草林木,如覆上一层皞洁的银雪。
当即,雪宜便去灶间,将养在热水中的蟹酒端到石坪桌案上,众人便围桌而坐,准备据案畅饮大嚼。
为举止方便,醒言便将封神剑、神雪笛放回屋中。看见那支躺在月光中的玉笛,少年忽想起往事,便在回到席上时,跟灵漪笑道:“没想到,雪笛灵漪,竟在今日完聚。”
听得此言,灵漪也想起当年鄱阳望湖楼上的雨夜对饮。不知怎的,她那颗一直矜持着的内心里,竟似乎突然充满了柔情。
也许,这丝丝缕缕的柔情,原本就在那里,只是她自己不知而已。
瞧见龙宫公主脸上突然现出的娇羞之态,同为女儿家的居盈,又如何猜不出她此时的心情。又回想刚才灵漪与灵虚掌门的对答,于是这位四渎神女的心思,在居盈眼中便如同水晶般透明——
这个年纪的少女,正是情窦开启,于这方面的见识,又岂是旁边这位只顾盯着盘中大蟹的少年所能企及。
想到这里,少女的神思便似有些不属。过得一会儿,这位情肠百转的倾城少女,不知想到何事,脸上神色似乎转眼释然,重又变得轻松起来。只是,这脸上娉婷的笑容中,似乎又隐上一缕淡淡的愁绪。
只听居盈忽然开口说道:
“灵漪姐姐,现下明月正好,居盈恰吟得一诗,要赠与姐姐。”
“好啊~快念来听听!”
不惟灵漪,醒言等其他几人也大感兴趣。便听居盈轻启珠唇,轻声吟道:靥浣明霞骨欲仙,月中纤手弄轻烟。
痴魂愿化相思月,
千里清光独照君。
少女吟时,唇音缥缈,如在天边,在如雪的月华映照下,益发显得幽丽绝伦。
待她吟完,那位受赠诗歌之人,却突然羞红满面。这位素性骄傲的四渎公主,便似突然间被别人说穿心事,当即便愣在当场。过得片刻,才想起自己需得有些表示,便赶紧起身过去,轻捶居盈香肩一下,又轻啐一口,落落大方的说道:“妹妹你千万不可会错意。这人当年欺负我,后来又相识,也只不过当作好玩的徒弟,绝没有其他情意。”
这番爽快的话儿说出来,一边说给旁人听,一边也是在说服自己。灵漪心中忖道:“嗯,正是如此!和醒言这家伙,可扯不上什么相思。虽然,当年他……偷偷亲我;可那只是他一时酒醉未醒,作不得数。况且两人都当不知,便也与从未发生过无异。我也不必老牵挂心上……”
“咦?怎么我娘亲,还有这位居盈姑娘,都把我和这惫懒家伙放到一块儿,一起往那歪途上瞎想?”
正当少女疑惑之时,却听得那位“惫懒家伙”正开口接话:“不错不错!灵漪这话说得是极。我只是个才得了些清闲的穷小子,只不过曾跟灵漪仙子学些法术而已,平时又觉得说得来话儿,仅此而已,其他实在没什么。”
“是么?”
居盈只笑吟吟答了一句,便不再说话。而另一位当事人,听得醒言这顺着自己心意的帮腔话儿,却不知怎的一阵烦乱,忍不住在心中怒道:“什么『其他实在没什么』?你不是亲过我一口吗?!”
那壁厢正自悠悠然的少年,自不知少女心里这番古怪盘缠的心思,却只顾在那儿扯起另一个自己更感兴趣的话题:“对了居盈,上次倒没发觉,原来你诗歌也做得这么好。”
“嘻~承蒙堂主夸奖。上次见得你诗文做得好,小女子回去,便也请了塾师教习风雅。”
听他们说到这儿,那位一直与雪宜姐姐剥食着肥蟹的小女娃儿,终于想起一件事情,便口齿不清的插话道:“姐姐,能不能、也给琼肜写一首呢?”
“哦?琼肜妹妹,你的诗,还是让醒言哥哥送你吧~”
“好啊!哥哥写的诗歌最喜欢~虽然全都听不懂!”
正开始对付一只肥硕蟹螯的少年,闻言失笑,口舌一时再也无法专心吃食,便放下蟹螯,整整脸上的笑容,瞅了瞅眼前的明眸,又看了看天边的明月,略一凝思,便说道:“有了!琼肜你听好:明月万里兮照昆仑,
素影徘徊兮梦前尘。
霓裳羽衣兮空中闻,
嫩颜何时兮羽翼生……”
一诗吟罢,少年笑问琼肜:
“哥哥此句如何?”
小女娃遽未回答,明如秋水的眼眸中竟似是若有所思。
此时,正是素月分辉,银河共影。
“这小丫头,难不成竟能听懂我这应景诗歌?”
正诧异间,却见那小丫头已回过神来,拍着小手大声叫好;又嚷着哥哥也要替雪宜姐姐写一首。
那位在一旁静静进食的娇泠女子,听琼肜说到自己,又见堂主看来,便谦谦一笑,说道不必了。只是,此人此景此情,转眼间少年心中已天成两句对联,便对她微微一笑,道:“雪宜,你的是:璧月凝辉,前身定呼明月;
琼花照影,几生修到梅花?”
此句吟罢,众人齐声叫好。不过,这其中,也许只有醒言雪宜两人,才解得这句中真实涵义。咫尺二人,月光中相视会心一笑。
正待醒言斟满菊酒,要与众女同祭圆月之时,却忽见那位四渎龙女飘身而起,黯然说道:“醒言,各位姐妹,我却要回去了。”
“为何归去恁早?”
正是居盈出言挽留。
“妹妹不知,并非我不想奄留。只是我法力已尽,这镜影离魂之术,已不得维持。灵漪便先行离席了。”
不待醒言开口,灵漪便又俯身对琼肜说道:
“妹妹莫怪,姐姐先前多抢了些你的食点。其实我都没吃,现在便还你。”
“……可惜啊,还没来得及持螯把酒呢~这次便要沉睡上两三月了吧?等我醒了,再来寻你们玩……”
就在醒言几人不解其意之时,却见话音落定,这眼前白衣少女的身形,竟开始渐渐消散,不一会儿,便已经痕迹全无。
人影消散处,月华如积水空明;只有空中一缕淡淡的幽香,表明那处曾有佳人俏立。
惆怅的少年展眼望去,那盆仙子浴波而出的清水中,漂浮的莲花也已经阖上,重又变成一朵雪玉花苞。望着水面微漪的月影,少年一时倒有些迷离:“这月影空花,容易生成,也容易消散啊……”
“咦?”
正在少年感叹之时,忽听得琼肜指着桌案上一叠整齐的糕点,讶异的跟哥哥说道:“那不是灵漪姐姐刚刚吃掉的那几块点心吗?怎么又在那儿,好像都没动过。”
灵漪先前故意跟小女娃儿抢过几块糕点,这小丫头正是记得格外分明。而醒言看着那一叠似乎原封未动的糕点,便更觉得刚才彷佛只是做了一场幻梦。
见少年有些伤感,居盈便举起贮满菊酒的竹杯,盈盈走到跟前,柔柔说道:“张堂主,虽然仙子已去,但日后自有再见之期。今夕月儿正佳,就让我们来陪堂主赏月饮酒,只望堂主莫嫌居盈红粉简陋。”
听得居盈这么一说,醒言也回过神来,赶忙举起身旁案上的酒盅,笑道:“若说居盈红粉陋,那世上还剩得几个可看之人?”
于是,这月光笼罩的高崖石坪上,觞来卮往,笑语晏晏。且饮且食且聊之际,不觉已是月轮西堕;于是原本发下通宵宏愿的四海堂众,便于这片斜月清风中次第眠去。
到了第二天,酒量最好的张堂主最先醒来,正想像往常一样弹身而起,却发现动弹不得。努力撑开惺忪的双眼,却发现自己与居盈雪宜几人,正胡乱相挨,一起睡倒在千鸟崖石坪上。略一转脸,却发现自己这几人,正是脸挨着颊儿,足压着腿儿,横竖乱成一团……
光天化日下发觉这尴尬场面,醒言不禁脸上发烧、心跳加速,怕有人不顾飞云顶禁令一早闯来,便赶紧悄悄腾挪,准备在不惊动大家的情况下偷偷起来。却不料,这交错在一起的几位,真个是牵一发而动全身。醒言浑没注意到,在他怀中,还像猫儿般蜷着一人;刚一挪移,就听到身下有一人脆生生叫道:“哥哥,早啊!”
随着这一声中气十足的问好,这千鸟崖上幕天席地的众人,便都一齐醒来。于是,四海堂便在一片手忙脚乱中,迎来崭新的一天。
日子,就这样简单而快乐的度过着。
在平淡而幸福的日子中,醒言从未中断过道力的修炼。自从中秋前夜吞噬过那只冒险抢关夺舍的道魂,少年便觉着自己的太华道力,似乎突破了一个从未逾越的瓶颈——自己终于能够感觉出,身体里那股流水太华,正一天天精湛、壮大起来。
终于有一天晚上,正当勤修不辍的少年,在千鸟崖前炼神化虚之时,竟突然发觉,随着太华道力的圆转流动,自己端坐在石坪上的身形,竟缓缓的离地而起,飘在距地两丈有余的半空中;拂崖而过的天风,正吹得衣襟飒飒作响。
移时,随着太华道力的周天回转,停留半空的身形,又复缓缓落回石坪。
正所谓福至心灵,回归地表的少年,浑身又闪耀起明耀的金芒。只不过,这次以剑为引,这些蒸腾吞吐的明黄焰苗,顺着瑶光神剑的剑身燃去,并在剑端凝聚成一朵灿白的光片。然后,在少年一声叱喝中,这朵新月般的光华,便朝无尽的夜空中倏然飞去。
黝蓝的天穹中,恰似有一道璀璨的流星迅疾划过。
虽然,这朵初具规模的“飞月流光斩”,与最终月陨九霄、剑气千幻,万千枚阴晴圆缺各具形态的皓月光华潮水般飞扑而出的场景,还是大有差距;但毕竟,这朵小小的月华,已让四海堂主张醒言,成为天下能够使出此术的十数人之一。
乍得成功、正欣喜欲狂的少年,回眼望去,那几位惊讶看着自己的少女,在一片斜月柔光中愈发显得婉丽娇妍——
对青山如许,有美人如是,少年豪气顿生,只觉得这飞腾凌云之日,并非完全不可期测!
正是:
美人如玉剑如虹,
尘虑洒然空。
神剑婆娑初绕指,
盘曲如龙。
偶携仙侣亭上酌,
看青山当户,
双鹤步从容。
玉华初卷影重重,
风起处,
云飞乱,
夕阳红。
《仙路烟尘》第七卷完
敬请关注本书第八卷:
“雪影摇魂映清盟”
第八卷 雪影摇魂映清盟
第一章 身非鸿鹄,焉知云路缥缈
自从那晚炼神化虚时飞地而起,这位四海堂主的心底便开始活动开:“不如,就去练练御剑飞行?反正现在约摸能提着气儿浮起来,至少能保摔不死。”
这念头一起,醒言便再也坐不住,整天只想着御剑飞行的口诀。中秋那晚灵虚清溟两位上清高人踏剑飞来的飘逸身影,反复在他脑中盘旋。
最后,意志算不得坚强的少年,便没能抵挡住诱惑,预备要去习练御剑飞行之术了。
不过,他也知道,自己驭剑诀才算小成,为保险起见,可不敢就在这数百仞之高的千鸟崖上开练,而得去山下寻得一处低洼地练习。不管如何,据清溟道长说,一开始时,这御剑飞行术即使能成功,也不会飞得很高。
就在少年下定决心的第二天,这天中午,正是天气清和,秋阳灿烂,醒言便放弃了午憩时间,带着琼肜雪宜二人,下得千鸟崖,来到抱霞峰与无名山崖间一处低洼平地上,准备开始试炼本门的御剑之术。
而那位随来的小姑娘,一听说哥哥要练飞行术,便立时雀跃不已,刚才下山的路上一路在醒言左右蹦跳,嚷着说等他练成之后,一定要带她去天上看看。瞧她那一脸笃定的兴奋模样,倒似乎比施术本人更有信心。
这时候,正是天高云淡,晴空万里;碧蓝的高天上,几点高翱的飞鸟,正在天际云边悠然的翔舞。
在这样的晴好天气中,上清宫四海堂堂主张醒言,终于要开始他的飞翔之旅。
在琼肜雪宜两人期待的目光里,醒言掣剑在手,静息凝神,开始默诵起御剑口诀来。随着口诀的念诵,身体内那股太华道力,也渐渐开始流转运行起来。
猛然间,正紧张旁观的二女,便见眼前人影一晃,然后便是一道闪亮的光华平地而起,“倏”一声直冲天际。这一下出其不意,二女倒吓了一跳;等她们反应过来时,眼前早已是人迹全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