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身旁少女身上那套华光隐现的雪色裙裳,醒言却变得有些迟疑:“即使俺再不吝惜钱财,可咱这山脚下传罗县城中,无论如何也没你这等华贵裙服卖……”
“堂主你放心,只要你堂中其他女子穿得,我便穿得。”
“呵~原来你都打听清楚啦……”
这话题一开,两人便都抛去了原先的拘谨,似乎重又回复去年那几日相聚的光景。往日那一幕幕,似乎又从心底泛起,重又鲜活在自己眼前。轻言笑语之间,彷佛又闻到一丝熟悉的水气微腥……
“居盈,现在还早,堂中应该还没备下饭来;我先带你去一个地方吧,保管你喜欢。”
“好啊!”
“只是,那地方有些远。”
“放心吧,我能行得。不过……刚才师尊们不是说,不要去太过幽僻的地方么?”
“哈哈!”
此时醒言大致已想通内情,便哈哈一笑,道:“居盈你放心吧,有我张大堂主在,自然是百无禁忌!”
“那便好!”
居盈丫头还是一如既往的相信少年。
于是,大约半晌之后,这两人便身处在那处莲荡之中。
一叶竹筏,载着两人,悠悠荡荡在满湖碧荷之间。现在正是荷花盛开的时节;铺满大半个湖面的清碧荷叶间,朵朵娇艳的荷花高擎水上,多与人面相齐。少女侧蜷在筏后,少年跪坐在筏头,攀着两旁的荷茎菱叶,让竹筏在满湖青碧中画出一条曲曲折折的水路。
此时天光大好,四围里晴峦染翠,正是一派出尘景象。望着一湖花色,闻着满鼻荷香,居盈忍不住赞道:“真美啊~”
这一声普通的赞叹,现在却有些异样——也不知怎的,有这少年在前,居盈这句赞叹,竟带了些不常有的娇声。少女忽觉出这点,生怕醒言发觉,便不觉面上有些羞红;两朵红粉,正可与旁边盛开的菡萏媲美。
不过娇羞的少女却是多虑了。筏头的少年,一时又怎听得出这其中的区别。在他耳中,一样都是天籁清音。
听得赞美,他便回头看了一眼少女娇娜的面容,笑道:“其实,我也觉着眼前的山水,真比平时多了些韵致。”
“为什么呀?”
“因为它们今日也借得些美人丰韵吧。”
少女闻言,轻啐一口——不禁又回想起当日鄱阳湖畔这少年的轻薄话儿;看来,相隔几近一年,却还似当年那般惫懒。
醒言却不知少女心中这许多想法;刚才一转眼,恰又瞥到少女腰间系着的那只小竹盅,便咂咂嘴,叹道:“可惜现在没酒,否则正可浮觞曲水,岂不更是快活!”
说到这儿,忽又想起什么,便跟身后的少女夸耀道:“居盈你可知道,去年秋天你曾在我家喝过的松果儿酒,后来都惊动了皇上!现在,我们饶州城郊的松果子酒,都成了州府贡品了!”
说话间,正是一脸的得色。
少女见状,只微微一笑,道:
“是么?”
“当然,不骗你!对了居盈,你觉不觉着现在日头有些烈了?”
日近正中,阳光便愈觉炽烈,醒言生怕晒伤了身后这位娇柔的少女。
在醒言面前,居盈也不甚拘束,听他相问,便答道:“是有些晒人。”
“哈,如此正好!”
“咦?”
少女不明他为何突然兴高采烈。
“这样天气,正好可以给你看看我学过的一样法术!”
不知怎的,在居盈面前,醒言不自觉便有些夸强好胜之心。于是,便见他取下不离身畔的神雪玉笛,开始吹奏起那首充满着云情雨意的仙曲来。一时间,清润悠扬的笛声,在一湖青碧中悠悠的响起。
只不过,虽然笛曲好听,这法术展示,却有些偏了本意。原本,醒言只想引来些乌云,遮蔽这头顶的日头,却不知是未能随心所欲控制火候,又或是心情紧张发挥失常,过不多时,自这莲荡上方聚起的淡墨云阵中,竟纷纷纭纭下起一场烟雨来。
这阵雨丝,如烟如雾,染湿了满池的浅翠娇青;大些的雨珠,跳荡在荷叶湖面上,一时间满湖都是雨打莲荷之声。这对重新邂逅的小儿女,正是那:依然水枕风船,重向烟波寻旧梦;何必淡妆浓抹,一空色相见天真。
见自己法术失常,淋湿了少女,醒言大为尴尬。正想道歉,却见居盈见着满湖烟雨,竟似是更加高兴。见雨雾齐来,忙折下两朵阔大的荷叶,一朵递与少年,一朵顶在自己头上。婆娑顶着荷笠,还对他盈盈一笑,似是颇有些惊讶赞许。
移时,这湖上飘飞的烟雨,正将二人身上衣裳染透,于是少女便显现出少年从未见过的娇曲玲珑。一时间,这位素来胆大包天的少年,却只敢怔怔盯着少女的俏靥,眼光再不敢往别处流动……
就在这二人神思缥缈之时,却已是云收雨霁,四围里山色如黛,翠树欲流。东天外,正挂着一道淡彩的霓虹。正是:飘然凤雀出樊笼,醉受遥香淡淡风;且作蝉栖深柳外,愿为鱼跃翠茎东。
浮天竹盏三千碧,映水宫衣十万红。涤尽几年尘上梦,君心应似藕玲珑。
第八章 凭栏看剑,窥见身外之身
待得云销雨霁,醒言居盈二人便穿过层层叠叠的莲叶,将竹筏划回岸边。上得岸来,又坐在湖边青石上晒得一阵衣物,少年便取过石上那只铜蟾盒儿,和少女一起回转千鸟崖。
经得这场烟雨的洗沐,现在这眼前的山景正显得格外的清明通透。瓦蓝瓦蓝的天空,看在眼中都觉得有些晃眼。
归途中,醒言在石径旁边斜坡上,又见到那位醉心寻宝的同门弟子田仁宝。
见得熟人,醒言便侧身朝坡下打了一身招呼。听得上面有人喊自己名字,田仁宝也在百忙中抬起头来,仰脸答道:“好啊!哦,原来是张……”
话才听他说到一半,却冷不丁瞧见这位同门突变得目瞪口呆,那张圆胖脸上正呈现出忘乎所以的神色。一瞧这模样,醒言暗叫不好,赶紧出言提醒道:“田兄,小心脚下!”
——却已是迟了;话音未落,那位攀在半山坡的上清弟子,早已滚成一只圆团葫芦,眨眼间便落到山脚之下!
不过幸运的是,这处山坡并不陡峭,田仁宝所攀之处离山脚也不远,因此这番意外才没酿成两天内第二桩落山惨剧。只见那位落山道友只在山坡底只稍略停了一下,便爬起来舒展开手脚,朝山上这边遥遥致意——
看起来,这位仁宝道兄,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意外。
回到千鸟崖上,居盈很快便与四海堂其他两位成员打成一片。
刚开始见到这位陌生的姐姐,琼肜居然还有些怯怯的不怎么敢与她说话,只在居盈不注意她时,才偷偷的扑闪着眼睛,打量这位仙女般的新姐姐。
只不过,小女娃这样的认生,只持续到午饭后。吃过午饭,这小小少女便已经“居盈姐姐”、“居盈姐姐”的叫开。四海堂堂主才来得及略略介绍过一遍,这三位女子小女子,便已经凑到一块,开始无比融洽的聊起天来。
见她们这么快就变得如此熟稔,一副饶有兴致的模样,醒言倒颇有些吃惊。等在旁边悄悄逡巡两圈儿,才渐渐听明白是怎么回事:原来,虽然居盈与雪宜、琼肜之前并不相识,但她们都有个共同话题,那便是闲聊她们都相识的张大堂主,其过去、现在、甚至未来。
听着四海堂清凉石屋中不时传出的欢声笑语,这位正在袖云亭中阅读经籍的少年,心底都有些动摇起来。他忖道:“难道、我以前那些事儿,真有这么多可笑?”
或娇柔、或明媚的轻言巧笑,不时顺风传来,便让这位张堂主午后清修的效率,大为降低。
也许,这样的日子,还要过得一阵才能习惯吧。
待日头微微西斜,阳光不那么燠烈,醒言便带着琼肜,或者说琼肜缠着醒言,两人下得罗浮山,去传罗县城中给四海堂女弟子们采买饰品衣物。居盈有心一同前去,但少年考虑了一下,还是决定让她待在堂中歇息。
居盈来到千鸟崖之后,白天一般都到郁秀峰紫云殿中,跟灵真子修习养气清神之术。若得空闲,她便代替醒言,来教授雪宜、琼肜习文练字。
通过几天的观察,看来这居盈丫头的父母,跟罗浮山诸位道长确有些交情。这不,上清宫一般弟子都带不回寝处的道法典籍,居盈竟都能借回。
这些典籍,醒言先参详一番,然后便讲解给琼肜雪宜听。在这两位四海堂主直属弟子中,虽然琼肜对法术修习一向是无可无不可,但对于寇雪宜来说,居盈带回的这每一册道家法典,都显得格外的珍贵。
由于自己堂中这两位女弟子,来历都有些骇人听闻,醒言在介绍给居盈听时,难免便语焉不详,多有含糊之处。因而,现在见着这位清灵雅淡的寇姑娘如此好学,居盈惊讶之余,心下倒颇为敬佩。
而居盈本身的有些行为,却也让醒言大感奇怪。这位显然出自富贵之家的居盈小姐,竟对雪宜惯常做的各种琐碎活儿,分外感兴趣。于是,醒言便常见这两个女娃,或在东崖冷泉边,或在侧屋锅灶间,兴致盎然的交流着洗衣做饭的心得体会。
虽然有些惊讶,但当时女子做这些事儿,也算是天经地义;过得一阵,醒言也就见怪不怪。
在居盈初来千鸟崖时,这位四海堂张堂主,还曾想借机整顿一下堂中的辈分次序。或按入门先后,或按年龄大小,总要分出个大弟子二弟子来,平日也好招呼,省得姐姐妹妹的乱叫——知道的还好;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一家子呢!
很可惜,他这番苦心,说出来后,竟没人能够理解:雪宜谦卑的说自己只是奴婢;琼肜嚷着只要做哥哥的妹妹;居盈则是一脸笑意,虽然赏心悦目、明媚如兰,但显然也不甚积极。
于是,张堂主试图建立堂中新秩序的愿望,在多方阻力面前,终于化作了泡影。
略过这千鸟崖上的悠闲岁月不提,再说某一处水光涵澹的所在。
一株玉雕般的花树下,正有一位姿容袅娜的少女,以手支颐,坐在一爿青石上静静的出神。
少女头顶的树冠上,正开满玉色的花朵。每枚花瓣,晶润秀长;偶一飘落,坠地琅然有声。花树枝桠间,正翩翩游动着数尾满身银辉的游鱼。
“灵漪我儿,怎么又在发呆?”
说话的,正是位宫装丽人,正由远及近,朝花树下遐思翩翩的少女飘然而来。
“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没、没有。”
直到丽人问了第二句,少女才从缥缈的神思中恍然惊醒过来。
“是不是又在想那位饶州城的吹笛小子?”
“没,没有。”
少女习惯性的回答。略停了一停,才想明白母亲说话的涵义,不禁玉面生红,急促嗔道:“那个傻小子、又懵懂、又惫懒,我才不会想他呢!”
“真的?”
女儿这矢口否认的急切语气,真正是不打自招。看着一向娇纵无忌的女儿,现在脸上竟飞起两朵红云,直看得这位宫装丽人暗暗心惊。便笑道:“不是便好。灵漪你也是聪明孩子,要知道那位醒言公子,和我们可不是一类人。正所谓人神相隔,如阻渊薮……”
“哎呀娘你说到哪儿去啦!不听不听不听~”
自以为掩饰得很好的少女,这时候才知道,自己早被娘亲看出了心事;羞急之际,便又回复了往日娇蛮本色,扑到娘亲怀里跟她撒娇。
“我、我去找爷爷说话!”
正把螓首摇得似拨浪鼓的少女,忽的眼睛一亮,便从母亲怀中挣脱,转身竟飘飘而去。
“这孩子,已晓得怀着心事了。嗯,有空也得替她留意一下了。”
瞧着孩儿迤逦而去的婀娜背影,这宫装丽人忍不住喟叹一句:“真是养儿一千岁,常忧九百九……”
再说罗浮山上那位张醒言,浑不知因为自己,在数千里外已引起一小场温馨的家庭风波。剿匪战事凯旋归来,居盈又奇迹般出现在自己眼前,这少年堂主正是心情大好。每日里,不是读道经,便是习法术,这日子正是过得惬意非常。
有了火云山战事的教训,每晚时,张堂主都会在袖云亭中,行“炼神化虚”之法,将充盈于罗浮洞天的仙灵之气,炼化成自己的太华道力。
约摸在回崖后第四天,这一晚正是月满如盘。银色的月轮,高高悬在罗浮山万里云天上。在崖前赏了一会儿月,几位女孩儿便进屋去探讨女红;醒言则留在袖云亭中,开始一天中最后的例行功课。
值此月半之时,醒言那把怪剑,自然也是陪在他身旁,一起呼吸这月夜洞天中灵妙的天地元气。一番炼神化虚之后,少年又手握古剑,开始修习起“驭剑诀”的感应之术来。
月光笼罩下的罗浮洞天,正显得无比的安详宁谧。千鸟崖上氤氲的雾气,正悄悄沾湿了少年的襟衣。
在这样静谧宁和的山中月夜里,这位手握古剑的少年,竟倚在栏杆上渐渐睡去……
“我这是到了哪里?”
昏昏欲睡的少年,忽然发觉自己已到了一个陌生的所在。
这所在是如此的奇异。没有天、没有地,没有光、没有暗,没有上、没有下;整个人,都似乎飘荡在无穷无尽的黑色夜空中,手足都无所凭依。
少年不知发生何事,见着这古怪诡异的境地,心下竟生出一丝害怕来。
正在六神无主之时,忽听得身旁一声轻盈的浅笑;蓦然转眼看去,似乎正有一个少女,从旁边一闪而过。
“等等我!”
少年浑不及思考,便飘飞着追了上去。方才这飘然而去的少女,似居盈,似灵漪,似琼肜,又似雪宜。或者,又都不似。但少年却没有细想是谁,只觉得这少女,自己是如此的熟悉。
只是,这四处无所凭依,任凭自己奋然发力,却只是飞不快。焦急中,只听那浅笑在前,却始终追她不及。
正在苦恼间,忽听得“砉”然一声,就如黑色布幕被撕开一处,身周这无穷无尽的黑暗,猛然变得明朗起来。
“呜嘿……”
转眼间,便发觉自己已在一处混乱不堪的战场中。身旁晃动的,尽是光怪陆离的人身兽影;耳中听到的,尽是稀奇古怪的狂呼乱叫。
“我又来到火云山么?”
正在心中奇怪时,却看到自己已变成一支硕大无朋的奇异兵刃,从万里云涛中破空而来,朝这些纠缠厮杀在一起的怪人怪兽扫荡而去。
须臾间,昏暗的天地已是玉宇澄清;满天的星斗,灿若少女的眼眸;清朗的日月东升西落,不断交错。转眼一瞬,似乎便已过了万年。恍惚间,彷佛曾有一只软壳的小蟹,悄悄爬过自己冰冷的身躯,留下几滴咸涩的水迹;又似有一只雄俊的云鹰,曾在自己身旁呼啸飞过。
在这刹那千年中,似乎曾有四季颠倒之时;旁眼看到“自己”这把剑刃,愤然飞起一点流光,与那北斗天罡六星争斗;然后,便化为北斗第七星,处在杓头第一位,引领群星,指东为春,指南为夏,指西为秋,指北为冬。
似乎又曾有痛苦憎恶之时;于是飞出千万条蛟龙,汹波蔽日,水浪横空,陆地汪洋,一白千里。恍惚间,似有千万人在向自己祷告;又有千万人在一人带领下,围堵疏导,努力想将恣肆的洪水东引入海。极力想看清那人面目,却只是一片模糊。
挣扎展目间,却发现滔天的洪水,突然间反扑过来,正要将自己吞噬湮没……
转眼就要灭顶,却在此时猛然惊寤。
睁开惊恐的双目,却发现自己只是在高崖上的石亭中。微展惺忪的睡眼,却发觉银洁的月华已经悄然逝去;一缕鲜红的晨光,正穿透东天外万里的云涛,映照在怀中那把苍然的古剑上。
“呃?”
蓦然间,正揉着朦胧睡眼的少年,却突然发觉似有什么异样——
睁大双目,便看到眼前那朵明烂的阳光,正照亮黝色剑身上两个古朴的篆字:“封神”。
第九章 笔阵生云,遮却色身幻影
惺忪的睡眼,犹未适应熹微的晨光;阳光灿耀的二字,正据满少年整个的视野。
“封神?”
醒言揉了揉双眼,再往四处瞅瞅,终于确认现在并不在做梦。
“这就是剑的名字吗?”
“封神……好大的口气!”
心中将这二字反复咀嚼了几遍,再回想起自己刚刚做过的离奇怪梦,醒言忍不住想到:“这剑灵,是不是又在和我逗趣?”
“封神,说不定只是当年铸剑人的名字吧?嗯,这前辈姓封,单名一个『神』字。”
胡乱想到此处,心中倒是一动:
“这剑名有了,不知这剑灵有名字没?若没有,那我也就不客气了,正好无事,便来帮她胡乱取个!”